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漠山巅之上,两大军力正在对立中。
将士们顶着烈日迎着山风,纹丝不动。
从对立开始,已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两军仍未有开战的意思,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遥望着对方。
其实,这种状态比直接战斗到死要难熬太多了。
两边领军的头儿,像是经过认真商量了一样,全都按兵不动,谁也没有要主动出击的意思,也不知道这场仗还要不要打。
“机元,摆酒。”
韩御仍然望着正前方,冷不丁地冒了这么一句。
“摆酒?敢问世子,摆哪?”
机元骑着马位于韩御右下方位置,脸颊没有歇停过的汗已经把他五官给泡发了,嘴巴稍微一动,牵动整个脸部肌肉,五官显得有点扭曲。
“摆在两军之间,上最好的酒。”
韩御快速卸下一身盔甲,扔给旁边的士兵,嘴角处的酒窝印出好看的深度。
机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他家主子的吩咐摆好了酒桌,只见主子从战马上飞跃而下,坐到了靠近他方军队的一侧,然后把对面的酒杯盛得满满的,自己的酒杯却只倒了小半杯的量。
“先喝一杯吧!”
韩御自顾自地说道。
只见从另一方军队飞出一位身穿白衣之人落座到韩御正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酒桌上,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酒杯。
“八年未见,竟在楚漠的战场上得以再见,云凛,我们之间什么时候生分到如此境地?”
韩御本是望着酒杯说着话,再抬眼,对上被称作云凛的男子。
“即便有着蜀逻崖同修四年的情分,而你悄然消失长达八年之久,生分不生分,韩御,或者说,溯赫世子,今时之所以不同于往日,你应该更清楚其中原由。”
云凛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刚想要拿酒壶倒酒,被韩御抢了先。
动作潇洒利落,满杯,倒省了云凛伸手提酒壶的力气。
韩御正要饮酒,听到云凛如此说,眉头皱得快要抽搐了。
长达八年光景,消磨掉了彼此间的熟悉,所有的一切不复从前。
“云凛,以你的能耐,八年时间足够你收集各种信息了吧!我这样消失后,倒是一点神秘感都不存在了。”
“神秘?蜀逻崖从来都不存在神秘之人,进那个地方的人自然会被专人清查所有信息,都轮不到我劳心费神。”
云凛定然料到韩御会认为他在查探他。
“我倒真希望你能够因为我而劳心费神。”
韩御不打算再试探下去。
如果云凛早已熟知他的所有,却因为他无故消失八年,两人之间变得陌生不过是顺应世事变化。
韩御突然觉得他贪恋的那点红尘变得索然无了,无味到甚至有点心疼。
“那今日之局该如何破?”
云凛将酒杯反扣于桌面上,淡然问向韩御,“两国交战,若无胜负,必将再战。”
“你倒提醒了我,以往我们总是打平,不如今天再痛快来一场?或许会有胜负!”
韩御提议。
嘴角带着酒窝里酿制的笑,云凛看得有些失神。
这个在疆场浴血奋战八年之久的人,终日与死神相伴,还能笑得如沐春风,他,原本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好,然后跟以前一样?”
云凛淡然迎战。
“一样!”
韩御爽朗应答。
虽八年未见,但默契还是跟当初一样。
飞出驻军阵地,韩御与云凛拔剑对立于空中。
顿时,以最快速度使出最致命的招式,像是定将对方置之死地。
进攻与防御,辨不清双方的攻与守。
韩御与云凛的火力引得漫天飞沙走石,两军对峙但军队未开战,而两军首领却酣战不歇。
机元看得有点呆了。
行军打仗这么些年,唯独这一次诡异得狠,他家主子像中了邪一样不正常。
那边云凛的近身护卫穆尤跳下战马,眼睛跟随正在打斗的主子,准备随时加入打斗应战。
不过,他觉得以他家主子的战斗力,估计不太容易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他挺直腰杆只站了一会,就感到腿有些发麻。
想来是因为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地坐太久,气血不活引起的。
幸亏主子打起了头阵,要不然那一动不动的架势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于是,他随意地走了走,小范围地活动一下身子。
只是,这一走,就走个没完。
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家主子会跟敌方老大从天亮打到天黑,再从天黑打到天亮,就没停过一会。
以至于双方军队就地驻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敌方军队就在离自己数十米的地方,对方军情一清二楚,大家都没什么好遮掩的,竟相安无事到一团和气。
不过,两国交战,没产生伤亡已是大幸。
还是机元比较主动,直接跑到敌军中找穆尤,好似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其实机元主动过来搭话不过是想缓和一下战局。
双方主子已经开战,如果他们私下可以稍微调和一下,战局或许会有些改变。
但一向高冷少言的穆尤却没想过要配合机元的主动,直接说“你叛变了”就把机元给打发了,连抬头看他一眼的机会都不给,只顾来回地擦拭手中的冷剑。
机元受到冷落,觉得自讨了没趣,只好回到自己的营地,一口气喝光了茶壶里还有点烫的苦茶。
其实他是想饮酒的,可大战当前,除非他不想要脑袋了才有胆给自己灌酒。
打斗持续到第三天深夜,云凛主动收剑,韩御撤回将要使出的招数,隔着几步之遥,相望良久。
“突然想回白老头的山巢了,不知道他老人家还让不让我进门,当年的心眼那么小,岁数大了,心眼儿应该大了点吧!云凛,你觉得呢?”
