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中,一头纯白点墨的梅花鹿拉着一架马车徐徐前行。
乾坤看着车外百里霜冻,道:“也不知柳无常与长宫墨如何了?”
“自然是当阁主当的风生水起了,”王落闲回道,“听说离长宁吃了闭门羹,已经回帝都了。连皇室都拿这两兄弟没办法,余下的长宫氏族应当更翻不起什么浪了。”
他说着赞许的嘿嘿笑道:“要说还得是刘兄,连认的小弟都是如此这般人中龙凤。”
雷公看破也说破:“小友,你这番话到底是夸赞少君,还是夸赞自己呢。”
王落闲又嘿嘿笑了一声:“也是夸赞大仙呐。”
雷公怔了怔,随即摸了摸耳边簪花:“小友果真厉害,三两句话小仙就成了少君的小弟了。也挺好,横竖不亏。”
马车里的神仙能屈能伸,马车外的霜冻却突然化了开来,继而冲出一条黄金道来。
黄金道通体璀璨,富贵逼人,白色梅花鹿只微微顿了顿足,随即泰然自若的踩了上去。那黄金道似是有法力一般,不用行走便已带着他们入了小镇。
马车里一人一鬼一仙感受到了变化,纷纷看向窗外,王落闲当即探出脑袋啧啧道:“刘兄,当真是气派,柳阁主为了迎接你也是花了血本了。”
乾坤此番前往长生阁并未通知两兄弟,柳无常却能未卜先知,可见其道行又深了几分。
如今此二人羽翼能丰满,乾坤自然乐见其成,不久的将来便会与天界一战,盟友当然越强越好。
入了长生阁后,柳无常与长宫墨已屏退众人,等在了殿中。
乾坤见二人又重新化了肉身,随口道:“作何不用本君的皮相?”
柳无常一边斟茶,一边回道:“假借鬼使之名虽能一时服众,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决意立足长生阁,便必要以自己的手段御人。长生阁如今百废待兴,虽艰难,却也是机缘。”
乾坤知他二人已抓住了机缘,道;“既已坐稳长生阁,便该去帝都夺回国师之位了。”
王落闲听闻抬头看向他,总算明白乾坤此番为何要来长生阁了。
长宫墨一边请几位入座,一边道:“长宫砚自接手长生阁起,便未有一日任过国师之位,二十几年来,帝都的国师另有其人,且并非出自长宫氏族一脉。如今要动摇其根本,替代他,恐非易事。”
“你们可知如今的国师究竟是何人?”
“此人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姓名、来历皆不详,只是秘密守护皇宫,说是国师,倒更像是皇室一族的护法。”
“无名亦无姓?为何能力败其他道修,登顶国师?”
照理说,即便当年长宫砚不愿出任国师,依照一贯的祖制,也该在长宫氏族中寻找另一俊杰任国师之位,皇室不是傻子,没道理放着长生阁如此势力不用,反扶持另一个毫无根基之人。
“传闻此人道法诡谲,与其对阵者几乎全败,实力怕是与长宫砚不相上下。而且皇室中人,也有醉心道法者,而此人愿意倾囊相授。”
倾囊相授?
虽说大道一统,天下道修之间不分你我,但各家所长总有不能授于外人之物,更何况是长生阁这种以血脉为上的世家。
此人开出的条件确然有诱人之处,可也不足以让皇室就此定论。
随意更换国师,恐伤国运,更何况如今朝廷看似平和,实则摇摇欲坠,内忧外患不断,即便皇室再昏聩,也不可能拿国运开玩笑,这其中定然还有别的交易。
“对了,皇族六殿下便是其座下首徒,当日大人不就与她交过手么?应能以此窥探国师实力之一二。”
离长宁是国师的徒弟?
乾坤犹记得当日受她诡法掣肘,吃尽了苦头。
原来给她法器之人就是国师。
“你方才说他与人对阵,几乎全胜,那便是说也有未胜之时,都是何人与他对阵?”
“只有一人与他斗法打成了平手,便是如今北国的祭司——道然。”
道然?
