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常见此,紧绷的面色终于稍霁。接下来,便是对一众有功之臣的封赏。
刘烩,方肃,徐瑾瑜,叶晤等皆获擢升,赐予厚禄。甚至连双正,也因协助之功,赐了诸多宝物,喜得他差点当场蹦起来,要不是被旁边的叶晤死死按住的话。
然而,当最后一份封赏的旨意余音落下,气氛非但未能轻松,反而骤然绷紧到了极致。
秦溪常面无表情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眼里只剩不容置疑的威压:“赏功已毕,当罚其罪。”
“逆贼秦诸梁,弑君篡位,祸乱朝纲,其罪罄竹难书。凡曾依附其党羽,为虎作伥者,无论官职高低,无论牵涉深浅,一经查实,无论首恶胁从一律杀无赦,诛九族,绝不姑息!”
此话一出,无数官员脸色惨变。他们有的为了好处或保命,的确曾与秦诸梁联手过,但事情也未做得太过。因此当听到此番话后,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更有胆小的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在一片死寂的恐惧中,一名官员战战兢兢地出列。
“陛下息怒,逆贼秦诸梁固然罪该万死,然则其党羽之中,未必尽是甘为爪牙。或有良善之辈,仅为强权所迫,虚与委蛇,以求保全家小性命......若、若将此等被迫屈从者,也一概诛连九族,岂非......岂非太过酷烈?这样,恐伤陛下仁德之名啊!”
秦溪常的目光瞬间钉在那官员身上。他冷笑一声:“酷烈,虚与委蛇?在朕的眼里,这朝堂之上,只有忠与奸,黑与白!何来情非得已?何来身不由己?”
他踏前一步,沉声道:“凡曾屈膝,跪拜于逆贼秦诸梁座下者。无论你是真心献媚,还是假意逢迎。无论你是贪生怕死,还是为保家小。那一刻的膝盖着地,便是对烈帝的背叛,助纣为虐,罪无可赦!”
“此令,非仅为清算旧日血债。若今日不将这些毒瘤连根拔起,彻底铲除,他日春风吹又生,必成倾覆我天兆根基的滔天祸患!”秦溪常还特意解释了一番,接着很快又话锋一转:“自今日起,凡我天兆臣子,若再有人敢阳奉阴违,暗行勾结,或通敌,或谋逆。一经发觉,一律满门抄斩!朕要这朝堂上下,从此只有一种声音,效忠天兆,效忠于朕!”
秦允显静立旁侧,将他的兄长每一个字与眼神尽收心中,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开来。
他理解秦诸梁余孽必须清除,也明白新朝立威刻不容缓。然而,这般不分缘由,动辄株连九族,手段或许太过严苛,已近乎暴戾了。
劝谏吗?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可是很快又消失了。
不能。
今日的登基大典便是新帝权威的关键所在。此时此地,若提出任何质疑都会当众动摇新帝威严,动摇朝野刚刚凝聚的人心。更可能将已经处于风口浪尖的自己,推向两面都得罪的境地。
秦溪常并未理会那些官员的想法,话题如同两道分水岭,又陡然转向那悬于国门之外的双重巨患:
“内贼当诛,外患也不可纵容。游怪祸乱,残害生灵。朕在此明诏天下:朕将倾举国力,前往各地修补结界,护我天兆子民安宁。至于那魔头元霁野,凡我天兆境内修士,无论宗门派别,无论道行高低,皆当戮力同心,共讨此魔头!”
