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各国都不太平。
饥荒,瘟疫,大旱,水灾......但凡能有的天灾都一一应中了。百姓过得水深火热,君王过得是提心吊胆。特别是在天兆周围的诸国,他们恨不得日夜睁着眼,生怕一不小心睡着了,几只穿云箭飞过来,整个疆土就被踏平了。
这也非夸大其词。
天兆是首屈一指的大国,那秦兆驰更是个背弃盟约、不宣而战、强占疆土的“土匪”国君。这些年,天兆一圈的列国,但凡他想踏足哪里,谁敢冒个头吭个声,便要遭殃。
反正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一只箭钉在城门正中,秦兆驰便踏平那一座城池,这也非虚言。当然了,这其中也有不做软柿子硬气过,一齐联合共同抗天兆,倒是雄赳赳地去讨伐了。可最后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落败撤逃。
没法儿,天兆地大物博富得流油,兵多将广鸾翔凤集。就连最有名的两个修行之地,天凝裂与江平阔也是在人家地盘上。可谓是能人异士辈出,相较之下,他们着实大腿比不上别人半根毫毛。
自从天灾肆虐,各国民生凋敝,秦兆驰的野心却愈发膨胀。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盯着天下舆图细细琢磨,手指在天兆与各国的边界线上来回游走,看到合适之处,便提笔一抹。
各国君主敢怒不敢言,能让则让,可是这反而将秦兆驰的胃口越养越大,手又开始伸到了大平。
大平位于天兆西境,其青州与天兆姚州接壤。两国疆域相仿,国力却有云泥之别。正因为如此,大平从不掺和世事纷争,一心只求韬光养晦,盼着有朝一日能与天兆比肩。
可惜事与愿违,想要顺风顺水那是不可能的,秦兆驰怎会让它安心成长?
正是中夜,大平边境的青州,烽燧燃起,中天火光一片,二十里浓烟呛鼻。秦兆驰又故技重施,趁星夜偷袭青州边郡泗平。泗平太守一败涂地,邻郡太守率兵来援,不过交手几个回合,又败退至距都城不足五十里的南庐郡。敌军势大,硬扛也抗不住了,只得连夜派人向朝廷求援。
大平国君从东阳闻讯,气得牙痒痒,当下破口大骂秦兆驰不是个物件。挥动大袖横扫一圈,凡是进他眼里的东西,皆七零八碎地躺在地上。砸完了,喘了几口粗气,捶着脑门不免开始愁闷起来。
秦兆驰兵力勇猛非常,大平无人能应战啊!
其实有还是有的,大平皇后黄如骛便担得起此任。早年巴国犯境,大江束手无策之际,正是黄如骛亲自领兵,一战击溃敌军,打得对方再不敢来犯。后来络北王造反,黄如骛更是不费一兵一卒,短短两日便平定了叛乱。
朝野上下心知肚明,黄如骛就是大平的擎天玉柱,没有她,大平就是不行。
从东阳脑海中闪过黄如骛的身影,却又连连摇头将其驱散。黄如骛有身子六月了,连走路都要人搀着,论事况再火急,上战场准不可行。
可敌人已经提着刀杀到了家门口。洗颈就戮不是黄如骛的性子,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大平没了不能。总之不管从东阳应不应,先携上法宝与虎符,奔赴疆场退敌再说。
焰阳晒着盔甲,烫得像口热锅挂在身上。守将士卒颤颤巍巍地站在城头,抖着手擦着汗,全身发软地望着城下乌泱泱一片。唯有黄如骛手持法宝,神色从容。
她手里的这件法宝,可不是什么正道之物。
关于它的来历,鲜有人知,只知其名为“冥灯”,状若陀螺,不过酒卮大小,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使用时,这些孔洞便会化作万张巨口,吞噬万物生魂。据说,生魂一旦被其吞噬,便永世不得超生。
按规矩,两国交战不得使用法器。可黄如骛认为,秦兆驰就是个土匪,和一个不守规矩的人讲规矩,岂非多此一举?
