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赵王府内,荒凉无人的庭院,两个双丫小髻的孩童眼馋地看着树上的青杏,奈何只有三寸长,还够不着最低的树叶。
魏氏跪坐在中庭廊下磨稻壳,一手拿着木杵,一手扶着石臼,手上缠着洗到发白的麻布,大概是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陡然劳作起来,手上生满了血泡。
周天子虽建了这座赵王府收留他们,但平素吃穿住行,都是少府负责,赵国已亡,他们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庶民,哪来那么多优待,能给一些未脱壳的稻谷就不错了。
赵王一族人数众多,王府狭小,只有王族嫡系一脉住了进去,他们平时也不能随意出门,便相当于被软禁了。
魏氏是王后,生有大公子赵长云、三公子赵长宥,分别是十八岁和十六岁,二公子长瀛的生母早逝,今年才十七岁,长陵排行第四,生母柏氏,后头还有十个弟弟妹妹,都只有十岁上下,懵懂年纪,还不知国破家亡,已经被人软禁了,他们只知道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也不能读书写字、跳舞射箭了。
四角的赵王府,正中一棵高大茂盛的杏树,当真是应了他们眼下的处境。
“困”。
魏氏叹了口气,都已经是俘虏了,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赵王的那些姬妾,城破的时候,能送走的她都送走了,不管怎么说,她曾是魏国王女,她们到魏国去,总比现在好。剩下一个柏氏,一个郑氏,都是舍不得孩子,不肯离去的。
门里走出来一个病恹恹的青衣妇人,倚着门框,对魏氏说:“王后,这些粗活还是让奴来吧。”
魏氏头也不抬:“你病着,还是先把身体养好了,再来帮我吧。”
妇人扫了一眼庭院,看见树底下的两个孩子,伸手想唤他们过来。
魏氏突然提高了声调,喝道:“你身上有病,少跟孩子们接触,他们年纪小,最易染病,现在又缺医少药,到时候出了事,你哭都没处哭去!”
妇人知道自己鲁莽,连忙跪下来认错:“王后说得是,是奴短视了。”
魏氏把石臼中脱好壳的米倒出来,冷冷地说:“赵国早就没了,哪来的王后?”
伏在地上的妇人忽然绷不住眼里的泪水,抽泣起来,她出身贫寒,可以受这样的苦,但王后,她生来便是贵女,珍馐美馔,仆妇成群,怎么过得了这样的苦日子?
她以为,最先受不住的会是魏氏,可没想到,最先病倒的却是她,反而要让魏氏照顾。
后门鬼鬼祟祟挤进来一个略胖的黄衣妇人,手上提着一条半个巴掌长的河鱼,兴冲冲地跑过来,大着嗓门喊道:“王后,我弄着好东西了!快快快,咱们把这鱼烧了,给郑姬补补身子!”
魏氏听见院中动静,无奈抚额,拿裙边随便擦了两下手,走了出去。
“柏姬,你又偷偷跑出去,小心叫人抓住了。”
柏氏叉着腰,举起那条鱼,理直气壮地说:“我出去时都看过,围着咱们赵王府的探子早就没了,咱们现在米也少,菜也少,再不想办法找点吃的,难不成叫孩子们活活饿死?”
两个孩子呆呆地望着柏氏,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饿死”。
魏氏便不再训她,把她拉到廊下,仔细询问她在外头的见闻,问的是天下局势有没有什么变化,陈国攻北林九城,到底有没有攻下来。
柏氏出门只想着弄点吃食,哪关心这些东西,她拧着眉头支吾了半天,最后不耐烦地说:“奴又不识字,哪晓得这些?”
这柏氏,自从赵国破了,长陵被人带走,她就不把自己当做诸侯王的姬妾了,平时都是大着嗓门跟魏氏顶嘴,自称为“我”,一到魏氏教训她,她才消停会,把那僭越的自称改回去。
魏氏恨不得把她的耳朵拧成花,好不容易出去了,怎么也不知道多打听点消息,就算是长陵的消息也好,那孩子心智未开又生得好看,被先鸩带走,肯定没什么好事,柏氏浑然不知,还以为她儿子性命无忧,比她过得好呢。
柏氏生了痴傻的长陵,身材就走了样,本就不受宠,这下更令赵王嫌弃疏远了,长陵便跟着柏氏住在最偏远的宫殿,平素宴饮,也不会把他叫过去。魏氏还是在他走的那天,才真正看清了他的面容,国破家亡的变故,令这个叱咤赵王宫的王后,对剩下的这些亲人都多了几分在乎。
就算是一个傻了的孩子,也该同他们住在一起,长陵虽不是她生的,却也是正经的赵王子嗣,叫她一声“母后”的。
“那你跑出去一整天,都干什么了?”
柏氏终于露出心虚的表情,提着鱼就往屋里躲,嘀嘀咕咕地说:“这鱼新鲜,得趁早收拾了……”
魏氏厉声喝道:“你又去酒肆茶寮厮混了?!”
柏氏哀声叫屈:“这回可不是我不想早走,都怪那说故事的,讲的一个什么……什么狐狸精的故事,特别好听,他还连着讲了好几个,大家都被迷住了,谁也不挪窝,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圈人呢!”
