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过往

曲辛染第一次见到世子爷,是在淮南辞安街尾。

隆冬腊月,脂粉铺被混混们毁得一塌糊涂。

曲辛染一身红衣,冻得发紫的手指不住地从要扶起的木板上脱落,绕是这般要强的她,在日复一日的骚.扰捉弄下,终也是在这满天飞散的脂粉中,撑红了一双眼。

只因她顶着曲姓,便得受这千百人随意欺凌?

鹅毛雪夹杂着飘然的脂粉,一身黑色裘衣的男子,眉目如画,薄唇勾笑,由着下人在一旁撑伞,踏入漫漫雪中,停到自己面前。

三分温情三分薄意。

曲辛染从不知自己会撞进这样一双眼眸,一进,便是数年。

这样一双眼眸,狭长深邃,似璨星又似寒潭,无所意无所停驻,永远的漫不经心。

一如现今。

*

廊道上的阳光明晃。

元柔嘉抬头,四周静落,曲辛染靠着廊柱,双手垂落身侧,唇边残余着血丝,媚色眸子竟有些许悲凉之色。

元柔嘉顺着曲辛染的目光望去,侧头。

对视上一双沉黑的眸子。

百里辜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公主上下扫了一遍,而后移开,并不看曲辛染,则是吩咐枫九,“枫九,带曲姑娘去疗伤。”

“百里。”曲辛染挣扎着靠着梁柱站稳,拉扯到痛处,捂着胸口,咳了好几声才停了下来,冷笑,“……王爷就在里面,世子爷是怕了?”

曲辛染说出“怕”字,目光却看向了元柔嘉。

百里辜看向她,面上笑,眸底却无半分笑意,“就算辜怕了,又如何。”

曲辛染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抬手往后想撑住梁柱,却滑落了好几次,“哈哈哈……怕?世子爷也会有怕的一天……”

手指上的丹寇被梁柱滑断。

曲辛染眶里莫名就盈上了泪,咬牙切齿,“……你会后悔的……你们都会后悔的……”

枫九擒住曲辛染,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

曲辛染目光依旧追随着百里辜,而那个男人的目光望着漆黑的屋里,却未曾停留在自己身上。

当年,曲辛染受世子邀,进了淮南王府,是淮南王需要她。

如今,她离开了再回来,是百里承恩需要她。

兜兜转转数年,她一直以为哪怕自己是颗棋子,她也能永远留在世子爷身边。

她看了太多,她知道了太多,这个生性薄凉的男子,是永不会寄心于任何人。

只有她知他全貌,知他的所有,知他阴暗还愿等他回首看她一眼……他们太相似了,相似到注定就该在一起。

枫九说得没错,那个姑娘同她们不一样。

她太干净了。

纯粹得经不起一丝污.浊。

只不过枫九不知道,太过纯粹的东西,染上了哪怕一点黑,便不干净了,会比她们更加入不得世子爷的眼。

而这间漆黑的屋里头,就藏着足以将这张白纸抹黑的存在。

*

猛然响起的咳嗽声,仿佛能呛出肺腑的咳嗽声。

一阵又一阵,渐渐临近,从屋子里头传出。

“咳咳咳……曲嫣吗?是曲嫣吗?”苍老的声音伴随着难以抑止咳嗽。

元柔嘉惊了一下,回头。

一个佝偻的身影蹒跚着走了出来。

外面一直很吵,淮南王恰好醒了,撑着身子,打算出来看看。

未到门口,在倾泻而入的光线中,一抹玲珑的背影出现在淮南王昏花的视线里。

墨发垂腰,青丝随风缕动。

背影回了头,姣好的面容,清灵的眸子。

跟犹存记忆里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曲嫣……曲嫣……”淮南王老泪纵横,激动地往前,趔趄着摔到地上,柱着手拼命往元柔嘉这边爬,“……嫣儿,嫣儿……我没有娶戎族的皇女,也没有纳妾,你不要嫁给皇帝,你不要嫁给他……嫣儿,我们还在一起……我们找个地方一起……”

元柔嘉怔住,惊措地看着瘦骨嶙峋的老人泪流满面地爬向自己。

老人干哑嘶嚎的嗓子,像是含着一把沙,每出一声仿若能啼出血.水来。

“嫣儿……”

元柔嘉不禁向前走了一步,伸手要扶。

却被人挡在其后。

淮南王嚎哭,干瘦的手碰到双靴子面,下一秒便被人扶了起来。

“父亲。”百里辜淡淡道。

淮南王涕泪横流,挣扎着,干枯的手直伸向前方,紧紧望着元柔嘉,不断重复着刚才的话,“……嫣儿,不要嫁给皇帝,嫣儿……我不娶皇女了……嫣儿……”

“父亲。”百里辜的声音淡淡的,盯着淮南王的眸子深冷幽黑,“曲嫣嫁人了,父亲不仅娶了皇女,还纳了妾。宠妾灭妻,菲薄无良…父亲还有哪些记不起来的,孩儿一一替你记着。”

淮南王老眼蓦然一缩,像是才意识到扶着自己的是何人,面上惊恐,浑身颤栗。“百里……百里辜……孽子,孽子……”

百里辜的眉眼极冷,唇边含笑,“父亲,该入寝休息了。”