她毫不犹豫地对着冥灯念动咒语。冥灯旋飞到空中,冒出的紫光化为狂风席卷着周围,地面骤然现出巨大漩涡,如磁石般将敌军吸入“坑”中。
冥灯越转越大,越转越快。那多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窟窿眼,逐渐幻成万张血盆大口,似无底洞般吞噬着漩涡中的“蚂蚁”。
天兆残军见势不妙,拼尽修为护着秦兆驰驾马逃去。先前的那股嚣张气焰,顷刻荡然无存。
秦兆驰战败后天兆军大伤元气,这二十多年间一直老实休战,各国之间相安无事。而这期间大平马不停蹄地兴国立业,国力蒸蒸日上,竟一跃超过天兆位居列国之首,现如今头也是抬得高高的。
令人诧异的是,秦兆驰对此竟无甚反应。有人说,自天兆与大平那一战败后,自连番败绩,导致他成天苦闷少欢,暗自喟叹,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现在病得不省人事,倒在塌上起不了身了。
但也有人不以为然。又说秦兆驰的确是因为败仗积郁成疾,不过早头情绪还算稳定身子也行壮,不至于半月内就忽然病入膏肓,性子跟着大变不说,就连朝政也撒手不理。
这前后转变之快,太异乎寻常。有人就猜测了:多半是被人害成了这样。
害成这样?谁能有这肥胆,竟敢对国君下手?
回答这话的人,鬼头鬼脑窥了窥四周,手陇着嘴,连发出几个气声——垌岘王秦诸梁。
听见这六个字,闻者们晃头耸肩,倒是不意外了。
秦兆驰膝下仅有一妻,还是个常年吃药的病秧子,因突发急症救治不及早早过世,只给他留下三个儿子。长子秦淮近,老小秦贞成,夹在中间的,就是秦诸梁。
说起此人性情,用秦兆驰的原话那就是“口吐莲花心如刀,奸猾似鬼”。秦兆驰素来不喜这个儿子,待其弱冠后便迫不及待将他打发到封地,图个眼不见为净。
三个月前,秦兆驰迎来六十大寿,膝下无几子冷冷清清,经人提起,便想起了这个人来。再加上有人撺掇,言说秦诸梁在封地垌岘国时,处处循规蹈矩,行事颇为安分。秦兆驰生性多疑,还特意召来相国一问,结果也说秦诸梁安守本分。于是,他下诏召其回伏阳城共庆寿辰。
然而这一召,秦诸梁就再也没返回封地。
遁月之季,雷雨一直不歇着。
阴霾笼罩四野,廊下宫灯在风中摇曳不定,火光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灭了。
延清殿内,秦兆驰俯卧在锦榻上,胸前垫着软枕,却被焦灼的烟气呛得五脏翻腾,几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混沌黑暗,唯有香炉中几点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格外刺目。
“咱们做奴才的,命脉都攥在主子的手心里,主子吩咐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
殿外传来的声音尖细刺耳,活像被掐着脖子的鹌鹑,“秦卫尉分明交代过,这迷蒙香炼制不易,指甲盖大小的一片,就能让人在美梦中闭气而亡。你倒好,把大人的话当耳旁风,几片香都填进炉里,如今没把殿内的熏死,倒把殿外的人呛死了!”
“奴才一时糊涂,求常侍救命!”纸窗上那道细长的身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颤抖道,“秦卫尉面上虽挂着和善,内里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若叫他知晓此事,定要拿奴才开刀问罪啊!”