魏氏气急了,拿起笤帚追着她揍,完全不像昔日雍容华贵的王后。
东头屋子有一扇窗悄悄打开,屋子里躺着半身瘫痪的少年,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守在他身边,女孩道:“大哥哥,柏姬说看着我们的探子都走了,那我们可以出门了吗?”
少年摸了摸她的头顶,温声道:“阿英想出门去玩了?是不是阿兄讲课太无聊了?”
“不是的大哥哥——”少女连忙解释,似乎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不由低下了头,“大哥哥的腿本来不会废的,都是耽搁了请医,才会变成这样……”
赵长云手上动作微顿,对赵英笑了笑,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现在这样也没什么,脑子还在,还可以教你们读读书,写写字,也不算废人。”
他这条腿,是被人押到殷洛的途中,骑的马突然发狂,不慎坠马摔断的,后来长宥觉得奇怪,跑去查看了那匹疯马,在马脖子上找到一个细小的血洞,闻到了苦戟草的味道。
苦戟草可令牲畜发狂,他们这些常年骑马围猎的,谁人不知?赵长云既嫡且长,文武双全,也没什么过错,是说一不二的赵国继承人,赵国都已经灭了,还有人来暗害他,不就是怕他有朝一日复兴赵国吗?
后来长瀛、长宥还有其他弟弟们,都受到了一定的暗害,幸好长宥早有防备,才没叫他们得逞。
阿英哭了起来:“可是大哥哥,你本来不会只能躺在床上教我们这些弟弟妹妹读书的,你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军,有你在,我们赵国——”
赵长云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往外看了一眼,庭中杏树簌簌作响,站了个单衫的蓝衣少年,抱着树一阵乱抖,见他探头出来看,对着他咧开嘴笑了。
两个弟弟围着树欢呼雀跃,不一会儿,其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出来了,庭中站满了孩子,捡着地上半黄不黄的杏子。
赵长云眼睛一酸。
父王庸碌无能,赵国这些年每况愈下,尤其是昌国灭亡后。本来赵昌两国是坚实的盟友,互为臂助,父王借了道给陈国,所有诸侯国都在谴责父王无信,不敢再相信与他们的盟约,所以陈国侵赵,没一个盟国来救,就连百姓们,也心如死灰,觉得赵国该亡,不去抵抗陈人,所以,赵国就在屈辱中,不战而降了。
他知道父王是怕不借道的话陈国会直接攻赵,也知道父王爱好美人美酒,心思不在治国上,也没有治国的才能,但赵国投降,实在是让他痛心疾首。
赵国疆土两倍于昌,赵人却不及昌人血性,这当中,不光是父王的错,也有他的错,他明明有所预料,三年前也曾想阻止父王借道,但因为害怕父王和臣子们觉得他逾越,一直没能说出口。
现在这样,就当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忽然,破旧的侧门被人踢开,跑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衣短打,卷着袖口和裤脚,皮肤微黑,像个做苦工的,只有脚上那双绣工精致的鞋子,出卖了他的身份。
少年跑进长云的屋子,面上带着难以压制的狂喜,低声道:“大哥,我听人说,长陵的痴病好了!没被人送给袁承武,还夺下了刑都!”
长云一惊,忙问:“二弟,你说什么?”
这时,房门再度被推开,面色凝重的魏氏走了进来,对长云道:“北林战事似乎有变,长陵怕是有危险了。”
原来,长陵拿下刑都不久后,姜达一家从刑都仓皇出逃,剩下些家仆没能带走,其中就有与舒望对接冻伤膏生意的一个管事,他把姜家的运货线路和盘托出,又归顺了舒望,开始帮着舒望利用这条线路向殷洛运输白纸,包括一些她写好了的故事书,在张成亲自护卫下,昼夜兼程,赶往殷洛,打算觐见周天子。
前几天,舒望的商队终于到了殷洛,因为没有觐见的渠道,张成依着舒望的计谋,开始在各个酒肆茶寮散播刑都的消息,以图引起周天子的注意。
柏氏爱凑热闹,正巧在茶寮听了一天故事,本来那些附在冻伤膏上的故事传播还没有这么广泛,但在张成的有意安排下,这两天殷洛城里四处都在讲这些狐精鬼怪的故事,有人问起这些故事哪里来的,张成等人都道是刑都一位舒氏贵女写的。
魏氏聪慧,能管中窥豹,一听柏氏絮絮叨叨讲完了这些故事,把周围人的闲聊转述出来,她就明白了,刑都有变。
她再仔细一想,猛然惊醒,刑都本应在打仗,却突然传出这些奇怪的故事,这就说明,刑都的情势没那么紧张了,很可能已经落入陈人手里,那么北林九城呢?会不会也已经被陈人攻占了?
问题就出在遥远的距离上,她们得到的信息全都是滞后的,只怕北林九城陷落的消息传来,长陵的坟头草都有几丈高了。
趁机溜出去打探消息的赵长瀛也是如此,不过他有心打探,人又机灵,所以知道的比柏氏多一些。
他听到的版本是,赵国那个傻公子途经刑都,突然变聪明了,刑都守备秦同将他罚到矿场上做工,甚至还在猛虎下山吃人的时候,挺身而出,赤手空拳打死了那只老虎,再后来,他还把秦同杀了,夺下了刑都!
魏氏和长云、长瀛一对消息,才模糊知道了长陵现在的情况。
母子三人面面相觑,这真是他们所牵挂的那个长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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