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溟自十四年前战败割让出旧都格留那及周边一带后,版图规模便不如昭国,城池数量也在新王的改制下有所削减。
戚暮山端详着驿馆侍者给他找来的羊皮地图,虽然领土缩减,但同时也缩短了各地往来的路途,更方便南溟境内的货物运输。
侍者起先是不同意的,后来听戚暮山解释说想找机会在瓦隆邻近游览一番,才勉为其难地拿给他看。
“我听人说织物楼很有名,它在什么地方?”
戚暮山从夜市买的香囊还放在桌上,侍者一看便深信不疑道:“织物楼啊,就在拉赫,就是这里。”
他指了指与瓦隆东北毗邻的城市:“织物楼的确名不虚传,瓦隆人用的衣料大多从她家采买,下月祈天大典公主穿的礼服,也是由织物楼承办。公子要是感兴趣,改天可以请人定做一身。”
戚暮山顿时眼睛一亮:“既然如此,能否让我亲自造访?”
侍者略显为难道:“公子,陛下有令,为了您的安危考虑,若非陛下允许,使臣不得随意离开瓦隆。”
戚暮山仍不依不饶:“哦,那瓦隆哪里有马市吗?”
侍者卷起地图,无情道:“公子若是想定做,我们可以去请织物楼的人登门,您看这样如何?”
戚暮山转圜不过,只得作罢:“算了,怪麻烦的,容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退了。”
侍者前脚出了门,后脚江宴池、花念、闻非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江宴池说道。
戚暮山有些同情地瞥了眼窗台上的三道鞋印,明明可以直接走正门,非要搞得像做贼一样。
“花念,外面情况如何?”
“凡是出入城门者,守卫都会挨个检查他们的户贴,可我们只有文牒,肯定不能给放行。”
花念说完,四人一时沉默,房间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出城第一步,便是通过城门守卫的盘查。然而昭国使臣到访期间,各地城门检视,尤其是瓦隆,都相当严格,以防有人危及使臣进而影响两国外交,所以萧衡两次出使南溟,也仅限于瓦隆城内活动。
须臾,戚暮山叹了口气:“只能试试陛下可否通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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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北辰殿。
穆天权被殿内男侍领到少主寝室时,穆暄玑才刚洗漱完毕,正在更衣。
“洛林那边进展如何?”穆天权问,
男侍上前推开窗户,阳光大把大把地透进来,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不过穆天权也能理解,洛林广阔,山贼行动又难测,未避免打草惊蛇,黑骑不得不缩减调查人员。
因此他们时而白日行动、夜间休整,时而昼夜颠倒,对体力和精力都是极大的损耗。
饶是如此,但见穆暄玑摇头:“很失败,埋伏两次都被他们察觉,还不得已处理掉了几个。”
穆天权早有所料,却平静道:“既然行踪暴露,这段时间先按兵不动。”
“是。”穆暄玑别好长靴上的银链,起身走到镜前,“算算日子,也有段时间没回家了,阿妮苏有想我吗?”
穆天权不禁扬起眉毛:“自从你带她一起查过案后,她每天都盼着你回来。”
穆暄玑从镜中对上穆天权的视线,淡然一笑,随后拉开妆奁,挑拣着首饰。
“昨晚干什么去了?牧仁说你戌时才回来。”穆天权问话时,不由多看了眼穆暄玑挑出的金玉耳坠,发现他竟一改常态换了双更秀气的款式。
穆暄玑眯眼望向身后男侍,男侍耐不住国王与少主的双重威压,忙不迭退出寝室,他便说:“没什么,在何玉那随便吃了点,就给阿妮苏买书去了。”
他戴完耳饰,又开始慢条斯理地选起腰带来:“昨晚回来时她已经睡下了,我还没派人通知她,这会儿还在学宫吧?”
“今日早课是药学,应是去药馆研究你前天送回来的药草了。”
“行,那等她一会儿下学我再过去。”
就在这时,穆天权的近卫丘林,叩了叩房门,站在门前禀报:“陛下,多吉大人方才派人传话,说戚使君请见。”
“知道了。”穆天权微微颔首,而后看回穆暄玑,“我先去趟主殿,你先用早膳吧。”
话音甫落,不料原本还慢吞吞纠结着扎腰带方式的穆暄玑,忽然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绳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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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殿。
戚暮山找到卜多吉去禀报穆天权后,便被他带入了会客园。
卜多吉尚有早朝余留的公文要处理,与戚暮山寒暄几句,嘱咐侍者招待好使君,就先行离去。
侍者很快端来一壶石榴茶,热气在琉璃杯壁上挂起水珠,戚暮山浅饮一口,味道酸酸甜甜的,煞是喜欢。
就连玄霜蛊冷不丁引发的后脑刺痛,也随着石榴茶的温热逐渐平息。
热饮饱腹后,见穆天权还没到,戚暮山谢绝侍者继续倒茶,半倚靠着软垫椅,闭目养神。
恍惚间,他忽然感到身边坐垫塌陷下去,睁眼发现原是昨日那只小三花,不知何时跳上座椅,伸了个懒腰,然后踩在他腿上,好奇地嗅来嗅去。
戚暮山小心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确定它不怕生后,就开始轻轻抚起它的后背来。
小三花呼噜呼噜起来。
还挺亲人,戚暮山想,就是沉了点。
须臾,他听到门外动静,听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
侍卫将门打开,穆天权走了进来,但小三花似乎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戚暮山只好抱着御猫,起身上前,接着便发现穆天权身后跟着的穆暄玑,于是神色如常地欠身道:“见过陛下、少主。”
穆暄玑似笑非笑地朝戚暮山颔首。
他换了身深蓝常服,相比那身黑,显得亲切不少,皮靴链子随着他一步一摇,发出悦耳脆响。
“公子免礼,坐回去吧。”穆天权回头示意侍者退下,和穆暄玑坐在一边,与戚暮山面对面。这么一对比,两人的面容更相似了。
然而不等穆天权开口,穆暄玑忽然说:“过来,金娜。”
小三花立马从戚暮山怀里挣出,跑到穆暄玑腿上翻起肚皮。
穆天权顺手挠了挠金娜的下巴,对戚暮山道:“没让公子久等吧?”
