暗夜黄沙中，阴阳难辨的少年立于寒冷的月光下，桀桀笑了几声：“乾坤，回到你该去的位置，旁的便不需你多问了。”
他只一抬手，一股无形的力道已经击向刘二。
刘二忙旋身避过，一时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来意。
然而下一刻，分明已被他躲过的那股力道却狠狠的击中了他，整个人便飞了出去。他尚来不及反应，无数画面自他眼前流过，皆是此间石境的种种过往。随即那些过往犹如山顶清雾般，在他掌中化为虚无。
一时间，直坠入黑暗之中。
刘二心中隐隐有些不妙，眼前视线渐渐清晰。
他似是又回到了王落闲的小屋，彼时他正趴在桌子上十分认真的涂画着什么，边上还杂乱的放着几册志异、传奇。画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小脑袋，里头点了两个小黑点，似乎是一双眼睛，顶了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的圆身子，骑在一头四脚兽上，周遭简单的涂了几道，似乎是远山，又或是河水。
王落闲怀抱着江湖志异，十分满意的看着画上那个圆脑袋小童，又添上了一道笑脸，随即晃晃悠悠的从桌子上爬了下去。
刘二忙伸手接住他，年幼的王落闲却似乎没看见他，径直自他的身体中穿透而过，小肉手紧紧拽着画纸，兴高采烈的向外面跑去。
刘二不由愣了一下，当即又伸出了手，然而依然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当即反应过来，这应是不见阎罗那一掌的威力。
他所说的回到原来的位置，便是让他不要再插手石境。
远处，王落闲小小的身子已经渐行渐远，刘二也来不及细想，忙提步跟了上去。
王落闲一路蹦蹦跳跳的来到了一处低矮的院落，院落外的石墩上歪歪斜斜的刻了几个大字——“大德普善霹雳观”。
似乎是一个道观。
刘二看着面前十分潦草的道观，忍不住抽了抽眉角，不由想起了那个同样潦草的莫问真人。
王落闲已经一溜烟的蹿了进去：“师父，师父你快看我画的是什么！”
彼时道观里没有人，王落闲喊了半天也无人应他，他左右看了看，迈着小腿向后山跑去。
后山是一处禁地，那些禁制在遇到王落闲时却又自行放开。稚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后山熟悉的奔跑，不一会儿已来到了一方赤土前。
赤土与周遭山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二有些意外的抬了抬眉，此处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是重重禁制中布下这样一处地方又究竟是何用意。
赤土上沟壑纵横，一名少年正手执一柄巨大的狼牙棒在赤土上挥舞，斑驳沟壑便是他一手促成。他挥舞的甚是随意，不知为何，刘二却在那些如同龟裂般的沟壑中看出了些许熟悉的味道。
莫问真人拈着胡须站在一旁，若有所思道：“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早。”
“该来的总归要来。”少年又是一杵子砸了下去，赤红的大地翻涌，一道沟壑瞬息而成，“你还是早做取舍……”他话到此处忽然噤声，继而转头看了过来。
王落闲站在一块灰石旁，正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看着他，奶声奶气的问道：“你是谁？”
少年不由睁了睁眸子，显然没想到此地会有人闯入，却还是恶狠狠的啧了一声，随即还没等莫问真人反应过来，已经一溜烟的消失了。
“哎……”王落闲有些失望的皱了皱眉，继而望向糙胡子老道，“师父，他应该是一只顶厉害的鬼吧。”
“他……”莫问真人也有些慌张，显然藏掖着什么，老脸上冷汗都下来了，生怕他再追问些不该问的，着急忙慌的推着他向外走去，“……不、不知道啊，哈哈……为师方才走神了，也没、也没看清……”
“他叫什么名字？我在志异上看到过，说这世上最厉害的鬼叫做‘不见阎罗’，他是不是就是‘不见阎罗’？”
“……嗯，应当是吧。”莫问真人心不在焉的应着，已飞速带他离开了后山，禁制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方才那片赤土随即消失不见。
“可他为何见到我就跑了？”王落闲还在不断的追问，“他耍的大杵子好厉害。”
莫问真人此刻已渐渐恢复了镇定，一边拈着胡须，一边不紧不慢的想了个措辞：“你身负天道，他自然是被你吓跑了。”