韩御打破沉寂。
“蜀逻崖对于你当年的不告而别漠不关心,只是师父会时常念叨当年你离开时身上还未完全清除的余毒。”
云凛轻轻地朝韩御走近了两步,温柔细语。
或许连续的打斗耗费了他太多力气,声音格外低沉。
“这些年,时常梦到你。”
韩御对于云凛的突然靠近有些局促,索性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把华辛剑插在地面上。
“你本可以去找我,你知道我在哪。”
“我知道。”
“那为何还要躲着我?”
“见你,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
“是吗?四年后你突然不麻烦我了,我倒是茶饭不思了。”
云凛随口一句茶饭不思,惹得韩御差点从石块上跌落下来,连魂魄都差点跌出身体。
“征战四国,花了八年时间,韩御,若要攻下我黎国,你打算花多长时间?”
云凛弯下腰与韩御平视,有些话问出口,其实并不是为了答案,而是想要一种理所当然的顺其自然,掩饰落差纵横的坦白。
“不需要时间。”
“速战速决?”
“我根本就没想过与你开战。”
韩御脱口而出。
“若想六国三族归为一统,恢复千年前的九洲四海大合一局面,你我之间,终究逃不过一战。”
云凛持剑的手被迫稍微松懈。
长陵剑酣战三日还未尽兴,蠢蠢欲动,想要脱离云凛的掌控。
剑魂刃上未沾血,邪正不得魂相衬。
云凛自幼就持长陵剑,剑魂一旦认主便为主所控,可一遇到韩御,云凛便难控长陵剑魂的肆意妄为。
八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作为黎国太子,一旦天下风云骤变,他就是那风起云涌中的漩涡。
宿命如此,由不得他遗世独立的惯常做派。
“这人间帝尊,你若想当,我便拿下送你,权当把之前欠你的一并还你。”
韩御的直白坦荡彻底,云凛的内心却一阵排山倒海,握剑的手无意识地再次松了些许力道,长陵剑直挺挺地想要从剑鞘里冒出来,它已感应到主人突然翻涌的心血汇聚成了一团火的炽热。
“当年进蜀逻崖,师父曾说人间帝尊每隔千年现世凡尘,只为重修人间正道,恢复天地间延绵不断的繁盛,你送我?天意之选不可违,我亦无心于此。”
韩御征战八年,若是只为一个人间帝尊之位,倒不像是他会有的权谋野心。
修天地正道以积福祉于民是他入蜀逻崖该坚守的本分,但是,以他的做派,凭权谋纵横于九洲四海,倒是会成为他潇洒不羁的牵绊。
蜀逻崖本是修仙得圣之人最向往的神域,他已是白渊亲授弟子,比起千年重现一次的人间帝尊,更得灵寿。
蜀逻崖主白渊对于人间帝尊现世一说的解道,云凛只知其中一部分,韩御知道他不知道的全部。
有时候,步步为营的直白只为了确认一意孤行是否真的能够保全唯一的孤独存在,固守到最后才想要被看透的心意,接受与不接受,只有到了抉择之境才能看到结果。
“向我黎国开战,你若胜了,就只剩下三族了。”
“我会撤兵,对于黎国,绝不开战。”
韩御有意避开云凛的视线,望向三族所在的位置,“下战书,只为与你见一面,你与我之间,以隶属国的身份,见一面。”
“我与你之间,隔着国破人亡。”
云凛说话的声音夹杂着意味难明的凄凉。
有些话可以轻易说出口,若真要面对国民苟延喘息于王国不得不消亡的事实,却又是心如刀绞。
国破人亡只为助一人得道,但对于他而言,作为黎国未来的依靠,他不愿感受国破人亡的劫数后残存着史诗般的悲悯。
“千年一次的劫数,亘古不变的天意,天意难违,人意难测,云凛,今日之战你我再次平手,我必须无条件地为你做一件事,你亦如此,八年后,我们又相互欠着了,如果能够一直这么欠着,两不相忘,我与你之间,国破人亡这样的言论,绝不会成为我们两人身上的定论,信我。”
韩御回头看向云凛,眼神坚定。
“一直都信你,以后也会,若有一天,天下无人再信你,我依然信你如初。”
算是承诺吧!云凛这样想。
就像韩御认真说的那句信他,信任一直都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可是,命运的重演,人间劫数再次轮回,怎能避开?