戚暮山忙说:“没有没有,是外臣不请自来,打扰陛下了。”
随后有侍者叩门,端着一箩精巧餐食,搁在穆暄玑手边桌案上。
“让公子见笑了,这小子刚起来。”穆天权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道。
昭帝平素也是如此娇惯皇子皇女,戚暮山早习以为常,轻轻莞尔以示无妨,看着穆暄玑端起盛有青稞米粥的白瓷碗,拿勺子舀了几口。
穆天权不管他,继续问戚暮山:“远白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萧大人带着外臣的几个部下熟悉瓦隆去了。”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朕虽说常来王宫,可不急着今天就来吧。”
戚暮山嘴角笑意不减:“有外臣在,萧大人恐怕放不开。”
他虽然一口一个“萧大人”,但论起身份,还是萧衡得敬重他这个靖安侯三分。
况且萧衡还在为昨晚酒后失仪之事懊恼不已,尽管戚暮山一再强调无所谓,但考虑到他的性子,干脆把闻非丢给他让他帮忙带孩子以表歉意。
穆天权:“他在昭国也是如此?”
戚暮山先前与萧衡顶多点头之交,除此之外了解不多,想了想,观察着穆天权的神色,答道:“萧大人是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这在昭国算是中规中矩,所以行事谨小慎微了些。”
穆天权点头:“……那么,你呢?”
戚暮山微愣,不解穆天权此话是顺口一问,还是为别有用意,思忖片刻,决定说得委婉些:“我么……”
然而甫开口,忽见穆暄玑递来一盘点心,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
“多谢少主好意,但外臣已经用过早点了。”戚暮山说着,就要拒绝。
穆暄玑又把手伸近了些,面无表情道:“没下药。”
戚暮山眼角一抽,但见他执意要分享,穆天权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好拿起一块,轻轻咬下,口感松软,蜂蜜的香味顿时四溢,却丝毫不觉甜腻。
戚暮山抿了抿唇,状似回味,过了须臾才接着说:“外臣在朝中也是中规中矩,碌碌无为,没有什么出色的政绩。”
“能不争不抢,也是一种福分。”
戚暮山吃完蜜饼,再呷一口石榴茶,抬眼看向穆天权:“陛下,不争,又何尝不是一种争呢?”
穆天权“哦”了一声,笑道:“公子的见解还真是独到。”
许是注意到听他们一会儿争,一会儿不争,听得半天不动作的穆暄玑,穆天权忽然调转话头:“这小子之前给你下了什么药?”
穆暄玑差点呛到:“我没有!”
“陛下误会了。”戚暮山忍俊不禁,“那些都是玩笑话。”
“那看来,你俩之前也是打过照面了。”
“是,就在前几日,多亏少主护送使团平安出了洛林。”
“还不算一无所获。”穆天权瞥了穆暄玑一眼,略显欣慰道,“洛林近来山贼频扰,你们此次出使,朕还担心会遇上危险。若是之后此事没能解决,朕会亲派人手护送你们回国。”
“劳烦陛下费心了,不过外臣对此亦有所耳闻。”戚暮山目光转向穆暄玑,正迎上对方投来的视线,“外臣虽无甚政绩,却能为昭帝分忧,来了溟国,或许也能为陛下分忧一二。”
穆暄玑垂眼喝茶:“这是黑骑的事务,公子无需操心。”
穆天权沉吟片刻,也说:“没错,兹事体大,公子还是安心待在瓦隆为好。”
戚暮山对方才的蜜饼和石榴茶还有些意犹未尽,便绝口不再提此事,转而与穆天权谈起在穆暄玑腿上打滚的金娜来。
金娜是穆暄玑去年出外勤时捡的,但据黑骑回忆,是它当时直接爬到少主身上不肯撒手了。
倒是只聪明小猫,一眼就认出人群里最金贵的主人。
戚暮山悄悄打量着穆暄玑——其实不想认出才很难吧。
等这位金贵的主儿用完临近中午的早膳,穆天权便说起稍后还要与各亲王商议祈天大典事项,准备屏退戚暮山。
然而起身的却不止他,只见穆暄玑也腾地站起来,用南溟语说了句大概是告退的话,就以护送使君回驿馆为由,随戚暮山一起退离。
穆天权望着两人背影,略略叹了口气,低头与刚被穆暄玑塞过来的金娜大眼瞪小眼了一阵,终是抬手摸着金娜的小脑袋,边叹边说:“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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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暄玑将戚暮山送至主殿大门时,忽地问道:“你是不是想出城?”
戚暮山矢口否认:“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对吧?”
“……”
穆暄玑倏而压低声音道:“公子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带你出城。”
戚暮山侧头对视,这回对方没有躲闪:“我要去织物楼。”
“好。”
“你不问我去那边做什么?”
“若是难言之隐,你不必告诉我。”穆暄玑说,“正好祈天大典快到了,过几日我小妹也要去织物楼选布料。”
戚暮山:“所以,那些药草的确是给你小妹采的?”
穆暄玑点了点头。
“那阿古拉,也确实是你的名字?”
“嗯,不过是我的乳名。”
戚暮山顿了顿,忍不住道:“少主,我们以前有在哪见过吗?”
穆暄玑却反问他:“公子觉得呢?”
“我……”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少女的喊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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