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尊山并非一座山,而是相连着的三座山,坐落云城之西,仿若三位天尊伫立,故得此名,中间一座衔接邻城。山脚村子名为七巧村,被三尊山环绕其中,一条小路直通村口,蜿蜒隐入村中。
宁玉把车停在几里之外,遥遥望着直耸的山巅。山巅之处乌云压顶,黑气环绕。目光下移,村口处雾气浓郁,看不见村中情形。
虽说都在云城,但连续几小时高强度的注意力集中还是让宁玉脸色不太好看,本就苍白的皮肤这下称得上是惨白,薄唇毫无血色,微微抿着,望着七巧村方向微微皱眉。
小叶子说,地址是村中一户姓李的人家打来的,一开口就喊宁老板救命。寻常冤魂上门求助,多是已死之人,少有未死之身。况且就这么远远一看,村里情况着实不大妙。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怀有恐惧心理,这种村子交通闭塞,教育落后,更是信奉鬼神之说,求助之人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得狠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龙婆介绍,求助于宁玉。
龙婆是鬼差,不可插手阳间之事,否则也轮不到宁玉。
宁玉支手车窗边,轻轻捏着鼻根,难怪前几日龙婆忙里偷闲回来看看,美其名曰舍不得宁玉和小叶子,这种话骗骗小叶子就算了。
需要上门的事能是什么好事?宁玉这人,恨不得天天坐家里就有魂找上门,乖乖在归人录上签了名,然后被地府收走。
可龙婆到底有恩于他,嘴上说着不想来,又不能真不来,加上小叶子给他算的那笔帐,这业绩再不赶赶,怕是年底真要还不上了。
想着,宁玉已经推门下车,反手关门时,余光中一抹艳丽的颜色留住了他的目光。
真皮座椅上躺着一枚明黄色护身符,是景区里最常见的那一种,一个小布包,上面用锦线绣着“护身符”三字,下面坠着一条流苏,上头挂着红绳。
这枚护身符跟那些不一样之处,大概就是针脚歪七扭八,流苏稀稀疏疏,红绳像是不知道从哪里随手扯来的细绳。
做工粗糙又敷衍。
宁玉眉心一跳。
老街店铺外十几米处有一条桥,横穿支流,联通南北两街。其上坐着一位算命先生。
说起这算命先生,大概是除了宁玉外,老街的另一位奇人。
算命先生坐一条三脚矮凳,身边倚靠一张写着“算命”二字的纸板,构成桥上不可多得的风景。
为何说是风景?
因为这算命先生生得俊俏无比,浓眉阔目,星眸含威。饶是宁玉,每每见了他都想多看上两眼。
这人不大爱说话,大概一年前来到这里,跟街坊邻居都不算熟,甚至大家只知道叫他算命先生,或者“算命的”,没人知道他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许是两人都是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宁玉和他说的话反而多一些,偶尔出门过桥,两人都会互相点头打个招呼,但也仅限于此。
这护身符就是算命先生给的。
为了当天能到,宁玉起了个大早,出门时碰上在桥上等开张的算命先生,两人对视片刻,算命先生开了口,“出门?”
宁玉停了脚步,未语先笑,“嗯。”
算命先生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下一秒一个东西朝着宁玉面门而来,他神色未变,抬手接住。算命先生又靠了回去,看着他不说话。
宁玉摊开手,掌心之中躺着这枚护身符。
“此去有险,万事小心,切莫大意。”
实际上宁玉压根不需要这东西,他再怎么说也是个阴差,跟算命先生比起来,难道不是更专业?但看见他那张俊丽的脸,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捡起护身符揣进兜里,被冷空气一吹,清醒了不少。
四月过半,气温攀升,阳光虽然明媚,却挡不住自村口吹来的阵阵阴风。
宁玉抬脚往里走,越靠近山脚,气温越低。
离村口还有一百来米时,宁玉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向村口另一边。
那里停着一辆蓝皮货车,车头朝外,车斗里堆着碧绿带黑的西瓜。才四月,市面上大多数西瓜都算不上好吃,不过是憋了一整个冬天的人看着眼馋才会买。说到底,现在还不是西瓜上市的季节。
宁玉只是停了几秒,便朝着货车走去,走近才看见车后摆着小方桌,老板面朝太阳,草帽压在脸上,睡得正香。
“这瓜怎么卖?”宁玉站在老板身边,伸手挑了几个西瓜,一路拍下来,也听不出个不一样。
老板睡得不熟,听见声音就跳了起来,一手拉下草帽往头上一拍,曲起手指敲敲车上写着价钱的牌子,谄媚地帮宁玉挑西瓜,“来一个?”
老板皮肤黝黑,带着防晒的方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映着商人精明的眼神。
宁玉弯着手指敲了几个,又问:“甜吗?”
老板一拍胸脯,精准回答:“不甜不要钱!”
宁玉点头,看着小方桌问:“我买一个,你能帮我切开,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吗?”
