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亮。

安静到只有阴风作响的黄泉街涌入一队训练有素的鬼，肩挑手扛各种装修材料，浩浩荡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街尾，停在五千多年没租出去的铺面门口。

领队的鬼礼貌扣响门，年久失修的木门扬起一阵灰，里面不像有人在的样子。鬼疑惑地挠挠头骨，后退几步左右看看，确定自己没来错地方，正想再敲一次，一个浅头发脑袋从门缝探了出来。

“来了？”

“来了！”

门从里面开到最大，一队鬼鱼贯而入。最后一个进门的鬼冲浅头发点头，随手关上门。

天彻底亮了，扰人的装修声随着上班时间响起来。

孟婆今天出摊的时候就发现了，隔壁店叮铃咣当一上午，除了声音，一个鬼影都没看见。

最近到了淡季，黄泉街的鬼魂流量相较于上个月有明显的下滑。从别的区借调过来的清洁鬼很敬业，赶在天没大亮前把地扫的很干净，街道上只有零星几只鬼在晃荡。个别自己看店的店主明显比别的员工积极，又是抛眼珠又是递手骨，争相揽客，试图让这几只鬼到店里当冤大头。

“美味——鸡——汤——超美味的鸡汤——优质原材料，精选地府走地鸡，传统工艺制作，最地道的地府当地土特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美味——鸡——汤——”

金鸡山店门口的喇叭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播着广告词，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录的，音调拖得又长又难听。店门口架着一锅浓淳鸡汤，诡异还难闻，绿油油上面飘了一层油星子，简直没有鬼想往那靠。

只有几个顾客不听劝告，好奇非要去看一看，见到那锅绿鸡汤脸吓得煞白，冲着金鸡山殷勤的老板连连摇头，借口找得乱七八糟，一会说要先去半住店，一会说自己鸡汤过敏，十分遗憾只能下次品尝。

是个鬼都能听出来敷衍，鬼哪来的过敏。

顶着金灿灿头发的老板笑着目送顾客离开，转头就收了笑，眼神瞟向发出声响的那家店，啧了一声，似乎不满自己超绝的广告里参杂了这种烦人的音效。

大早上还没有顾客来买孟婆汤，孟婆万年不变一件灰披风，散着白发，像往常一样窝在自家店门口的竹椅上，边磕着瓜子，同常年和自己一起呆在黄泉街的三生石唠嗑。

“也不知道隔壁店是干什么的，这么黄金的地段，再走几步就是奈何桥了……这铺子空了几百年都没有动静，你说怎么今天就突然响了？大帝不是说为了保证孟婆汤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周边都要空出来，这店主背靠的哪位大人物居然能占了这个空……”

她“咔哒咔哒”嗑着，余光里三生石将一把瓜子壳放进桌上的小纸盒，顺手又往他手里添了一把，“……这年头生意真不好做啊，一到淡季就没什么鬼……也不知道上头在弄什么大动作，把投胎率都搞下来了，咔哒……幸好我提前交了一整年的房租，不用担心这个月会交不上。”

三生石续上了瓜子，很熟稔地找对面莲花台茶室的店员要了一壶茶，给孟婆和自己倒上。

“先前没有半点风声，装修声是从早上突然就开始的。黄泉街上一次有店铺装修是七百四十二年前，而那家店才过一百八十六年就倒闭了，不知这家店能撑多久。”

他将手心的瓜子整齐地归拢在桌上，拍了拍手上的屑，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上个月的鬼量比之前少了三成，加上现在鬼很少选择投胎，听闻鬼界堡的店主打算开第四百五十一个分馆。若不是上周一群鬼出去旅游，现在估计挺热闹。”

孟婆听到这，面上难得有些惆怅。

她的汤虽然很畅销，但没有新顾客关顾的话，仅靠老顾客消费，营业额稳定得吓鬼。

虽然她没有营收KPI，却也不愿在岁末营业额统计的时候排在一众同事的后面。

“都是同一批顾客，孟婆汤都快被喝成日用品了。这两年常来的那个爱穿衬衫的鬼，每周一准时来问我什么时候把汤的颜色换成咖啡色，还说这种罐子里面就该装那样的水……”

她回头看看自己店里七八个透明的大水罐，里面各种颜色五彩斑斓，在灯下显得有些诡异。“都这么多年了，搞新品哪里是容易的事。”

“谁说不是，上个月居然有鬼要求我们莲花茶要螺蛳粉味，我把这个提议告诉老板的时候，被骂的狗血淋头，一盆浇过来差点烧坏了我的头发！也不知道好端端一个鬼为什么会有狗血这种东西！”