刘二看到此处，总算明白长生阁中王落闲为何一口咬定不见阎罗怕他，原来都是被莫问老儿诓的。
这一头，稚童却深信不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师父，我身上的天道是不是很厉害？”
“自然，为师的徒儿必须是最厉害的。”
稚童咯咯笑着，随着老道回到了道观，才想起手中还攥着画纸，将画纸上皱巴巴的小人展了展，兴冲冲道：“师父，我想去游历江湖，就像画本里的大侠一样。”
“画本里都是骗人的，”老道不以为然的捻了捻胡须，“江湖大侠有什么意思，哪有跟着为师修道自在。”
他以为稚童就是一时兴起，正打算带他温习道经，却见稚童又展了展画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重复道：“师父，我要去游历江湖，我一定也可以成为画本里的大侠。”
老道怔了怔，晓得自己的小徒弟是认了真，一边将画纸收好，一边苦口婆心道：“做大侠是很苦的，你为何非要行这不易之路呢？”
“师父，既然我身上背负的天道这么厉害，那就应去平这世间不平之事。”
“这……”莫问真人头一回被自己的妄语噎到了，但此时他也不好承认天道之事就是诓人的，于是想了想道，“大侠都得有些真本事的，你同为师学完了，再去游历好不好？”
“师父，学你的本事也太慢了，有没有什么速成的法子？”
“修内才可达外，速成的法子可都不能长久。你如今步子都迈不稳便急着跑，很容易摔着的。”莫问真人继续苦口婆心道，“为师答应你，等你十六岁便让你出去游历，如……”他话未说完，忽然院子外一阵喧哗。
老道不由掐指，随即眉心一皱，抱起王落闲藏到了书柜后：“为师出去一下，你就待在此处不要出来。”
“师父……”王落闲有些害怕外头那些吵闹的声音，拽着老道的袖子低声道，“……是不是来找我的？”
莫问真人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作势吹嘘道：“既是为师的道观，自然是来找为师的，你少自作多情。”
老道说完便迈着轻松的步子出门去，然而脸上沉重的神情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忧思。
道观外足足站了数十个百姓，他们一个个神色凄苦，却又情绪高涨。尽管道观无门，但这些人却并未进来，在见到莫问真人后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道：“求长老救命！求您的徒儿救命啊！”
“你们……”老道一时愣住了，“救人？我徒儿如何能救人？”
“听说少主能使人起死回生，长老，求您一定让他救救我的父亲啊！”
“还有我的妻儿！”
“我、我的恩师！求您救救他！”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道。
“荒谬。”面对这些异常高涨的求救声，老道却只是沉沉的吐了两个字，继而摇头道，“这世上怎可能有起死回生之事，你们都是何处听来的？”
“阿契达死而复生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定然是帝君显灵，才在我族降下圣子！长老，快让他出来吧！”
“对，快随我们去救人吧！”
“有目共睹？谁共睹了？”老道站在道观前一动不动，手中的拂尘却透出了几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当日我也在场，为何我没看见？阿契达之事，明净堂不是早有定论？那日他根本就没死，只是有人施了障眼法蒙骗了在场众人，难道诸位不相信明净堂吗？”
老道的一番话问的众人一时无言，但脸上仍是不死心的希冀，其中一人道：“长老，若少主真有救人的本事，为何不能让他试一试……”
“没有如果。”莫问真人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他是我的徒儿，他的本事我最清楚。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事，还是早断妄念。逝者已逝，诸位节哀。”他说完手中拂尘一甩，门口的石墩竟兀自生长，生生将道观封了起来。
老道深知妄念既起，便绝无可能善了，马不停蹄带着稚童躲到了一处藤屋。
那藤屋瞧着十分眼熟，便是刘二偷听到年轻人与老道交谈之处，应是个秘密的据点，里面饮水、食物一应俱全。
老道安置完稚童，便又匆匆走了，临行前还不忘叮嘱：“乖徒儿，这几日便在此好好研习为师教你的本事，除了为师，谁敲门都不要开，记住了？”