站着的身影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人:“罢了,横竖里头那位也活不过今晚。只要你我守口如瓶,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跪着的人如蒙大赦,磕头声不断:“常侍大恩大德,奴才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秦兆驰趴在榻上不禁冷笑了一声。
外头这两名奴才,正是侍奉了他三十年的老宦官。这些阉宦最是精通察言观色之道,趋炎附势的本事堪称登峰造极。当年在御前伺候时,一个个俯首帖耳,恨不得将心肝都掏出来表忠心。如今秦诸梁这个畜生刚刚得势,便忙不迭地改换门庭。
这般卖主求荣的勾当,倒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老话。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这等背主求荣的勾当,倒也不会为此而感到愤怒。然而,这两个狗奴才口中所提的“秦卫尉”却教他忿忿不已。
秦卫尉是秦诸梁的幼子,名唤秦雷。虽说是他的孙子,可自幼长于边陲,也不了解其人性子。他只依稀记得,去岁垌岘国相来朝时曾隐晦提及过,秦雷脾性古怪,不善交际,平日里看起来人模狗样的,私底下时而捉些鸟兽,有剖解缝合的癖好。
更有人亲眼所见,碎尸堆得满屋子都是,在炎炎夏日,那一言难尽的气味大老远就能闻得到。宫人都觉得他是内心阴暗的“暴力”狂,脑子带病,谁见了都要绕着走。
他卧榻这段日子以来,朝堂空虚,秦诸梁与司徒徐敦沆瀣一气,假传圣谕独揽大权,更擅自将秦雷这个脑子带病的人,自垌岘召回,还擢为卫尉统领禁军。
“......”
秦兆驰干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榻沿。
想当年沙场征战,他持剑纵横万军之中,所向披靡。敌军闻风丧胆,何人敢撄其锋?如今秦诸梁以邪术封了他的口舌,令他不能言语。日日还不间断地对他用药,身子早已败落枯萎。
他已然是个死人了,只是空有一副身子架罢了。
可即便如此,只要一息尚存,这副铮铮铁骨便不会屈服。被这等阴鸷小儿所害......他内心又怎会不感到憋辱?
可转念一想,纵然憋辱,又能如何?
残烛将尽,生死早已不由己身。纵有千般屈辱,万般不甘,也只能随着这副枯朽皮囊,一同埋入九泉之下。
烟雾愈发地浓,四面八方地钻入鼻腔,呛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秦兆驰剧烈地咳嗽着,喉间泛起腥甜,连抬手掩口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床褥,张着嘴,像条搁浅的鱼般艰难喘息。
眼皮似有千钧重,视线渐渐被黑暗吞噬......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前几日的那晚。
一团漆黑之中。他颤抖着探出枯枝般的手,隔着纱幔抓住那只温润如玉的手掌。指尖冒着冷汗,在对方掌心一笔一画勾勒:“此,此乃天禄召唤之法,至凌山东麓磐石处,便可,可召国宝。”
纱幔外传来压抑的叹息。那声音带着颤意:“天禄乃国宝,象征天命所归,更是调兵皇符,孙儿不过庶出,岂敢......”
“朕说你能持,便是天命!”秦兆驰画完后,紧紧攥着那掌心。一阵急喘后,他断断续续道:“卫尉四千已归逆贼,城门校尉与执金吾,各州兵马......只,咳咳,只认天禄。”话语中,他喉间涌上腥热,又强咽下去,“你自幼聪慧,不必朕......多言。”
纱幔微动,那人压低声音:“是。”
当朝太子秦淮近遭秦诸梁构陷,主持修筑的丰州宝江堤堰崩塌,滔天洪水肆虐下游汇宁县,万千黎庶葬身水中,哀鸿遍野。秦诸梁趁机矫诏,以“治水失职、祸国殃民”之罪,将太子幽禁于永安宫“省愆思过”。
当下局势危如累卵,唯有取得天禄,方能调动伏阳城内禁卫军。届时救出太子,擒拿奸佞秦诸梁,方能助太子脱身,继承大统。
一个“是”字轻轻落下,秦兆驰安心躺了下去。他盯着漆黑的殿内,这一生所经历之事,画面如同书页翻过,浑浊的眼中也不自觉流下泪:“朕御极三十余载,铁骑所至,万邦臣服。唯南庐一役,黄如骛掌冥灯使得我军一败如水,上万将士被吞噬其中,连尸骸都......”