对面的店员也闲着，搬着自家的椅子凑上来接嘴道。

孟婆和三生石笑作一团。有些看店的鬼被笑声吸引，围过来闲聊，倒苦水倒到把各种奇葩事情讲成了故事会。

或许是装修声音太大，大家伙聊着聊着，话题拐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这家店上。

“说起来，这都装了一早上了，是不是还没有人见过这家店的店主？”一个围着半身围裙的男鬼半坐在三生石的椅子靠背上，伸长了脑袋想看看被挡在招牌旗子后面的隔壁店门脸。

“这么一说还真是。”

“我开店门的时候它已经在装修了，到现在少说一个半时辰，门确实没打开过。”

“一整个早上，这条街只有十多个新鬼，我还都见过，没有哪个气质像是在这开店的。这新店主到现在没露过脸，他这些装修材料是什么时候弄进去的？！”孟婆恍然大悟，她就觉得忘了什么事，只顾着蛐蛐有些闹鬼的装修声，明明自己记得今天早上还没尝过新出炉的孟婆汤。

大家好奇的目光纷纷聚集在旁边紧闭的门上，期待下一秒门能自己打开。

门毫无动静，里面嘈杂极了。

一门之隔，屋内动静不小。叮叮当当，专门负责铁锤的鬼满屋子乱窜，所到之处全是响声。不只是锤子敲钉子的声音，还有砸墙的，锯木头的，有些劳工还分配了专门喊加油的鬼。

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挺大的一间屋子格外热闹。

“真的不能叫地府最好吃的麻辣烫吗？”

尉回满脸遗憾地看着面前的鬼，不死心得追问了一句。

穿着地府职工制服的鬼义正言辞地再一次拒绝：“真的不行，过于极端的用词不符合我们的规章制度，要不您再想想其他的？只要符合地府广告条款，多奇怪都可以的！”

尉回叹了口气，虽然是笑着的，身上却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惆怅。

取店名这种大事，不是一时半会能想出来的。今天取的明天推翻，明天取的后天不满意，除了最好吃这种违反地府广告条款的词，怎么都不满意。

干脆就叫麻辣烫得了。

楼上传来鬼的叫声，工作鬼员冲他抱歉地笑笑，上楼去验收工作了。

一上午鬼们的辛勤劳作，店内已经初具雏形。一楼是店面，厨房、前厅的墙砌了起来，甚至连店主的休息间都有模有样。

二楼是他的房间。尉回不想住鬼界堡和五花八门的鬼挤在一起，也不担心改造房子会惹它的主人有任何不满，十分干脆地在店里隔出一层来。

“尉回兄弟，你到楼上来看看。”工作鬼员从二楼开的窗户处拎着头探出来，呼唤甲方来验收一下自己的卧室。

乍一看一颗头被拎在手上，眼珠子还大幅度转了一圈才找到自己的方向，尉回着实吓了一跳。

他倒吸一口凉气，飞快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把心脏哄好，应声从餐厅后面的楼梯上去。

二楼按照尉回的要求，一间主卧一间书房，功能室和客厅一样不少，硬装基本大功告成，只有少部分的家具要之后才能送到。

尉回仔仔细细逛了一圈，佩服地给施工鬼们竖了一个大拇指：“好厉害，不愧是地府最好的装修队，这么快就装好了。”

“剩下的柜子椅子还有一些家具，下午会有鬼给你送来。”工作鬼员笑笑没有指正错误，掏出几张羊皮纸来，一项一项对上面的内容，最后递到尉回面前，“这是今天的进度单，下午一楼装好之后你再签字。”

尉回收下羊皮纸，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工作鬼员完成工作，留尉回一个人在楼上熟悉自己的新家。

东摸摸西看看，最后踱步到二楼的窗户旁，他从板棂窗望下去，各个鬼分工明确井然有序，流水作业就是快，已经有不少柜子桌子椅子摆了起来，看起来已然是一家像模像样的饭馆了。

大致逛上一圈，尉回已经开始有些脚酸气喘，他扶墙缓了一会，打算下楼找地方休息。

心里盘算着店里还缺什么用品，一边下楼一边侧身给鬼让路。

路过的两只鬼抬着门板往上走，经过他时疑惑地看了他几眼，似乎在询问他奇怪的动作，下一秒当着尉回的面就双脚离地，身体逐渐透明，交汇而过直接穿过尉回身体，抬高了门板从他头上过去，。

“……”

尉回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低头自嘲一笑。

怎么给忘了，现在是在地府。

要早点习惯习惯。

下午二楼的家具送到，尉回指挥一队鬼把东西摆放好，结束时顺手取了几张黄纸给他们每个鬼都烧了一些金元宝当作小费。

小个子小鬼捧着金元宝，口水要从下巴骨头缝流出来，手臂撞撞旁边的同事，挤眉弄眼。

“我头一次见这么精纯的金元宝！这一个能顶三十年吧？！”

同事摸摸自己的下颌骨，把口水擦在工服上，“何止是三十年，闻这味道，感觉身上的怨气都减轻不少！这种金元宝可不是普通家伙，至少能用八十年！”

