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不能吃得太快。”尉回语气里带有警告。
张刘家抛下筷子站起身想要同尉回争夺,没等山途的水从腕边卷起,一道金光从头顶降下,捆住他的手脚难再有别的动作。
“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去凑给你,很快!”张刘家被金绳束缚勒进皮肉骨中,双目怒睁欲裂,不同血泪红得发邪,眼眶落下的滚滚黑雾几近翻腾,怨气张牙舞爪,想要脱体而出。
他痛苦地嘶喊,冲着尉回不甘挣扎。尉回轻声“啧”了一下,抬手双指并拢由上而下一压,动作幅度还未到一半,就被身侧人抓住制止,眼看着凭空出现一瓢水将张刘家浇的通透。
凉水从头倒下,张刘家狂躁的情绪被暂时压住,他恍惚抬头,微张着嘴,瘫倒在椅子上。
等下要拖地了,尉回看看满桌满地的水,对增加的工作量感到头大。
“清醒点了没?”山途随尉回挣脱开自己的手,盯着张刘家提防他再一次情绪过大。
尉回给大家一鬼抽了两张纸巾擦身上的水,顺手在山途后脑勺弹了一个脑瓜崩,引得红发大高个捂着自己的脑袋连连叫痛,“你魂魄不稳身体极弱,这牛肉对于你来说过于滋补,像一味补品不能一次性吃太多,一旦过量,神仙都救不回你。”
“现在清醒了吗?”
张刘家顶着湿漉漉的脸点头,一抽一抽地坐正来。
“那好,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讲一遍给我听,从你是怎么死,到地府做了什么,来到我这究竟想做什么。”
“记住,不要编造莫须有的情节,若是被我发现,我会让你知道不诚实的下场。”
尉回慢条斯理地将纸巾递到张刘家的手里,隔着纸巾轻触。
张刘家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眼中是这位看起来极其和气的店主冷漠的眼神,微笑中带着极强的震慑。
“需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地上的事除了十八狱旁鬼向来不管,还是在地府的事更有价值吧……”日游神提出疑惑,好脾气地举手向尉回请教。
尉回见一张纸不够擦干他被淋湿的地方,还想再抽一张递给他,山途插手不让尉回动,一个眼刀飞过去,日游神自己乖乖抽纸,狠狠在脸上呼噜两把。
冷不丁被逗笑,尉回冷下来的脸色好看了不少:“他的情况和李子书有某些共同之处,你看他身上没有红色,但怨气开始外化。如果不是下地府后和李子书发生相同的事,那一定是死亡时带着极大的怨气。”
“背后搞鬼的选择标准究竟是什么,随即抽选倒霉蛋?还是把目标放在这种含冤而亡的家伙身上?”
“有道理有道理……”日游神举着木牌给自己扇风,一边露出恍然大悟神色,连连点头。
尉回再次把目光瞟向张刘家,“所以,你想好要怎么说了吗?”
张刘家嘴张张合合,怯懦地想要低下头时被金绳吊起,他发现自己无法逃避回答,思索再三,终于缓缓开口。
他叫张刘家,生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建筑工人,死之前本来要去给唯一的女儿开家长会。
那天他骑着电动车正经过一个红绿灯。因为要给女儿做早饭扎辫子,再把她送到商场刚开门的免费游玩区让她自己玩,一套流程下来时间难免有些迟了。正想闯红灯过去,在路口接到了包工头的电话。
“昨晚不是强调过今天不能旷工吗!你人呢?这都几点了还没看见你人影。不想干了是吧?不想干早说,我们不缺你一个临时工!”
刚一接通,电话那头的唾沫星子隔着无线电都要砸在张刘家的脸上,他连忙赔着压根无人看见的笑,一再道歉:“钱哥,钱哥,我昨天和您请过假的啊钱哥,今天我闺女家长会,她班主任已经说了好几次,再不去我怕他们老师不管我闺女了……”
“家长会算个屁!你一个小小的家长会,能有领导下来视察重要吗?那可是大老板啊不是我和你说,我这是看重你才提醒你,赶紧的,快点到工地上来。一会老板来了你要是不在,真的就可以滚蛋了……”
张刘家伸腿支着电动车,捧着电话左右两难,他看看从身边而过的车流,犹豫不决:“可是,可是班主任说这次的家长会很重要,不去的话我怕我娃跟不上……”
“老张啊,别的我不说,你这回要是在大老板面前露脸表现好点,说不定他一高兴就把你上半年的工资给结清了嘞,会不会再给你多加点钱都不好说,你说你开那破家长会能有赚钱重要吗?不说了不说了,要来赶紧来哈,那个新来的小王可比你这个老油条积极多了。”
张刘家还想要说什么,电话已经被挂断。
他支着电动车在十字路口踌躇,身旁呼啸而过的车流和人生远远将他甩在身后。
又一个红灯,张刘家看着旁边缓缓停下的小轿车里,扎着漂亮头发穿着干净的小孩子正在吃三明治,隔着车窗都能听见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一咬牙,调转车头,往工地开去。
可惜电动车速度实在慢,刚到工地就听说那个心血来潮来视察的老板已经走了,连钱哥都不知到哪去潇洒。新来的小王顶着灰扑扑的黄色安全帽告诉自己,因为早上迟到今天的工钱又被扣了大半,在继续搬砖头前小王拍拍自己的肩,说其实已经扣钱了还不如去女儿的家长会,至少两头能保一头。
张刘家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看了一眼身后,沉默地摸出自己那部充话费送的智能手机。
在卡顿的界面很艰难地找出班主任的电话,拨通之后并没有人接。
坏掉的屏幕被一条长长的黑色遮挡,隐约能看见当时的时间,已经到了家长会开始的时候。工地上的呵斥声不止,仿佛他的脚再向前踏一步,就要卷进辛劳的工作中去。
他无力于生活的潮流,裹挟着仓促前进。
没有去成家长会,只能保住剩下半天的工钱。
脱下特地穿去开家长会的廉价西装外套,张刘家再次投入自己日复一日的搬运工作中去。
临近中午,他正想去商场接女儿回家,路上还想着下午该请求哪位心善的邻居帮忙照看一下孩子,远远就看见那个商场附近围满了人。
不知怎么的,张刘家的心莫名慌张,像被塑料袋蒙住口鼻难以呼吸一样,他止不住的大喘气。眼看着电动车靠不近进入商场的车道,他撇下车,一路小跑。
“……听说了吗,有一辆车就这么直直开进去了诶!”