他剧烈咳嗽起来,身躯在龙榻上颤抖如风中秋叶。待气息稍平,他死死抓住榻边人的手腕:“朕无能挽救将士们的性命而心中有愧,如今也不奢求能够一雪前耻......朕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秦诸梁这个畜生,豺狼成性,无所不用其极。而太子......”他喘息发颤不止,“太子仁德,便是天兆的朝阳!若朝阳陨落......”
“轰隆——!”
一道紫电劈开雨幕,照得殿内忽明忽暗。秦兆驰在雷声中猛然睁大双眼,干瘦的手背青筋暴起。雨水急促地拍打着窗子,像是提醒着他不要就此睡过去。
是啊,太子深陷囹圄,他这双眼睛如何能闭?
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秦兆驰咬紧牙关,求生的本能化为一股力气。他沿着熟悉的榻边,一寸寸向地面挪去。可这副被毒药侵蚀的身躯早已油尽灯枯,他即将触及地面,手臂却突然一软,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发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卯足全力往前挪。就在快要达到门时,殿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闯入的光线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这位昔日雄主此刻的狼狈照得无所遁形。麂皮官靴踏在地砖上的声响不紧不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帝王尊严之上。
不必抬眼,秦兆驰也知来者是谁。
秦诸梁魁梧的身形堵在门前,逆光中将整张脸藏在阴影里。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匍匐在地的秦兆驰,眼中嫌恶几乎化为实质。静默片刻,突然扭头对跪在门边的常侍厉声道:“哪个让你们这么做的?”
被这么一问,常侍顿时就明白了做错了事,吓得跪伏在地上,眼皮子也不敢抬一下:“回、回禀垌岘王,是、是卫尉大人吩咐的......说、说是奉了垌岘王您的钧旨,主上因疾难挨,为了能让主上好受点儿,特给了我们迷蒙香,点了之后可助主上好、好安睡......”
秦诸梁面色陡然一沉:“不过提了一嘴,他还真这么做了,脑子都不带长的。”说着,手扇了扇烟,歪着脑袋瞧着秦兆驰:“老狗眼盲,父皇精神焕发,困意在哪?还不去灭了烟,把窗子打开!”
那常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扑向香炉旁。
秦诸梁顺势蹲下身,似笑非笑地端详着秦兆驰,眼神如同打量路边的病狗:“父皇,这些日子委屈您了。虽说正值遁月,可这阴雨连绵的,地上寒气重。您龙体要紧,还是让儿臣扶您回榻上歇着。”
他伸出一只手,等着地上人的动作。
秦兆驰仍旧面朝下伏在地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喉间溢出一声嘶哑的冷笑。他在笑秦诸梁时至今日还在做这父慈子孝的戏码,更笑自己半生戎马、机关算尽,最后竟要死在这个孽障手里。
秦诸梁慢慢收回手,脸上虚伪的关切如潮水般褪去:“既然父皇不知好歹,那本王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日子,儿臣命挖窟子携着嗅金龟东搜西罗,终于在七日前,探查到了天禄就在凌山。”
他口中的挖堀子是游走于暗夜中的鬼魅之徒,说白了就是贼。与寻常的贼不同,他们受雇于人,不光窃取财物,还会窃取消息。此辈多身怀异术,常携奇门法器,而那嗅金龟便是他们法器的一种,形如巴掌大小的铜龟,会自动寻找宝物的位置。
通常来说,他们根据雇主所需,利用各种法器或探龙穴,或盗机密。但凡金银使够,没有他们不敢接的买卖。
秦兆驰木然听着,苍老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天禄是天兆的国宝,既是君权象征,更是号令各州雄师与伏阳禁军的“兵符玉玺”。此物暗藏玄机,必须以独门方法召唤现世——而这秘传术法,历来唯有继位之君方能承袭。正因如此,即便秦诸梁找到天禄藏在哪儿,无召唤之法取不出,也只能像嗅到血腥的豺狼般围着凌山打转。
当然他也心知肚明,秦诸梁至今留他这口气,不过是看在天禄的面子上。各州州牧只认天禄不认人,即便秦诸梁杀尽宫中反对之声,若不得天禄在手,这篡来的龙椅终究坐不踏实。
秦诸梁看出秦兆驰的心思,眯起的双目带着阴鸷:“父皇倒是沉得住气,居然一点也不担心呢。”
秦兆驰依旧不理会他,面对这样的狼子野心的逆子,他生怕一开口,满腔的憎恶便令他五脏翻涌,吐出来。
“也是,前几日晚间吹了不明的风,竟将殿内所有灯烛尽数吹灭。韩侍中借着掌灯的由头......”秦诸梁突然凑近,圆脸上露着讥笑:“与父皇独处了足足一刻钟呢。”
话落,秦兆驰身子一震,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原来......昨夜密会之事,早被这畜生知晓了?