若无法避开,不如成为在劫难逃的背叛,或许会有另外一番景象。
“我这剩余的半条命,这一世定保你魂不离身、身不遇死、死亦复生。”韩御转身,郑重地说道:“今日我便撤兵,回王城复命后就去找你,我们一道找白老头喝酒去。”
“师父已闭关多年,很难再见一面。”
蜀逻崖历经多次三族的联合偷袭,虽没遭遇大的变故,但白渊不再理会人世间的纷扰纠缠却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全身心投入到他那无边无涯的修仙成圣之道中,现在的蜀逻崖由白渊的首徒闻溪全权掌管。
云凛虽回应着韩御后面的话,却思索着那句剩余的半条命。
当年的韩御连半条命都不剩,若不是当年云凛心善执意要救他,他早已命丧泊雾林。
那时,初相识,刚走出泊雾林,韩御体内的奇毒发作,一番剧痛折磨过后,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云凛拼尽全力,也不能唤醒他的神志,只能求助于蜀逻崖。
独闯天客门,被万寿千烛火焚烧,一步一步跪着爬过摩挲荆棘梯,才请出白渊亲上炼莲池。
取瑶光之蕊,倾尽武祖神力,才把韩御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唯独身上的余毒至今未清除,而云凛也染上了无名心火。
每到冬日,总有一夜,烈火焚心,犹如剜心之痛。
“这些年你见过他几次?他不会连你这个他最疼爱的徒儿都抛弃了吧!那他也太狠心了,难怪万年孤独命,他有心结,闭关再久,也无济于事的,我们一道把他请出关吧!”
韩御煞有介事地提议。
他很想回蜀逻崖重温八年前如美梦一般的时光,那是他这一生中最璀璨的记忆。
“你就不怕他不愿见你?”
当初韩御消失得那叫一个彻彻底底,无影无踪,连号称天下第一信息库的信侯门都查不到韩御一星半点的踪迹。
白渊看似不管不问,但这顽劣的徒儿莫名失踪终究是心里的一小块痛处。
精心伺候了四年,结果一声不响地溜了,说到底还是蜀逻崖教人无方,渡人无律,四年栽培喂了白云苍狗。
若不是云凛暗中设局多年,杳无音信的人被迫露出蛛丝马迹,再抽丝剥茧看清楚,今天见到的这个人,只怕是早以为死了。
“有你在,他一定会见我的。”
韩御笃定如初。
“蜀逻崖已不复当年光景,就算师父出关,也不过是为天下今日时局偶做指点,毕竟,你明国,我黎国,曾拜蜀逻崖门下,他难以抛却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他的心结,修为至顶,奈何尘世牵绊,至今入不了真道。”
韩御边轻轻摇头边叹息。
“你倒是说得轻巧,若不是当年登炼莲池索取神力耗费了心血动了神基,师父也不至于有此劫数,我要是有变卦象改运命之能,因果之劫应在我身上即可。”
“云凛,欠太多,还不清怎么办?”
“你若回头,便还得清了。”
云凛用温柔到骨子里的语调安抚韩御,好似感染了迎面吹过来的风,都不忍撞上他身,悄悄拐个弯,把深夜的寒凉传到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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