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辰时到巳时,日头渐渐从东方滑到天空正中央。
润润嗓子早已唱疲了,腿也站僵了,陛下还在专注批阅手中书卷。
陛下年轻精力充沛,为太子时便是出了名的勤于政事,践祚之后更胜从前,常常连续议政两三个时辰不休息,上了年纪的老臣累得腰酸背痛,遥感折磨。
最后还是刘公公通传贵妃娘娘求见,才堪堪打断这一痛苦过程。
“贵妃娘娘备下糕点和乳羹,特地献给陛下享用。”
陛下点头应允,半晌见一十**岁妙龄贵女婀娜而来,身着滚雪细纱罗裙,两只凤眸上各点一抹胭脂红,灵动娇盼,活泼妩媚。
一进殿,便没骨头似的倚在陛下身边:“陛下~臣妾来迟。”
贵妃娘娘母家姓窦,窦大将军的女儿,孙丞相义女,从小在太后娘娘膝下养大,真正的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陛下娇纵贵妃娘娘,私下场合都免她行礼。宫里嫔妃面见陛下时无不毕恭毕敬,唯有贵妃天真灿烂,横行无忌。
润润见此,收起琵琶知趣地退到一旁。
谢郢识:“来啦。”
贵妃声线娇嗲,“听闻陛下新得的明光锦,都赏赐给了皇后娘娘。臣妾眼巴巴盼望许久,若没臣妾的可不依。”
谢郢识责怪:“无缘无故缺席给皇后请安,还怪明光锦没你的?”
“臣妾这几日劳累得很,并非刻意懈怠向皇后问安。”贵妃腰间丝带的蝴蝶结略略往上系,凸显隆起的小腹。
她撒着娇:“陛下原谅臣妾这一次,好不好?”
谢郢识微微笑:“你有着身孕,怎会怪你。”
他轻打个响指,立即有内务局的奴才恭敬送来一锦匣,竟是远较明光锦更为名贵珍稀的落霞锦。
浓墨重彩的颜色,素来是贵妃喜爱的。比颜色更浓的是圣眷,原来远在皇后之前,陛下已为贵妃留了落霞锦。
整个宫中,唯这一匹,最名贵、独一无二,陛下只赏给最心爱的妃子。
润润忍不住偷偷觑了眼。
真好看呐,缎面色黄赤似金,层层叠叠的洒金花纹,穿起来尊贵又仙气飘飘,宛若扯下漫天霞光披在身上。细闻,还有幽淡的荃芜香气。
她心头滑过几丝羡慕。
贵妃娘娘喜笑颜开:“多谢陛下,臣妾便知道陛下最疼臣妾。”
打开随身所携食盒,柔枝似的手送了块糕点在陛下唇边:“陛下,您尝尝嘛,臣妾亲手做的。”
陛下并未开口,刘公公执银针过来试过毒。按照宫规,天子所食之物须由掌事太监先行服用,确认无毒天子再食,且食不过三。
例行公事后,谢郢识轻轻咬一口,赞道,“意卿有心了。”
淡黄阳光洒在他眉宇间,温柔,冲淡。
贵妃的小字叫意欢,陛下私下在闺中唤贵妃意卿。
润润僵站在角落处,恍然发现陛下也有如此柔情的时刻。
从头到尾她宛若透明人,无比尴尬。
这个场合,她是不是可以跪安了?
可主子未发话,她焉能擅作主张。
贵妃娘娘正欲和陛下说些柔情蜜语,忽然瞥见润润,妩媚的丹凤眼一滞。
殿中居然还有其他女人服侍,刚才没注意,还以为是丫鬟。
“这一位……新入宫的薛宝林妹妹吧?”