“韩伯顺虽为父皇近侍,可您有“重疾”在身,没儿臣的允许,谁敢私自打搅您休息?”秦诸梁指尖轻轻点着太阳穴:“儿臣对父皇可是事事上心。有关您的一举一动,儿臣都了如指掌。这伏阳城中,能将易容术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除了您那位好孙儿秦允显,还能有谁?”
秦允显,字令则,是太子的庶出幼子。虽年纪尚轻,可天资卓绝,六艺皆精,十二岁时便在伏阳城骑射而声名鹊起。十六岁入江平阔后,更以净解术与破法了得名动四方。
江平阔位于幽州绝险之地,孤山兀立于江水中央,四周怒涛拍岸。唯有皇室贵胄子弟方能入内修习。修习与道门无二,既要习武练术,也要磨炼心志,生活可谓清苦又难过。多少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不出三日便哭喊着要回家,能坚持下来且有所成者,寥寥无几,秦允显却是其中翘楚。
此番闻听太子之事,秦允显连夜自江平阔赶回。为了求国君予以宽容太子,便易了韩伯顺的容进了延清殿。殿内素来外人禁入,此刻忽有人至,秦兆驰如溺水者得浮木,将世代传于太子的天禄召唤之法传给他,希望能够扭转局面。
秦诸梁缓缓直起身,嘴角噙着笑:“儿臣听着里头谈得津津不疲,想着你们祖孙难得相见,便没忍心打扰。”
他的声音轻柔似春风拂柳,可落在秦兆驰耳中,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寸寸剜进心窝。疼得他无法呼吸,身躯也不由得颤动起来。
秦诸梁冷哼一声,眯起眼睛又补充说:“对了,前日黄昏,他又借着太子旧部制造‘游怪之乱',昨日天未明就请命前往凌山除游怪。这般算计,倒也有几分机敏,可惜终究是只没长齐羽毛的雏鸟。父皇把江山托付给这等黄口小儿,不觉得可笑么?”
近些年,各国境内出现一种会吃人的怪物,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到处游浮着,名为游怪。它们身体萎缩,眼球突出,嘴巴裂到后脑勺,虽还能看出有点人样,但远远乍一瞧就像是刚长出四肢的巨型蝌蚪。一旦见着人了就猛追,逮着人了就狂咬,被咬了之后就变异成游怪。
游怪杀伤力不强,却膈应的很,杀不死也灭不掉。故而每年的游怪只增不减,各国为此伤脑,为了百姓的安危,只能在境内各地设下结界抵御其入内。
可是结界有个弊端,随着时间的推移,结界的威力也会愈发的薄弱,最多只能维持三年之久。待期限已至,便要重新设下结界。每逢结界衰弱之际,便有游怪伺机破界而入,为祸当地百姓。这时候,便需要除游怪之人。
在这天底下,唯一能灭掉游怪的人,只有秦允显的净解术。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暗中命太子旧部对凌山所在的晏县之地的结界动了手脚。等结界出现裂隙,游怪进入境地之际,他便能堂而皇之以“除祟”之名奔赴凌山,取出天禄。
“......可笑?”秦兆驰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缓缓抬头,深陷的眼窝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最可笑的,难道不是朕听信谗言,顾念什么父子之情,将你从垌岘召回伏阳城?”