“嫣儿……”淮南王一声未尽,便被一手刀砍晕。

弩一接住昏过去的淮南王,抱入屋里。

百里辜回头,身后的人小脸惨白,清澄的眸子里盛着惧意和疑惑。

“想知道吗?曲嫣嫁与何人,又生下了谁。”百里辜勾唇笑,伸手将公主垂落额前的发丝轻缓地,挑到耳后。

*

孝良皇后其名,曲嫣。

曲家族老同老淮南王是世交,淮南王同曲嫣是自幼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感情亲厚。

淮南临近一外族,戎族。

世代淮南臣子为朝廷守着边境,同戎族时和时战。

一日战,戎族皇女看中了淮南王。

恰逢盛宣帝登基不久,后位空缺,盛宣帝点了曲家嫡女曲嫣,要迎娶为后。

曲嫣跪于族堂恳求族老换掉自己。

而淮南王听取了老淮南王的话,决定娶戎族皇女为妻,借以与戎族停战。

成亲一事传入曲家。

曲嫣已跪了一夜,当场晕眩。三日后,便被曲家送往了京城。

淮南王闻之,怒而驱马要上京,却被老淮南王训了一顿,受了三日皮鞭苦,娶了戎族皇女。

淮南王同戎族皇女成亲,曲嫣成了大元皇后。

戎族与淮南休战,不用打仗,淮南王便每日每夜泡于花柳场所,寻欢纳妾,将皇女置入空房。

淮南王逐日颓靡,累积的恨怨均压在了皇女身上。

皇女情根深种,脾气暴过,躁过,也发狠过,最后逐渐妥协,在孩子出生后更是趋于岁月平淡。

淮南王府的大少爷是在冬日雪夜降生,皇女难产,声音几近喊哑,几度昏厥,口中念着想着的人在妾室屋院,每次昏迷睁眼屋里却只有接生的婆子和贴身丫鬟。

第一次抱着儿子,皇女泪流满面。丫鬟在一旁劝,皇女看着怀中的婴儿,原本的满腔怨怒已烟消云散。

皇女满眸柔情:“就叫不辜。不辜深恩,不辜韶华。”

事情传入淮南王耳里,大少爷录入的族谱中,却只剩一个单字。

辜。

辜深恩,辜韶华,辜尽恩情。

皇女独自抚养着孩子长大,岁月将戎族善战的女子逐日磨平,只剩为人母的柔情。

淮南王的妾室们有时会来刁难这个正妻,淮南王有时也会来嘲讽看望一二。

平静的日子,却不长久。

妾室们争宠斗艳,淮南王的子嗣在女人的明争暗斗中逐渐凋零。恰逢皇女有了孕,失去孩子的妾室一致将矛头指向了皇女。

皇女因妾室们的算计,孕中逐日虚弱,到了后面不得不用汤药吊养着。汤药时有时无,身旁伺候的人一天天减退,直至再无一人。

五岁的世子频繁出入王府的后厨恳求药物,挨着下人的白眼,妾室的打骂,淮南王的冷眼……

皇女终于还是死了,带着肚中未成型的胎儿,死在一场瓢泼大雨里。

五岁的世子捧着汤药,却看见了躺在路上的母亲。汤药很烫,用瓦片盖着热气,雨很大。下人们围在檐廊下避雨,议论着说皇女是出来寻世子,被路上石子绊倒了磕脑袋死的。

世子捧着热腾腾的汤药,同尸体跪了一夜。

王府里的灯亮了又熄,地上很凉。

世子觉得母亲和弟弟妹妹也会很冷,他跑回去拖着被褥回来给母亲和弟弟妹妹盖上。

淮南王第二日命人将皇女的尸体搬走,五岁的世子跟了一路,被淮南王甩了两巴掌。

小世子被关进了一间屋子,阴暗幽森。

没有窗户,没有床榻。

只有小小的桌子。

世子就蜷缩在桌子上睡觉。

下人每日会送上三餐,有时忘了,有时隔了好几日才想起这个几乎要被遗忘在王府里的大少爷。

一日下人忘记落锁,世子从屋里逃了出来。

却不小心撞见了淮南王同妾室寻欢,惊怒的淮南王打断了小世子的腿,将人重新关进了屋子里。

恰逢老淮南王听闻皇女逝世,回了淮南王府,寻了没发现世子,问了下人后大怒,将奄奄一息的小世子带走抚养。

同年,位于京城的皇后曲嫣诞下嫡公主一事,也传到了大元各方各地。

*

日头悬空。

曲辛染被枫九押着离开,余光里,是带着嫡公主背道离去的世子爷。

曲辛染眼中带笑,仰头,“枫九,你猜嫡公主知道曲皇后同淮南王是旧情人该是怎么反应?世子可以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道一时,还能假装不知道一世吗?就是因为曲嫣他娘亲才会悲死在王府,仇人的女儿还能入眼吗?哈哈哈……”

枫九面无表情,只是眉头皱了一下。“这就是你一直在打的算盘?”

曲辛染勾起红唇,看着廊道外的景色,“世子可以假装不知道,小女也要逼迫他认清。曲嫣的女儿,他们是不可能一起的。”

曲辛染第一次在客栈看见元柔嘉,只一眼,她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原因无他,元柔嘉同曲家存着的画像上的姑姑实在长得太像了。

如果只是公主,曲辛染并不会放在心底。

到底还是世子爷的目光,让曲辛染心底升起莫名的恐慌无措。

那个公主在笑,世子爷望着她。

曲辛染是头一次,见到那种眼神。

藏着恐怕连世子爷也未曾发觉的,温柔溺隽。

枫九一向少话,这次抿了抿嘴,还是开了口:“曲辛染,从始至终不了解主子的,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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