稚童懵懂的点了点头：“师父，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吧？你不会丢下我的？”
老道不由怔了怔，随即道：“我的傻徒儿哎，说什么呢？你是为师的心肝宝，为师可舍不得。”他一边施法在门上设下禁制，一边跨出了藤屋，“记住，谁来都不要开门。”
老道一去便是数月，刘二守着王落闲，看着屋外渐渐入秋，渐渐落下大雪。
尽管屋里的食物被施了法术，可以食之不尽，但守在屋中的小童还是一日日落寞了下去，他趴在窗边，等着那个仿佛永远都不会回来的师父，眼中的光点越来越黯淡。
他手中还攥着那张画纸，却已经皱巴巴的看不清画上的模样。
刘二看着他，只觉得自己胸口难受的紧，暗暗骂了一声不见阎罗。若不是他，好歹此时自己能同王落闲说说话，安慰安慰他。
莫问老儿究竟做什么去了，对孩子食言可是要遭天谴的。
他方烦躁的想着，眼前画面一转，已置身于一处崖底，只见不远处，一个糙胡子老道倒在地上，身上的道袍残破不堪，他口中吐血似乎身受重伤，正是莫问真人。
刘二有些意外的抬眉，下意识想上前扶起他，身后一股杀意逼来，直向莫问真人而去。
那人招式甚是奇诡，穿过刘二一掌击在了老道胸口，刘二正要定睛细看此人是谁，一股晕眩之感却袭了上来，下一刻画面又一转，已重新回到了藤屋。
怎么回事？
袭击莫问真人的究竟是谁？
“叩叩。”
就在这时，藤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数月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造访此处，王落闲当即兴奋的跑过去开门，但随即便想起了师父的叮嘱，复又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谁？”
“小札木？”门外传来了年轻人的声音，“你在里面吗？”
“阿平？”王落闲呢喃了一声，脸上露出高兴的表情，“我在，我在的！”
他垫脚够了够，努力将门栓移开，果然外头站着他的父亲。
年轻人一身风尘，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疲惫，见到王落闲后却还是欣喜的笑了笑，一把抱起他：“小札木，这些天没有旁人来找你吧？躲得好好的吧？”
“没有，”问到这个问题，王落闲低落的摇了摇头，“师父也不见了，他都把我忘了。”
“长老不见了？”年轻人有些吃惊，随即又道，“让为父看看你的眼睛长好了没有。”
“阿爹，那些人回去了吗？他们没有找我了吧？”王落闲趴在他怀里，小声问道。
“谁？”年轻人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回去了，都回去了，以后你不用再躲在此处了，阿爹带你回家。”
“真的么？”稚童从他怀里跳落，扯着他的衣角向外走去，“那你快一些，我应了卡娜，洛洛节要给她做小兔灯的。”
年轻人见他如此朝气蓬勃，忍不住又笑了笑：“好。”
“阿爹你先走，”方走出藤屋，王落闲想起什么又哒哒往回跑，“我有东西落了。”
年轻人站在屋外生怕他摔了，叮嘱道：“慢些，阿爹又不急……”
他话到一半，就见稚童又关上了屋门，不由脸色变了变：“小札木你……”
王落闲抵着门，稚气的声音里透着低沉的警觉：“你不是阿平，我从来都不叫他阿爹，你究竟是谁？”
藤屋外，年轻人脸色再次变了变，索性也不装了，恶狠狠的砸向屋门：“小崽子，便同你明说了吧，如今很多人都在找你，不，是找你的眼睛。”
他说着又是一拳砸向屋门，整个藤屋被他砸的摇摇欲坠。
此人力大如牛，只怕不多会儿就能把屋子砸塌，刘二在一旁看的简直心急如焚，手中一拳已经揍了过去，然而拳头却从那人身上穿透而过。
这一头，王落闲努力拖着屋里的东西想挡一挡，奈何哪一个都拖不动，只能再次以身抵门：“师父分明将此处藏了起来，你是如何找到的？”
他紧闭双眼咬牙顶着，屋外的重击仍在继续，那人叫嚣着回答道：“你师父再厉害，终究挡不住所有人。这门不甚牢靠，根本护不住你，若你自己开门，挖你眼睛时我便下手轻点！”
莫问真人留下的禁制已被王落闲自己破了，如今这就是一个寻常的避难所，正如那人所说，不甚牢靠。果不其然不多时，屋门上已裂了一道缝，随即那缝越裂越大，门破之时，王落闲同那些屋门的碎片一道飞了出去。
他重重摔在地上还来不及起身，屋外的人已一脚踏进了摇摇欲坠的藤屋，随即狠狠踩在他身上，如同踩着一只蝼蚁一般：“小崽子，你是自己挖，还是老子帮你挖？”
王落闲疼得咳了两声，抬手去拽那人的脚，却怎么也拽不开，害怕道：“为什么要我的眼睛，你们以前不是都很讨厌它么？”