“可吓人嘞,快到中午人那么多到这里头吃饭的嘞,一下撞死好几个,120都来了好多。”
“听说拉了四五趟都没拉完,这得死掉多少人哦……”
“那里头满地的手啊、胳膊啊、腿的,那个才叫吓人。”
“这个司机报复社会专挑人多的地方嘞,可恨死了。”
“……”
张刘家满耳都是商场早上发生的大事件,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直冲向警戒线,被执勤的警察拦下。
“我,我,我,我女儿,我的女儿还在里面!”张刘家死死抓住拦下他的警察,语无伦次难以表述,身体一个劲向前冲想要冲破警察的桎梏。
“请您冷静一点,冷静一下……现在里面没有人,都已经疏散完了。您的女儿长什么样叫什么,穿的什么衣服,有没有联系的设备?”警察很快安抚张刘家的情绪,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冷静下来听自己说话。
“她,她没有手机,我早上把她放在那个游乐场了,对,游乐场……”张刘家无措地钳住警察的手,拼命回忆因为紧张恐惧想不出来的记忆,“我的娃她叫张唐,早上,早上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这么高,扎着两条辫子……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你有看见过我的娃吗……”
张刘家比划着小孩的高度,眼中仍有希冀看向身着制服的警察。警察的表情在听到黄色连衣裙的时候忍不住变了一下,他试图缓和住面前男人的情绪,不忍开口:“您,要不去市医院看一下……”
犹如五雷轰顶、天塌地陷,张刘家眼前一黑,差些瘫倒在地。身体被警察扶住,耳边轰鸣声几乎听不见警察在和自己说的什么。
“还没确定,你要振作一点,先去医院看一看吧……”
张刘家在无尽的尖锐鸣叫声中听见警察的话,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软掉的膝盖努力使劲站直,撑着警察不断重复:“我要去医院,我的娃一定没事……我要去医院……我要去医院……”
他撇开警察的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差点一头栽在地上,被不忍心的警察拦住扶上警车前往医院。
因为恶**件导致多人受伤,市医院的急诊比平时更加混乱。飞奔的医生护士,躺满人的病床,没有床位的伤患,哭喊的家属,响个没完的机器声,还没停下的救护车警笛……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悲悯,生和死同程的交织,迎来送往的生命。
直到张刘家在急诊角落的一张陪护床上看见那块蒙上的白布,还没来得及推到太平间的尸体就躺在那里,他才放过抠弄自己满是鲜血的虎口,颤抖的手甚至不敢触碰上白色。
白布勾勒出的轮廓小小一只,从头到脚不过一米一左右,掉落在床沿的那部分布料似乎透着明黄色。
白色的布被他掀开一角,露出一双粉红色、上面有蕾丝和蝴蝶结的鞋来,张刘家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声,紧紧抱着小小的身体,眼泪和喊叫撕心裂肺。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拍打着背,完全没有顾及任何。
在这个地方,哭声一点也不突兀,丝滑融入周遭一片嘈杂之中。
不知道张刘家哭了多久,身边人来了又去,走走停停,似乎有医生在他身边停留,最后也只剩一声叹息。
因为这个商场有免费的儿童游玩设施,张刘家经常把女儿放在这里。他要到工地打工,家里没有人可以看孩子,妻子早在几年前就因为车祸去世,留下自己一人苦苦支撑。
原以为这天也会像往日每一天一样,从小木马上接走女儿回家煮一锅挂面,如果家里还有鸡蛋,今天女儿就能多吃一个水煮蛋。
什么都没有了。
张刘家给钱哥打电话请假料理女儿的后事,出乎意料的得到了同意,那头的意思似乎老板也出了什么事情。
他一个人认领了尸体,一个人带着女儿回家,一个人给女儿守灵,然后被邻居举报,被房东赶走。带着女儿的尸体到火葬场,因为没有钱选择了最普通的一档,没有吊唁告别厅,没有任何附加环节,张刘家在交完火化费后,拿着仅剩的一些钱给女儿买了一些丧葬用品。
他平静地做完一切,带着女儿的骨灰罐,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店住下。
他要在去陪女儿之前,干一件事。
事发没多久,张刘家就从交警那听完了整件事故的调查结果。
女儿死亡一切的源头,除了那个开车撞人报复社会的人,还有他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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