***
这一阵子,天兆境内,在秦溪常的整肃与新设结界的护佑下,总算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太平。然而,远在东北方的大江国却陷入了深重的恐慌与混乱之中。
大江是个小国,说白了,在以前连给天兆提鞋都不配。可秦诸梁上位后,竟开始与大江建立了往来。这可惊讶了诸多人。
这样的小国大财富没有,要地没地,与其合作,只会吸血,而不能给天兆带来任何利益。他们不明白秦诸梁为何要这么做,可是碍于被压制,只得将疑问埋在肚子里。
这一次秦允显大捷后,那六名银甲大将从天兆境内神秘消失,早已悄然越过边境,潜入各个周边国家腹地,尤其是大江。近些时日,大江数个州郡接连爆出骇人惨案。
死者皆被开膛破肚,体内脏腑不翼而飞,只余下空洞的躯壳。此类惨剧频发,已非孤例,闹得大江百姓人心惶惶。
当地官府倾尽全力追查,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六名身着奇异银色重甲的“人”。因其行动迅疾如风,刀枪难伤,民间惊恐地称其为“铁骑怪”。
这些怪物聪明的很。它们并非单纯的食人魔。据幸存者口供及修士追捕所见:铁骑怪在残忍掏食受害者内脏后,竟能将其自身化作一股如墨的黑烟,钻入那尚有余温的尸骸之中。顷刻间,那具空壳便会“活”过来,行动如常,混迹于人群,甚至能模仿死者生前言行。
官府或修士即便识破、围捕,甚至将其附身的躯壳摧毁,那黑烟也能瞬间逸散,遁入阴影,逃之夭夭。
其不死不灭就如同游怪一般,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不怕任何结界。
大江为此而头疼的很,州郡告急的奏章堆积如山,要求朝廷即刻出人,剿灭这非人之祸。
大江国君燕无言,年仅十六,登基不过一年,本就生性怯懦,闻此凶信,更是吓得夜不能寐,数日间便憔悴了许多。面对案头堆积如山的求救奏疏,他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
无奈之下,他只得强打精神临朝,将“铁骑怪之祸”列为朝议头等要务。其实,与其说是燕无言主持朝议,不如说是他身边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常侍崔济“提议”的。
燕无言战战兢兢地坐在龙椅上,眼神飘忽,双手紧张地抓着扶手。崔济则气定神闲地侍立在一旁,眼帘微垂,仿佛这满朝文武的生死荣辱,尽在其指掌之间。
民间早有传言,这位崔常侍心性狠毒如蛇蝎,手段酷烈,自先帝驾崩后,便迅速手揽大权,牢牢掌控着宫廷禁卫与批阅奏章之权,早已是“挟天子以令百官”。
这大江国,表面上仍是燕氏天下,内里却早已被崔济织就的巨网所笼罩。而燕无言,不过是个连怒都不敢怒的傀儡国君罢了。
大殿之上,气氛压抑。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颤巍巍地出列,朝着燕无言深深一躬:“启禀主上,灵州八百里加急,又发现两名铁骑怪踪迹。它们白日便敢在闹市行凶,手段极其残忍,十数名无辜百姓惨遭毒手,州府所遣修士,拼死围捕,却奈何不得那怪物分毫,甚至反被折损数人。如今灵州城内,百姓惊恐万状,已聚众围堵州府衙门,群情激愤,恳求主上速速想法除此大害。”
燕无言如坐针毡。他瑟缩着肩膀,目光飞快地瞥向身旁侍立的崔济,见对方眼帘低垂,面无表情,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明显推诿:
“朕派出的修士,已是国内道行最高深之辈了,连他们都束手无策,朕又能如何解决?”
此番话,处处透着燕无言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国君。
底下群臣飞快地交换着眼神,眼中颜色各不同。
就在这时,侍立一旁的崔济忽然动了。他微微向前躬身,姿态看似毕恭毕敬,但那面上满是讥诮。淡淡地开口:
“既然我大江修士力有未逮,何不借他国人之手?这祸根铁骑怪,本就是从那天兆战场上逃脱而来,按理说便该由他天兆担责。不仅如此,还要天兆派出人,将这里的铁骑怪彻底铲除,以绝后患。就连铁骑怪在我大江境内犯下的人命,由此引发的市井萧条也该付出应有的赔偿。”
燕无言闻言,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崔常侍所言甚是。只是,那天兆新君秦溪常刚刚平定内乱,听说国库耗损甚巨,正是用钱之际。恐怕......恐怕他不肯吧?”