“是，瞧着是挺恶心的，”年轻人厌恶的看着他的异色双瞳，眸色中却又透出疯狂的喜悦，“可谁让它能使人长生不老呢！这世上谁不想长生不老？！庸俗凡人早就都做够了，谁不想立于万人之上！我有这个机会，我还可以让旁人有这个机会！”
他说着癫狂的笑了起来，被即将成为人上人的巨大兴奋所包围。王落闲眸中的害怕盛了盛，拼命摇头道：“不可以的，我的眼睛不能让人长生不老。你放我走吧，求求你放我走吧！”他说着挣扎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扼住——
“小崽子，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生得这副模样，听说你的眼睛就算挖了也会自己长出来，不如就帮帮别人吧！”那人说完便伸手戳向王落闲的眼睛。
刘二惊呼一声，以身挡在他面前，然而依旧无济于事。
鲜血自稚童眼中溅出，染了一地。
随即屋里传来王落闲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刘二只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沸了，一股暴戾的杀意自胸中迸出，整个石境竟在这股杀意中剧烈摇晃起来。
藤屋应声而塌，重重的压了下来。
那人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异象，拎起王落闲就向外跑去，手中的孩童却忽然凭空脱出，随即一股无形的戾气向他冲来。他尚来不及反应，眼珠已夺眶而出，竟是被那戾气生生挖了去，他当即捂着脸嚎叫起来，如同一只磨上的驴。但这只“驴”没嚎多久便只剩下抽气声，只见他的右手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被折断，随即又是一阵毛骨悚然的咯啦声，另一只手也被拧成了一股麻花。
山石间回荡着难听而凄厉的嘶吼。
刘二怀抱着王落闲，从袖中滑出袖剑，眸中绽开金芒，灵门强开后显露的业火斑纹已炽热发红，自皮肉中流出股股鲜血，他却恍若未觉一般，眼中只剩下犹如鬼魅的杀意。
就在这时，一柄狼牙棒凭空旋出，击在了袖剑上将它强行压住，继而手执狼牙棒的不见阎罗急切的叫喊道：“乾坤，住手！”
刘二攻势被断，眸中的杀意甚了甚，几声巨大的断裂声随即传来，只见石境的天幕处竟出现了数道裂痕，即将分崩离析。
不见阎罗一贯不耐烦的脸上终于染起一抹惊慌，愈发急切的喊道：“乾坤，石境若毁了，我们谁都出不去！”
“滚开！”刘二手中发力，狼牙棒随即被震开。
不见阎罗握着发麻的虎口，只听到一个恍若地狱恶鬼般的声音冷冷道：“老子要他不得好死。”
石境在这恶鬼般的声音中，几近颓败。
“乾坤——！”不见阎罗的声音都几乎变调，“你不是进来救他的吗？你不想看看他心中抹不去的欲念到底是什么？你不想带他出去了？！”
然而此时的刘二已全然听不见了，他满心满眼只有杀意，至死方休。
就在这时，一直在他怀里默默抽泣的稚童忽然惨叫起来，只见他原本空洞的眼眶之中竟又缓缓长出了金色的眸子，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瞳，仿佛终于回过神来一般，看着分崩离析的山石大地，看着躺在地上被折成一滩烂泥的男人，害怕的再次扣住了自己的眼睛，不住的重复：“……不、不是我做的！这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害人！”
王落闲惊恐的喊叫声将刘二扯回了一丝理智，他不由怔了怔，身上的戾气转瞬消散，看着怀中的孩子，无措的张了张口，就在这时，一股剧烈的惶恐与不安突然冲进了他的身体，几乎将他撕裂。
等再睁眼时，面前的世界已兀自放大了许多。
山石崩塌、天地破碎都已不复存在，一切都似乎恢复如初。
随着右眼传来的剧痛，许多回忆仿佛决堤的江水一般涌入脑中。
刘二渐渐意识到自己又附在了别人身上。
只是这一次，他附在了王落闲身上。
抱歉抱歉，断更了好久。
三次元发生了太多事情，一直忙到最近才稍微缓过来。
不管还有没有人看，都一定会填坑的（斗志.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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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一顾似人颜（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