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奥蒂莉亚真的可以无动于衷地坐视她重视的长子与他认定的爱情失之交臂吗？这场母子之间的争执难道没有给她带来一丁点影响？答案是否定的。她不是个年轻人了，任何情感上的急剧波动都可能引来身体上的不适，何况她的身体这些年一向不大好。

而且赫伯特在决定不娶卡罗拉特夫人后，并不能若无其事地全身而退。他的名声在上流社会里完全被毁掉了。抛弃一个有夫之妇并非不可行，如果那个女人是个下等人，可能大家还会夸赞男方及时悔悟，没有被诱惑。但现在赫伯特抛弃的是一位很有地位，又对他一往情深的贵族，那事情就不是这样演变的了。

他的行为直接被目为无赖之举。他让一个美丽又尊贵的上流社会的成员失望了，让一位优雅高贵的女士声名受损，违背了自己许下的，庄严神圣的婚姻的承诺。他亵渎了上流社会的规则。如果他不是宰相的儿子，他一定要被带到尊严的法庭上，接受一番审判。但即使他的母亲使他免于这种当面的指责，背后的议论责难，以及由此带来的冷漠讥讽，依旧是无可避免的。

俾斯麦家族的成员里，男性的神经似乎向来较女性的纤弱敏感一些。奥蒂莉亚当年受过同等的待遇，但她从未真正对此感到困扰。她坚定地相信自己有比生儿育女，斤斤计较名声更重要的任务。玛尔维妮耗费些心力与之周旋，就足以让自己毕生在上流社会中如鱼得水。即便如此，她年少时决定和腓特烈·卡尔分手，另嫁他人时，内心也是坚定到一往无前，无人可阻的。就连玛丽，也只被流言蜚语短暂困扰过，现在早已活蹦乱跳地沉浸在玩耍和八卦中。

但赫伯特不行。看起来他比奥蒂莉亚多了一些良心，比玛尔维妮少了一些坚定，比玛丽又多了一些敏感。他因为没能如约娶了爱人而备受折磨，深陷于内心的痛苦中。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遍自我谴责，认为是自己的懦弱愚钝毁掉了两个人应有的幸福。这带来的后果便是，白天时，他一看到幸福阳光的人就由衷地生出怒气，似乎自己得不到幸福，其他人也不该有资格得到。

“或许我们做错了？我看这件事的结局对赫伯特没有造成什么好的影响。”玛尔维妮对此颇为忧心，奥蒂莉亚却不为所动。她确实看到儿子的举止失常，但她认为那只是一时的痛苦，时间会让他恢复正常：

“这只是失恋的正常表现。我当初和罗恩分手时还要死要活呢。最多过上一年，他就会把那个女人忘到脑后了。”

“我只怕他变得愤世嫉俗起来。我看他似乎有点这种倾向了，他一向是个有些冲动的孩子，”玛尔维妮念叨了一句，但赫伯特究竟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因此她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奥蒂莉亚身上，“我们还是先来说说你！你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体搞到这种地步？”

玛尔维妮这么问的时候，奥蒂莉亚正躺在沙发上，一条腿架在沙发扶手上。她那条腿静脉感染了，迟迟不见好转。看到妹妹满脸怒容，她本能地缩缩脖子：“都是工作搞的！你也知道，我这段时间工作和生活都不大顺……”

奥蒂莉亚这话倒说得没错，玛尔维妮也不好反驳。她气呼呼地瞪着姐姐，嘟囔着：“我看你不良的生活习惯也要占很大的比重。你老实说，你现在是不是还在熬夜？是不是还在胡吃海塞？”

“啊啊啊，我的头要痛死了……”奥蒂莉亚七分真三分假地呻吟起来。玛尔维妮让她气得要命，只是不好朝她发作。她从俯视的角度看过去，自己的姐姐半张脸影在沙发靠背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格外衰老憔悴，玛尔维妮不由得在心里一阵阵叹气。

“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她退出来以后，去找了奥蒂莉亚的家庭医生斯托克，向他详细询问奥蒂莉亚身体的具体情况。后者立即把苦水倾倒出来：

“除却感染的腿。宰相殿下还有严重的胃痉挛，现在还有了便血的症状。这不仅是工作压力带来的，还是胃溃疡引发的症状……”

如果按照医生的描述，奥蒂莉亚很快就要一命呜呼了也说不定。玛尔维妮听得心惊肉跳，正要询问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斯托克却向她说了一席令她大感头痛的话：

“您来得正巧，我正准备和殿下提出辞呈，请她容许我以后不再担任她的家庭医生。”

“这又是为什么？我看她的情况很不好，您怎么能在这种情形下辞职？”

“殿下她按照现在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养好身体的，”斯托克半吞半吐地向玛尔维妮透露，自己却咬死了不肯答应暂时留下来，“我的身体又太过虚弱，很难承受治疗这样一位伟大人物所带来的压力。”

“您哪怕再多留个半年，让我去找找继任。”

