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诸梁死了之后,伏阳城已经群龙无首。秦允显当机立断,建议秦溪常领万余兵马直奔伏阳城,将余党一同剿灭。而他自己则留下来命人收拾残局。
雨已经停了。
秦允显立在城头,看向下方。兵卒和征召的民夫在尸骸狼藉一片艰难穿行,收敛袍泽遗体,清理断器残甲。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沉重。
此番虽击溃秦诸梁,过程看似顺利,然则......那真正的祸首元霁野,从尸身中脱离后遁走无踪,连根底都未探明。思及此,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再想到天兆被秦诸梁与元霁野糟蹋得千疮百孔,秦允显更是心头沉重。
他的兄长即将继承大统,这百废待兴、暗流汹涌的烂摊子,怕是够他殚精竭虑,夙夜难安了。
正当他思绪翻涌之际,指间那枚指环上,两粒赤红珠子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秦允显压下情绪,看看从寅又是因何事而寻他。刚抬起手转动珠子,桂香已缠上后颈。
从寅站在他的身后。
今夜无日,那顶终日遮蔽其面容的黑纱斗笠并未戴上,整张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火光之下。他穿的常服,发束的好好的,想来刚批完折子,就过来寻他了。
秦允显心头涌起一股无奈与火气。他收回欲转动珠子的手,语带讥诮:“哟,还真是‘半夜三更出菩萨’,慢得可以。元霁野那魔头早已逃之夭夭,你倒想起现身了?所为何来?”
从寅并未立刻答话。他向前踱了两步,与秦允显并肩立于垛口,目光投向城下那片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焦黑战场,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言无常信,惟利所在。今日之局,出此状况,责任在你。”
闻得“言无常信,惟利所在”八字,秦允显心下雪亮——这家伙,果然还在记恨巴国那桩“除游怪”的旧怨。他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刻意的疏懒:
“事急从权,岂能拘泥小节?彼时情势岌岌,若我当真出了事,于你怕也非益事吧?”他眼波微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何况,你我相识也非一朝一夕,算得半个熟人,何至耿耿于怀这点小事?”
从寅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少与我套近乎,我不吃这一套。”
秦允显面上的笑意淡去,只余下一片清冷。他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决绝:“行。既然太子殿下执意如此,那有关元霁野所用假身之事自也不必与殿下细说了。殿下请自便。”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袖子一拂,便要离开这城头。
“站住!”
秦允显恍若未闻,步履未停,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漠:“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太子殿下不熟。凭何要将内情尽数相告?”
从寅面色阴沉,似乎气急了,跃过去就抓住秦允显的肩头。秦允显吃痛,目光移到那只手上。右肩猛地一沉一旋,脚下如踏滑鱼,身形以一个极其灵巧的弧度向侧后方疾转。
从寅显然未料到秦允显反应奇快。他手握一拳,直捣秦允显肋下空门。秦允显临危不乱,腰肢如柳折弯,巧妙地避过这一拳。
从寅见状,右膝猛然提起,顶向秦允显的小腹。同时,左手五指箕张,直抓对方天灵盖。秦允显虽招式精妙,反应迅捷,奈何道行与力量终究逊色一筹。面对从寅这般狂攻,他左支右绌,格挡的手臂被震得发麻,身形连连后退,已被逼至垛口边缘。
此次大胜,徐瑾瑜正登上城头,想询问秦允显何时处理大平黄如骛之事。他步履匆匆,当他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瞬间血液倒流。
只见垛口边缘,秦允显竟被一个身形高挑,气息凌厉的男子死死擒住。
不,那姿势已非单纯的擒拿,而是将秦允显整个人紧紧禁锢在怀中。
“大胆!你是何人?还不快放开他!”徐瑾瑜脸色骤变,瞬间煞白。
从寅的胸膛紧贴着秦允显的后背,一只手臂横锁在秦允显胸前,另一只则牢牢箍住其腰腹,下巴几乎抵在秦允显的头顶。秦允显每一次挣扎扭动,都只会让两人贴得更紧,在火光之下勾勒出一种近乎狎昵的姿态。
徐瑾瑜指节捏得发白,腰间佩剑已出鞘半尺,剑锋直指从寅。他一步踏前,厉声喝道:“贼子!还不放人!”
秦允显强忍着不适与羞恼,急声喊道:“住手!我们是熟人,你不必插手。”他深知徐瑾瑜此次来目的,又知从寅的性子,不愿两人因为这点屁事再生事端。他喘息着又补了一句:“待迟、迟些......我自会去寻你。你现在该做什么......便做......”