“不肯?”崔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天兆再不济,这一点钱还是能拿的出来。再说,这是理所应当。不仅如此,还要他们立下军令状,必须在限期内将我大江境内铁骑怪诛杀。否则,我大江便要与那些深受其害的周国合力讨伐天兆。”
“那便依崔常侍所言。”燕无言慌忙不迭地下令:“来人!速派使臣,持国书,即刻前往天兆面见新君。”
夜色如墨,玉轮高悬,皎洁月色泼洒在永安宫的琉璃瓦上。
秦允显的新府尚未落成,一行人仍暂居旧宫。叶晤照例随侍在侧,双正也赖在宫里,说是要“玩赏几日京华风物”。
晚膳特意设在后园凉亭。秦允显虽已辟谷,却也端坐其间,图的是欢聚的热闹。
双正酒足饭饱,没骨头似的歪在凉椅里,打了个响亮的嗝:“要我说,眼下朝堂百废待兴,正缺能出主意的脑袋。你点子最多,窝着偷什么懒?不替主上分忧?”
秦允显起身,清辉落在他肩头,勾勒出几分寂寥的轮廓。
他滞留伏阳城,朝野已是物议纷纷。为堵悠悠众口,秦溪常索性将秦贞成也留了下来。他这位小叔,做个富贵闲人倒是极好。既无实权,又素来懒散,成日里不是品茗斗雀,便是垂钓听曲,放在眼皮底下也翻不起风浪。
此一举,倒让那些官员们赞新君顾念亲族,仁厚重情。
自然,自秦溪常登临大位,案牍劳形,除却朝会,秦允显连他一片衣角也难见到。他何尝不想为兄长分忧?只是更惧惹来无端猜忌。
于是遇事能避则避,能躲则躲,横竖以秦溪常之能,朝中诸事足以料理,何须他画蛇添足?而他终日只与那闲散小叔一处厮混。不是对弈品画,便是寻一处静水垂竿,消磨辰光。
“不出主意,便是最好的主意。”秦允显不欲多谈朝政,恐隔墙有耳。他转身在双正身侧坐下,故意陡转话题:“如今列国皆知游怪是元霁野所为,皆欲除之而后快。这魔头竟也不敢现身,踪迹全无,也不知藏在哪个阴沟角落里了。”
双正脑袋枕着胳膊:“前几日你不还说,那魔头死盯着你身上的三阳珏?他既志在必得,迟早要寻上门来!依我看不如你做个香饵,引那毒蛇出洞。咱们提前设下天罗地网,暗中擒了他,岂不省事?”
叶晤执起素白茶壶,倒起水来,递到秦允显跟前:“元霁野非是蠢物。如今他已成过街鼠辈,天下修士皆欲诛之。这般境地下,他岂敢轻易露了行藏?”
“正是此理。”秦允显颔首,淡然接过:“他避祸尚且不及,又怎会主动撞入网中?”
何况,他记得秦诸梁曾言,元霁野现下不过是一具假身。纵使擒住或杀了现身的元霁野,也难伤其真身根本,不过又毁其一具皮囊罢了。
当下他只能静待对方主动寻来,再设法从其口中逼问真身下落。
双正长叹一声:“魔头藏得深似王八,可他弄出来的那些铁骑怪还在四处作孽。我听闻大江、卫国、邹国境内,皆有那鬼东西食人脏腑的惨事。”
叶晤闻言,眉头微蹙道:“主子,那铁骑怪既需日日啖食人心肝方能续命,若将其擒住,囚于地牢之中,断其血食,饿毙了事岂不更好?”
秦允显抿了一口茶水,摇头道:“谈何容易。这些东西虽已非人,却狡诈更胜从前,灵智未泯。欲将其饿毙,先得擒得住才行。”
话音刚落,亭外石径上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双正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秦允显也起身循声望去。只见灯笼昏黄的光晕下,一个圆硕的身影当先疾步而来,正是如今侍奉在秦溪常身侧的常侍王清。
秦允显见是他,心头微凛,人却已迎上前去:“王公公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王清脸上堆起十足的笑意,眼缝几乎瞧不见了。他躬身行了个大礼,一开口,尖细的嗓音响起:“奴才奉主上口谕,请珝王即刻移驾未央宫商议要事。”
秦允显心头骤然一紧。
深夜急召,若非燃眉之急,秦溪常断不至此刻命人寻他。纵使他百般避忌朝堂之事,可若关乎天兆那等动摇国本的祸端,他终究无法袖手旁观。
思绪运转间,他面上已敛去所有异色,只对王清略一颔首,袍袖微拂:“有劳公公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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