后来他才知晓,那垌岘国相早已是秦诸梁的走狗,年年进呈的奏报尽是虚言。可能他是真的老了,也是真的孤独,否则又怎会被几句虚情假意的“贤王”颂词所惑?又怎会对这个豺狼般的儿子动了那一点父子之情?
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无情了大半辈子,到了此时此刻,秦兆驰才彻底明白,帝王之道,无情为上的真正意思——原来不论什么感情,都要斩断的。
正是因为他动了对这一丝血脉牵绊,才落得如今这般可笑的境地。
“老东西!”秦诸梁突然两腮肌肉剧烈抽搐,猛地揪住秦兆驰的衣襟,将人生生提起:“我一出生时,你连看都未看一眼便拂袖而去。三岁染痘,你只派了个太医敷衍了事。七岁在校场摔断腿骨,你却带着太子在永安宫赏梅作赋。而到了十二岁时,你便早早地将我赶到封地!”
他手上力道又重三分,恨意几乎要把衣襟碾碎:“这几十年来,你可半点把我视作儿子对待?!你没有!!满朝文武谁不知晓,你秦兆驰最厌弃的就是我这个儿子!呵呵,你以为拓疆扩土,就是人人拥戴的明君了?在百姓眼里,你不过是个杀人如麻的屠夫!而在我眼里......”
秦诸梁突然凑近,气息喷在秦兆驰惨白的脸上:“是个不配为人父的畜生!”他猛地将人摔在地上:“如今倒要跟本王讲父子之情?”
秦兆驰趴在地,咳出的血沫溅在地砖上。
秦诸梁冷眼道:“是父皇无情在先,那就不要怪儿臣心狠。今夜,至少两万兵马到伏阳城。至于您那位好孙儿,儿臣还特派了玄青修士去凌山守着,待他一取出天禄,到时必死无疑。”
秦兆驰白须颤抖,身躯的疼痛远不及心中撕裂般的痛楚。原来秦允显之所以能顺利面见他,根本就是场精心设计的局——以秦允显为饵,钓的正是那国宝天禄。
“你......你这孽畜!”秦兆驰猛地咳出一口黑血,声音却愈发凄厉:“早知有今日,当初你一出生时,朕就该亲手掐死你......”
“哈哈,可惜啊,可惜这世间从无后悔药可吃!”秦诸梁低笑了几声,风夹着雨沫从窗子吹了进来,他抬手抹去脸上似泪的水珠,又说:“若早知要做您的儿子,儿臣宁愿胎死腹中,至少黄泉底下,还能坐上母后的凤辇,感受从未拥有过的舐犊之情.....”
舐犊之情。
他目光落在指尖上,拭去的那颗莹珠闪着冷光,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了。
秦诸梁指尖一弹,裹了裹大氅,忽然温声细语,仿佛之前的暴戾从未存在:“父皇的病,儿臣实在无能为力。今日特来告知这些消息,也好让您走得安心。记得儿时,您常说子时乃阴阳交替的吉时,这个儿臣也一直铭记于心。”
话完,他斜眼瞥向跪在一旁的常侍,下巴指了指龙榻道:“你们伺候父皇多年,也算是老人了,今夜子时,务必好好侍奉。”
常侍目光在龙榻锦被上停留片刻,突然露出恍然之色,褶皱间挤出谄媚的笑纹:“老奴明白。”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落。
秦兆驰猛地仰起头,喉间迸发出一连串嘶哑可怖的笑声。花白的须发早已被汗浸透,凌乱地黏在沟壑纵横的脸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即便秦允显天赋异禀,能破玄青修士的杀阵,可那孩子根本不知垌岘大军已至。待他取得天禄返回时,伏阳城早已易主。
这是一场必败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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