当日提及帝都时,他确实态度古怪,明显藏掖着什么。
如今看来,单单擅使诡法这一点,便可断定道然与当今的国师必定渊源颇深。
思及此,他不由再次道:“柳无常,长宫墨,不论用何手段,帝都的国师只能出自长生阁,这便是本君托你们所办之事。”
两兄弟既已追随乾坤,自然不会退却,思索片刻后道:“大人放心,此事虽然难办,却也并非不能转圜,大人静候佳音便是。”
雷公听完他们一番话,只默默喝茶不语。
看来少君铁了心要搅弄凡尘,做一番大事了。
此刻是偷偷传信与土地,还是佯装不知呢……
先佯装不知吧。
乾坤吩咐完了事情,转而又道:“先前托你们寻找长宫砚的尸身,可有下落?”
雷公闻此,不由抬眼看了看他。
当日乾坤答应柳清寻为长宫砚立冢之时,他也在场,本以为地府少君忙着筹谋要事,早将允诺抛之脑后,没想到乾坤居然还记得。
两千年后再见到这位少君,雷公总觉物是人非,即便是当初的天地至强,也终究抵不过历史洪流,抵不过境遇变迁,现下再看,却是他自己错了,少君依然是那个重诺的少君,哪怕世易时移,总还有许多东西是没有变的。
柳无常搁下茶盏,摇了摇头:“当日罗参城塌的厉害,大人与天界的一战又几乎斩裂了周遭山峦,滚石落下埋了整座城。大人说长宫砚的尸身在罗参城底,想要挖到那里并非易事。”
乾坤自然知晓与朝夕那一战的威力,所幸当日罗参城塌了,才引得落石皆留在了城中,否则怕是会连累相邻的百姓,于是摆了摆手:“无碍,届时本君自己去取吧。”
提到了长宫砚,王落闲想起来道:“对了柳阁主,长宫砚种下那片的花海是否处置了?我怕又伤到哪个无辜之人。”
“自长宫砚死后,诡气便都消失了,花草自然也就成了寻常的花草。既是寻常生灵,本着好生之德,我与家弟便决意留下它。”
“你是说花海如今就是寻常的景致?”王落闲转而看向乾坤,起了几分兴致,“刘兄,要不我们去赏一赏?”
“好啊,”乾坤应着站起了身,“想必二位事务缠身,本君也不便再多叨扰,不知可否允许我们随便逛一逛长生阁?”
王落闲原本也就那么一说,没想到乾坤竟当下就要带他去,高兴的一道站了起来。
“大人,这里也是你的家。”长宫墨朝他们微微颔首,“在家里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若有事随时通知我们兄弟便可。”
雷公则十分识趣的说他还想再喝会儿茶,让乾坤与王落闲自己去赏花海。
乾坤赞许的瞥了老神仙一眼,便自顾与王落闲离开了大殿。
长生阁的景致,与上次来时并无太大的变化,王落闲熟门熟路的在前头带路,步履之间难掩少年人的跳脱——
“刘兄刘兄,一会儿同花匠讨些杜鹃的种子可好?到时候也种它一山头,等来年开春时一定很好看。”
他正兴高采烈的说着,一阵茶盏摔碎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继而一间寝殿的大门吱嘎打开,几名侍女急匆匆跑了出来。
王落闲不由愣了一下,不知生了什么变故,随即透过半敞的殿门朝里望去。
寝殿里,一名侍女蹲在地上着急的收拾碎片,另外还有几个小心翼翼的守在床榻边,似乎正在安抚榻上之人。
木榻上此刻躺着一位垂垂老者,歪斜着一张嘴,不断有口水从嘴角淌下,咿咿呀呀的努力说着什么,手臂微微颤动着想要抬起来,却全是徒劳。片刻后,老者歇斯底里起来,吓的周遭侍女慌忙摁住她。
王落闲看到她时不由睁大了眼,小声对乾坤道:“刘兄刘兄,那是太夫人吗?她怎么半瘫了?”