从寅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对徐瑾瑜的回护之意,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不悦骤然升腾,箍在秦允显腰间的手臂猛然又收紧了几分,秦允显猝不及防,痛哼一声,呼吸骤然一窒,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秦允显又气又急,学着对方那惯常的倨傲口吻:“放肆,看清楚这里可是天兆,是我的地盘。你敢......敢如此对我?”
“哼!”从寅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尽不屑的冷哼,非但没有松开,那条横锁在秦允显胸前的手臂反而用力地往上一勒,迫使他不得不更紧地贴靠在自己身上。
“就算如此,你又能奈我何?少废话!快说,元霁野那魔头究竟怎么了?”
两人的姿态此刻显得更加不堪,秦允显几乎完全嵌在从寅怀中。
一旁的徐瑾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两人身体紧贴、气息交缠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生死相搏的狠戾?
分明是打情骂俏!
他顿时感觉被愚弄、被忽视、那种莫名的滔天醋意瞬间淹没了他。
“好、好得很!”徐瑾瑜脸色铁青,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死死盯着那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猛地将半出鞘的佩剑重重推回鞘中,随即,宽大的袍袖狠狠一甩,迅速消失在城头。
秦允显不明白徐瑾瑜为何如此大的火气,微微一怔,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肩背处传来的禁锢感,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挣了挣,那铁箍般的双臂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勒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秦允显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因被压迫而带着一丝气闷:“太子殿下.....你这般......让我怎么说?”
从寅幽深的眸子盯着他因挣扎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鼻息间萦绕着对方身上香甜的气息,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为了得到元霁野情况,最终双臂一松。
秦允显顿感呼吸顺畅不少。他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抬手轻轻揉着被勒得生疼的胸膛:“你可知晓‘至阴之人’?”
从寅眉头一蹙:“至阴之人?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不回答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秦允显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襟,作势便要转身离开。
从寅迫于无奈,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
秦允显闻言,脚步顿住。他缓缓扭过头,一旁火把的光恰好映在他半边脸上,显得那抹笑容格外清浅,却又带着一丝狡黠:“哦,既然你不知,那我说了你也听不明白,还不如不说。”
从寅只觉得一股被戏耍的滔天怒意直冲脑门,怒道:“你敢戏弄于我?”
秦允显看着他这副怒发冲冠、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般的模样,那双玉眸,竟不期然地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这人平日里冷硬孤傲、仿佛万事不入眼,此刻因他几句话便气得跳脚的样子。竟透出几分奇异的鲜活,甚至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连秦允显自己都怔忪了一瞬。他迅速敛去那丝不该有的情绪,面上笑容不变,话锋却陡然一转,问起了另一桩事:“罢了罢了,不逗你了。黄如骛近来状况如何?”
从寅被他这毫无预兆的转折噎了一下,满腔的怒火如同砸在棉花上,不上不下,憋闷异常。他瞪了秦允显一眼,似乎在强压着把他揪过来打一顿的冲动,声音硬邦邦地回道:“她一般除了要事很少召见我。我也只是偶尔听闻随侍医师提及,言其精神似有恍惚之兆,除此之外倒也无甚异常,一切安好。”
秦允显理了理衣袖,神情恢复了几分往日的从容,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冷意:“大平此番助我,恩情自当铭记。我言出必践,待此间残局收拾停当,过几日我便亲赴大平,为黄如骛彻底去除体内蛊虫。至于那魔头假身之事......”
他话锋微转,眸色沉了沉,“秦诸梁临终疯语,是真是幻尚需查证。待我理清头绪,自会告知于你。”
“几日是几日?”从寅几乎是立刻追问,声音绷得有些紧。问完他自己都微微一怔,似乎觉得太过急切,猛地别开脸。
他素来不是个主动之人,更不屑于解释行踪。
这几日朝中积压的奏折堆积如山,繁琐政务压得他心烦气躁。可偏偏自己那指环一亮,如同在他心湖投下石子,搅得他坐立难安,思绪纷乱。
方才刚一处理完案头最后一份急报,几乎是未假思索,便循着那点“由头”寻到了这城头之上。他甚至在心中为自己找好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是秦允显有事寻他在先。若对方问起,便如此搪塞。
秦允显看着他那副强自镇定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促狭的意味:“唔......最多不过三日吧?”
他带着戏谑直直望向从寅紧绷的侧脸,“怎么?太子殿下问得如此仔细,莫非是掐算着日子,到时候......想见我?”
从寅脸色骤然一沉,如同被戳中了什么隐秘心思。
他冷哼了一声,再不愿停留片刻,生怕对方那双眼睛再看穿自己更多所想。赶紧抬起双手,快速捏了术法,消失在城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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