“请您先看看，能不能让宰相减少些饮食吧。”斯托克朝玛尔维妮鞠了一躬，便匆匆离去了。玛尔维妮忧心忡忡地绞着双手，指甲在手背上划出几道白痕。她头一次感觉，死亡的阴影如此清晰地盘旋在俾斯麦家族的头上。

奥蒂莉亚却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堪忧到这种地步。毕竟她比威廉还小上许多，威廉现在还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呢。三皇同盟现在终于签了字，奥蒂莉亚可以拿着它去威廉面前吹嘘外交上的伟大胜利了。她可以欢欢喜喜地告诉威廉，协定巩固了他们几国彼此之间的和平，也消除了法俄联盟的威胁。

而且她这个法子还挫败了格莱斯顿联合欧洲的计划。欧洲的和平与团结自然是要维护的，这符合德国的利益，但操办这件事的人不能是格莱斯顿，而只应该是自己。奥蒂莉亚也不认为三皇同盟就能解决好问题，但它至少让许多问题不需要紧迫到马上就要解决。

她现在还琢磨着要把意大利也拉到同盟计划中来：“和俄国人结盟就不必了，把他们拉到和奥地利的同盟里就好。如果意大利能承诺俄国和奥匈发生战争时保持中立，那这个承诺就值四个军团。”

“那代价由谁来偿付？”问这话的人是布赫尔。奥蒂莉亚现在又改为倚重他了。蒂德曼辞了职，他到底不能忍受在奥蒂莉亚身边这样无休无止的高强度工作，他的家庭也不允许。所以奥蒂莉亚转过头来，又发现了单身汉的莫大好处——没有家庭拖累。

“自然是我们，指望奥匈偿付是不可能的。他们没什么东西好拿出来支付的。让我想想，我们可以承诺意大利，一旦他们和法国开战，我们就将支持它。”

布赫尔毫无异议地将这些话记录下来，准备回去整理成文。他跟随奥蒂莉亚许多个年头，在此期间从未得到过任何淑女的青睐。他自己对此也不以为意，对赫伯特那样为情所困暗中嗤之以鼻。就算是有些许闲暇，能够摆脱公务，他也更喜欢撇开人群，独自一人拿着只绿色标本箱，在森林里游荡。他挣的工资都拿来赡养自己的姊妹，自己不仅吃得很少，连稍烈性一点的酒都不喝，完全不像自己的上司那样喜欢享受美食。

“意大利真的会有一天和法国开战？”

听到这句问话，奥蒂莉亚对意大利的鄙视之情油然而生，她冷笑着摇头：“意大利这个国家，有个巨大的胃口，但是牙口又非常不好。要我说，他们连大国都算不上。想想当年，柏林会议召开的时候，他们还敢腆着脸和我说，要求获得领土。”

布赫尔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他也记起了当时的情景，奥蒂莉亚假作不解地看向意大利的代表，声音放得奇大：“什么？难道意大利又被打败了吗？”

正事说完，奥蒂莉亚便挥手放布赫尔离开，让他去整理草稿了。她还是挺喜欢布赫尔这个下属的。因为自己吩咐他干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发表任何自己的见解，只是暗示自己某些事需要改良。他算是自己的“珍珠”，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而且他还是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就连去看戏都要提前把自己的座位号告诉自己，以便有事可以喊他回来。奥蒂莉亚欣赏这样的人。

相比之下，赫伯特的工作能力就还需要打磨。布赫尔，还有已经辞职的蒂德曼，都可以做到说话简练，文章精悍。他们说话不带情绪，写东西没有过火的字眼。按照自己的吩咐，字句越浅白，就越能留下深刻印象。赫伯特还做不到这一点，甚至他还不能做到像自己的下属那样，十分钟之内就把一篇一百多节的法律草案向自己报告完。

不过赫伯特毕竟是年轻人，再多多练习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得快点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为将来接过自己的衣钵做准备。鉴于自己的健康一直不见好转，奥蒂莉亚也不得不屈从于命运，以自己命不久长做设想，为日后做些打算了。

她忽然又想到比尔。想起玛丽和自己说的，比尔搞不好开始怀春恋爱的话。奥蒂莉亚一想到这个就一阵阵头疼：比尔的相貌实在过于出色，一旦进入清场，万一再给俾斯麦家招惹来许多烂桃花，那自己恐怕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她有些后悔：当初实在该让威廉对比尔好好来一番军事教育，最好把他教育得清心寡欲些才好。只是一想到威廉自己还是个军官，现在一把年纪都没在男女之事上消停，奥蒂莉亚又觉得这法子很不靠谱。她现在难得虔诚地祈求上帝，希望比尔在这方面可不要随了自己，也不能随了威廉，他们两个的情感生活，实在都是一笔烂账啊！

赫伯特呜呜哭：人家忘不了初恋啦，人家要愤世嫉俗啦，要报复社会啦~~

玛丽嗑瓜子：你咋不去当个连环杀手，专杀撒狗粮的呢？

妞妞：上帝啊，让我闭眼了算了，有这几个不省心的娃，活着有啥意思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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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每况愈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