如此完整的金元宝在地府算得上奢侈品，凡人烧的和这个根本不能比。鬼们谄媚地凑在尉回旁边，期待有没有别的事需要他们帮忙的，冲着小费一定义不容辞。

承了鬼情，尉回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左右看了一圈，只找到一件小事。

尉回说：“既然说到这，我还真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麻烦大家帮我把在十八狱寄存的书搬来，我可以支付费用的。”

“哎呦这都收了小费了，怎么好意思再要！再说了，我们要是收您的费用，回去可是要挨批的。”带头的鬼举起手中的金元宝，笑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旁边的鬼听这话差些要跟班头吵一架，转头发现尉回表情微妙，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连忙伸手帮着班头将眼珠子按了回去。

尉回忍住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以后肯定经常会看见这种动不动就摘器官的情况，万一哪天做饭的时候被吓到，往锅里加了什么不该加的可就糟了。

他笑得风平浪静，不明显地做了两次深呼吸，大家很识趣的没有多嘴，只是询问了放书的具体位置，表示最迟明天就会给他送来。

走出尉回的店很长一段距离，几个鬼才敢凑在一起八卦。

“……这位真的是有背景啊！”

“废话，你看这黄泉街上哪一家用得着我们来装修的？”

“以后得好好巴结巴结，就冲金元宝这手艺。”一个鬼啧啧赞叹，挪到鼻子下狠狠嗅一口，“还没见过这么完整的，味道也纯。”

大家单手拎单腿，夹着脑袋表示赞同。

夕阳不会照到地府，对日夜的感知只有天空的亮度。黑漆漆的天像是关掉了反光，沉沉的仿佛能吸纳万事万物。

送走了屋子里所有的鬼，尉回站在原地苦恼地看地面。各种装修用品堆了满地，走路都能带起一阵灰。

纠结了半天，强迫症几乎要从太阳穴突突出来，威胁他立刻还脆弱的身体一个干净的环境。

在灰尘里睡一觉虽然不会怎么样，但混在里面的戾气怨气不清理干净，明天一定会头痛，现在的身体可不像从前那么好了。

尉回只能认命，在建筑堆里找到打扫工具，一点一点收拾，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将怨气扫干净，收了工具，回到自己的房间，像泥一样瘫在床上。

夜晚有些凉。

尉回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侧头就能看见旁边桌子上的一个木盒子。盖子半开着，里面的东西露出一部分来。

他盯着那一点点的白色看，良久才收了视线，闭上眼睛。

尉回心想：“辞职后的日子真够无聊。”

和以前的工作相比，工作鬼员拎着头的画面都算不上稀奇。

“算了，还是拎着头更吓人。”他在新床上翻了个身，什么翻云覆雨，什么日月同辉，才辞职几天，似乎都已经忘的一干二净。

合格的新晋无业游民此时此刻此地由衷希望，之后每一天都能这么无聊。

夜晚的黄泉街灯不算亮，只有零星几家做宵夜的还开着。风卷过路边彼岸花的花瓣，在幽幽的光里轻颤着，碎了几分影子。

孟婆收了支在外头半开放的摊，关上门之前照例往外看了一眼，似乎有一道黑影一晃而过，等她再仔细看，已经不见踪影。

“难道是我眼花了？”她怀疑地自言自语，从门缝又往外看了一眼，依旧空空如也。

孟婆摇摇头，转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这里是冥界，有点奇怪的东西多正常啊，不说区区一个黑影，地府的鬼东西犄角旮旯里多得是。

等孟婆汤的店里灯光全熄灭，一个影子像水从暗处淌出来，慢慢拉长长高。它在旁边的店门口徘徊了一阵，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新店？”黑影疑惑地拍拍店门。

隔着门板只能嗅到一股切割木头的味道，闻不出是这家店具体是做什么的。

“怪事，这地方怎么会租出去。”黑影在店门口晃了两圈，不甘心地侧着身子想从门缝里挤进去，不知道什么东西拦了它一下，身体卡在门缝中间，进退两难。

撑着门板又往里挤了两下，后一只脚差点就跨进屋里，身边一道水凭空出现捏出道传讯符来——

“速来。”

黑影不情愿地收了水符，深呼吸几下，费劲把自己拔出去，用力跺跺脚，转身滑进暗处消失不见。

没有月光，四处泛着幽绿。不知是哪个角落还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或许真是传闻中的饿鬼啃食。所有店面的门都紧闭，整个黄泉街陷入深谭般沉寂。

第二天很早，楼下敲门的声音如约而至。叫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昨天监工的那位工作鬼员。

昨晚收拾屋子没睡好，尉回打着哈欠踢着拖鞋来到门口，给来送开店用品的鬼工们开门。

“早上好啊尉回兄弟！”工作鬼员兴致很高的和他打招呼。

“早上好早上好……”

尉回揉揉眼睛，抿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来。

没工作的第二天，还是逃不过早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