乾坤此刻也看见了老妪,有些意外的抬了抬眉。
当日雷公不是救了她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啧啧啧,作孽太多,到底遇上报应了。”王落闲一边唏嘘着,一边推开门大剌剌的走了进去。
榻上的老妪眼角方瞥到王落闲,当即便认出了他,情绪激动起来。
侍女们虽不明就里,但寝殿里莫名多了个不速之客,总归唐突,其中一位侍女当即一边施礼一边道:“公子,此处乃太夫人的寝殿,若是迷了路,奴婢可替公子领路。”
她话语间虽十分客气,言下之意却分外明显。
王落闲此刻摆明了要看热闹,一边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赤色长玉:“多谢姐姐好意,只是在下确然是特意来探望太夫人的。”
侍女见到长生玉后,先是一怔,随即恭恭敬敬的行礼:“公子稍等,奴婢这就为您添茶。”
榻上的老妪在见到长生玉的刹那,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歇斯底里的咿呀起来。
“太夫人,这位公子只是来探望您的。”边上的侍女忙小心的安抚。
王落闲冲那老妪甜甜一笑,关心的询问一旁的侍女:“这位姐姐,太夫人好端端的怎会染疾?”
听他叫姐姐,对方甚是惶恐,小心翼翼的回道:“禀公子,自长宫阁主去世后,太夫人便一直郁郁寡欢,渐渐的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说着柳眉微蹙,“太夫人也是命苦,暮年丧子,白发送黑发。”
“那她的衣食住行都是何人吩咐下的?”
“自然是柳阁主了。阁主对太夫人十分上心,有这样一位孝顺的后人在,也算能稍稍安抚太夫人丧子之痛。”
乾坤没想到柳无常竟能不计前嫌奉养老妪,想当年这位生母亲手将他压在了湖底,还让他整整二十年不见天日,魂魄久久无□□回,也不知再见到这位生母时,柳无常究竟是何心情。
王落闲听到这里,不免大睁着一双眼睛赞叹道:“刘兄,柳阁主果真是个圣人,心胸到底比我这个凡人宽广许多。”
侍女们这才看到殿外还站了一个人,纷纷屈膝行礼,最靠近乾坤的那位侍女还十分得体的迎他入殿。
此时花茶泡好,侍女为他们奉茶,看着琉璃盏中沉沉浮浮的各色花瓣,王落闲啧啧道:“怕也只有长生阁的花海,才能集齐这一壶茶了。柳阁主真是个妙人,如此费心讨好太夫人,图啥?”
乾坤放下手中的琉璃茶盏,道:“血亲之间的是非恩怨岂是外人可以道之?热闹看够了么,还去赏花吗?”
“赏。”王落闲应着正要告辞,这时方才匆匆离殿的几位侍女又跑了回来,一边着急忙慌的往殿内冲,一边道——
“拿来了拿来了,紫葚堇拿来了!”
她们手中各捧着一朵双瓣花,虽只双瓣,一朵却也有碗口那般大,正中单长了一枝花蕊,通体墨黑。
在摘下花蕊的一刹那,墨色便迅速褪去,墨色还未褪尽,侍女们趁机快速研磨成汁,倒入方才的花茶之中。
王落闲看着她们熟练的动作,双眉已微微蹙了起来,待其服侍老妪饮下花茶后,忍不住问道:“姐姐,这是?”
“哦,这是太夫人的药茶,每日饮完这茶,太夫人能有片刻的恢复。”
“这药茶是谁开的方子?柳阁主吗?”
“这是从前太夫人自己开下的,只可惜紫葚堇太过名贵,即便是阁内也只有寥寥几株,无法根治。阁主已命人去外面寻找,相信太夫人不日便可痊愈。”
乾坤心下一怔,这老妪竟一早便知自己会中风?
且看王落闲的反应,莫不是药方有问题?
“几位姐姐,一会儿我们与太夫人要聊些家常,能否麻烦你们避一避?”