老板有些激动,大概是等了一天好不容易等了这么一个客人,连声道:“当然可以!您去那边坐着,我给你挑个好的。”
宁玉走到小方桌边坐下,看着老板挑挑选选终于选了一个,一上称,回头说了个价钱。
宁玉点点头,拿出手机扫了钱过去。
老板听见入账提示音,乐呵呵从车上拿了刀给宁玉切西瓜。
一排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被放在宁玉面前,闻了一整天的汽车尾气,这下总算被西瓜的清新味冲淡。
宁玉捏起一块咬下一口,透红的瓜瓤带着黑子,随着他咬下的动作溅出几滴汁水。老板拉了凳子坐在边上,自信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评价。
宁玉吃了一口,皱皱眉,瞧着桌上那些瓜:“不甜啊老板。”
老板一愣,有些急:“不可能!”
宁玉一笑:“开玩笑的。”看着老板松了口气,宁玉道,“我一个人吃不完的,你也吃吧。”
老板也不客气,拿起西瓜一口咬下一半,“您吓死我了。”
宁玉笑吟吟吃着瓜,问:“你是这村里人?”
老板挥挥手,指了个方向,“不是,我是那边的,我就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这会儿天色不早了,我想着在这里待会儿就回去。”
宁玉:“你怎么来这山坳坳里卖西瓜,有人买吗?”
老板叹了口气,甩手把第二块瓜皮扔掉,“平日里是有的,七巧村土地贫瘠,不适合种这些水果,离县城又远……不过这几日倒是奇了,不见人来。”
老板上下一打量宁玉,见这人细皮嫩肉,面色苍白,脑后垂着一条小辫子。大概身体不大好,家里人给留的长生辫。周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既保持着疏离,又眼底含笑带着亲和。
就这样子,一眼就能看出和他们这些整日劳作人的不同。
“您来这里是要……?”老板好奇的目光落在宁玉身上,他也没生气,低垂眼睫啃着西瓜,手里的西瓜还是最初那一块,倒是老板脚下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三四块瓜皮。
宁玉终于吃完手里那块西瓜,瓜瓤清脆,味道甘甜,确实是好瓜,不过他对吃没什么执念,胃口也小,把瓜皮放在桌上,便拿出手帕擦去指间汁液。
宁玉声音缓缓:“走亲戚。”
老板显然不信,“走亲戚?这穷乡僻壤的,能有老板您的亲戚?”
宁玉没答。
老板犹豫几秒,压低了声音,凑近宁玉,“您别进村了,回去吧,我听说啊,这村里闹鬼哩。”
老板说得煞有其事,宁玉故作惊讶,“是吗?您看见了?”
老板回答:“嗐,我没进村哪能看见啊,是那天我收摊晚了,天都黑了我才回去,刚上车,就听见村里有哭声呢。”
宁玉笑笑:“村里这么多人,谁家孩子哭了也说不准。”
见他不信,老板“啧”了一声,又往他身边凑了凑,“您是没听见那声音,压根就不是人能发出来的,而且那声音响起来之后,又隐隐约约传来很多人的惊叫声求救声,直叫了半刻钟,又突然停了。”
宁玉故作惊讶:“这么说,你在村口听了半刻钟?没进去看看?”
老板汗颜,擦了擦存在的汗:“我哪儿敢啊,我当时是吓得腿软不敢进去,等声音一消失,我连滚带爬地就开车走了!”
听人说自己连滚带爬,宁玉也笑。不知怎的,老板一看他,竟有种安心感。
宁玉笑完,问他:“既然有鬼,你怎么还来这村口,不怕鬼出来?”
“嗐,怕啊,那有啥办法呢,家里孩子等着交学费,县里房子又等着还贷款,没钱哪行啊。我还打算再看两天,实在不行就去县里看看,不过县里生意都被水果店拦去了,生意不好干……”老板感慨。
问出了想知道的,看时间也不早了,天边夕阳将落,宁玉也不多留,起身拍拍衣服,嘱咐道:“这里不太安全,你也别等了,早点回家。”
老板刚打开话头,一看宁玉要走也跟着起身,还没反应过来人都走出十几米了,老板愣了一下,看见方桌上那块瓜皮,喊:“老板,您这西瓜!”
宁玉没回头,只摆摆手:“当我请你的。”
话音才落,宁玉已经走近村口,雾气缓缓流动,自村内向外,越来越淡。但在身后老板眼里,宁玉的背影却是越来越模糊,逐渐被雾气吞噬。
身后光线骤起,直直射向村口,为宁玉照亮了前方的路。
宁玉怔愣几秒,听见身后喇叭声,寻声而望,老板坐在驾驶位上,朝他挥挥手。
天光昏暗,逆着光线,宁玉透过玻璃看向车内的人,竟有几分熟悉。
他轻轻拧眉,对老板挥挥手,用口型说了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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