殿内的侍女皆已伴随太夫人数年甚至十数年,她们不知太夫人与两位公子之间有何纠葛,只隐隐觉得他们对太夫人态度有些古怪,此刻见王落闲想要独处,心中不免犹豫。
王落闲见状,又笑眯眯的摸了摸手中的赤色长玉,殿内侍女立刻行礼告退。
“刘兄,要说还是你给的玉好使。”他看着侍女们退出殿外,将长生玉收回了怀中,“愚弟其实早想回礼,却一直找不到时机,眼下不若送了吧。”
“回什么礼?”乾坤蹙了蹙眉,“我给你玉,只是希望它能护你性命。”
“我知道,”王落闲满足的应了一声,“不过藏得久了,还是希望刘兄能收下的。”
他说着递给乾坤一只华彩熠熠的玉石酒壶。
那酒壶五彩斑斓,乃世间罕见的玲珑玉所制。传闻中玲珑玉金刚不坏,极难成形,而这一块不仅凿成了酒壶的形状,上面还细细雕刻着祥瑞鸟兽,可见花了许多心思。
乾坤总算明白当日长生阁中,王落闲偷偷摸摸的究竟在刻什么。
“刘兄,你如此爱喝酒的一个人,若是酒壶碎了定然十分懊恼。从前那只我总觉得不甚牢靠,于是便想着送你一只永远也摔不坏的。”他双手捧着它,认真的推销,“正巧从前那只也碎了,以后便用我这只吧。你别看它小,里头却别有洞天,我已经替你灌满了美酒,往后想喝多少都不怕。”
王落闲十分细心的替他安排好了一切,乾坤便断然不会拒绝,他点了点头,滑出袖剑,将青丝间的金色发绳斩了半根:“好,阿落的心意,为兄自当好好珍藏。”随即用发绳绕着酒壶一捆挂在了腰间。
玲珑酒壶与乾坤一身玄衣十分相衬,他抬手一抚,在酒壶上烙下一排转瞬即逝的金色小字。
此时榻上的老妪仍未醒转,王落闲小心的提醒乾坤:“刘兄,这位太夫人或许不简单。”
乾坤曾在她手中吃过亏,当然知道老妪不是善茬,虽说她被长宫龄耍的团团转,也有可怜之处,但若不存歹心,两个儿子也不可能双双死于她手。
王落闲拾起桌上的琉璃茶盏,从中捞出了些许花瓣,逐一摆开:“紫葚堇是灵株,可解百毒。四时棘养气,裳白草补血,浅吟桂明目,皆是世上罕见之物,故常被世家的女眷们拿来泡茶驻颜,长生阁自然也不例外。”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但这些世家常用来养生的地宝,若与紫葚堇一起,便会配成剧毒。此毒会麻痹经络,直至丧命。”
“麻痹经络?那不就是五体难调么?”
“对,起初的症状便如同太夫人这般,好似中风。”王落闲点了点头,“而此毒狠便狠在不会一夕毙命,而是让中毒者在清醒的意识下逐渐丧失说话、行走的能力,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死去。”
“既然是太夫人的药方,也就是说变成如今这样皆是她自己一手造成?她为何要如此?”
“这也是我想要问她的,此毒若反复服用,除了加速死亡,也会以毒攻毒,恢复片刻只觉。”王落闲说着放下了茶壶,看向乾坤,“刘兄,你知道为何连长生阁这样的世家也只有寥寥几株紫葚堇么?”
“为何?”
“因为紫葚堇只长在一川漠,而此毒的药方乃一川漠不外传的秘方。”
一川漠?
乾坤听到这里,有些诧异的看向老妪。
“刘兄,我不知紫葚堇是否是她带到长生阁的,但她必定与一川漠有关联。”
难怪老妪不仅会使诡术,修为也十分了得,乾坤此前一直奇怪她的本领究竟从何而来,若真如王落闲所言,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一川漠所使的便是诡法,且独有自己的一套修行,太夫人若与之关联,那日能变成一个行动敏捷的怪物便不足为奇了。
就在这时,寝殿的大门被人推开,乾坤警觉的望去,就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步履轻快的走了进来,他脸上挂着一抹软糯的笑意,十分高兴的看向王落闲:“常欢兄,我就知道你没死,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
来人正是卿禾。
乾坤诧异的半提了眉。
此人又是何时来的长生阁?
长生阁外的百里霜冻竟没拦住他?
“回答什么?”王落闲蹙了蹙眉,“你从何时开始偷听我们讲话的?”
“就刚刚,常欢兄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话的。”卿禾甚至诚恳的应道,随即又指了指老妪,“说真的,我真的知晓她的来历,我告诉你吧。”
乾坤见他十分想说的模样,摆了摆手:“那你说说她究竟是谁?”
“太夫人本是一川漠的长老之女,数十年前被一川漠派来与长生阁联姻。”
“联姻?”
此话一出,乾坤和王落闲不由双双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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