贵妃美目上上下下狐疑地打量润润,陛下践祚未久,后宫中真正夜里侍奉过陛下的唯有自己。
昨日听闻陛下竟临幸了个永安王府送来的卑贱婢子,想必便是此女。
润润矮身行礼,怯声道:“嫔妾见过贵妃娘娘。”
明白人都能看出来,润润这是趁虚而入,趁贵妃有孕爬床。
贵妃依偎在陛下肩膀,轻薄的嘲笑。
“太子哥哥连这般寒碜女子都要了。”
贵妃与谢郢识年少相识,**时总喜欢叫他太子哥哥。
谢郢识正执笔写着东西,漫不经心说,“政务繁忙,无非一晌贪欢罢了,你不喜欢叫她跪安便是。”
方来领过来,原也是解闷用的。
贵妃娇声道:“那可别。听说宝林妹妹歌儿唱得好,臣妾也想听听,陛下别舍不得。”
谢郢识淡淡:“意卿可自便。”
他们一言一语相处起来旁若无人,处置润润仿佛处置什么物品。
地位悬殊实在太大了,润润一只小麻雀,贵妃众星捧月,相较起来润润自然担得起寒碜二字。
贵妃绯红的蔻丹指向润润。
“你唱吧,本宫倒要看看宫外的戏子有多大能耐。”
润润领命,刚要重新戴上捍拨,贵妃却道:“不准戴那个,本宫要你裸着手指弹。”
润润闻言,大为不解。
琵琶弦是以鹃鸡筋制成,韧硬而磨手,若弹奏时不佩护甲的捍拨,不但会掀翻指甲伤手,还会大大影响音色。
她试图解释:“娘娘,用捍拨拨出来的琵琶音才好听,鹃鸡筋是有韧性的,那种韧劲儿只能用捍拨拨出来……”
话未说完,贵妃已愠色。
“放肆。”
润润犯了个错误,大错误,不该解释。她多这一句嘴,好像主子学识浅薄是个乐盲。
贵妃沉着嘴角,委屈唤陛下,“太子哥哥。”
美丽女人的柔弱是最好武器,且贵妃还怀着龙裔。
贵妃玉面一沉,眸底顿时晶莹。
她缠着陛下,定然要陛下怜惜她,缠得陛下手中毛笔都无法握稳了。
“叫你如何便如何。”
陛下剜润润一眼:“掌嘴。”
他神情比雪色还冷,润润被他可怕的目光扫过,心惊肉跳。
陛下是禁宫之主,也是天下之主,杖毙她不过勾勾手指的事。
润润别无选择,颤抖着搁下琵琶,哆哆嗦嗦伸手,朝自己扇一下。
大颗大颗的泪珠悬在眼眶子,那么瞬间她好想姐姐。她好想告诉岁岁,她不要入宫了,她想回家。
幸好她今日只是多一句嘴,没犯什么大错。掌过嘴过后,此事也便揭过去。
“唱。”
贵妃重新吩咐。
润润强作欢容,摘掉捍拨,开始裸手弹奏琵琶。
情绪刚刚起伏过,她声腔微带有颤音。
鹃鸡筋似剌手的刀子,粗糙琴弦,一刀一刀割在指腹上,嘶地用力过猛,渗出血。
润润尽力避开伤口,继续弹。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真的……好难受。
每弹一下,指甲都要掀起来了。
她的歌声也不如方才好,沾点沙哑。
好在帝妃懒得跟她一个低等嫔妃较劲儿,贵妃拿过陛下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小腹上。
“陛下您听,昨夜孩儿又踢我了。”
谢郢识腕间常饰有一串佛珠,沉静的目光只似湖水,极其缓慢地流淌过贵妃腹部,别具深意。
这是宫里第一个孩子,唯一的孩子,很得太后娘娘重视。
他们轻怜密语着,润润唱歌,根本没在听。
……
这煎熬过程持续到晌午,贵妃娘娘要和陛下共用午膳,才叫润润跪安。
走出太极殿那刹,润润有种逃离龙潭虎穴的释然感,深深吮吸外面空气。
在太极殿那两位贵人面前,她卑微得仿佛连呼吸空气都不配。
锦书在殿外恭候着,别说润润,她脚都站酸了。迎上去见润润眼圈泛红,十根纤纤玉指微微渗出血,便晓得贵妃娘娘给了她下马威。
“小主……”
润润枯然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嗓子。
连着唱两个时辰,她嗓子已处于残废边缘。
锦书点头明白,用丝绸给润润包住手指,送她回宫。
翠微宫,内务局的人送来两位宫女,分别是菊儿、萍儿。
两个丫头从前是伺候太妃娘娘的,太妃娘娘薨逝后,便被内务局调来伺候润润。
菊儿和萍儿惯会见风使舵,见润润人微言轻,住的地方又穷又偏,多有懈怠之意。给润润行礼,只懒懒比划一下,等着要赏钱。
可润润哪有赏钱给她们。
况且,润润也不晓得初见宫里丫鬟是赏钱的。
见润润如此吝啬,萍儿还好,菊儿已经把轻蔑写在脸上了。
锦书吩咐她们道:“快去给小主沏杯茶,再弄点碘酒包扎手指。”
菊儿道:“奴婢新来,未晓得碘酒放在哪儿。”
萍儿是菊儿妹妹,也随之附和。
锦书生气责骂她们,谁料她们竟然敢还嘴。
目前后宫中正经的妃嫔主子,唯有皇后和贵妃娘娘。润润虽已被封为宝林,没母家撑腰,本质上和奴婢没什么两样。
最后,还是锦书亲自到小厨房去,给润润端来一些热水和残羹剩饭。
至于碘酒实在开不来,太医院为宫里主子服务的,而非为奴婢而设。
“小厨房说午膳时辰已过了,只剩下这些饭菜,明日叫小主早点来取膳。”
两只馍馍,一碗白粥,一碟酱瓜,和两只水晶冬瓜饺。都是凉的。
润润无权无势,待遇比之宫里真正的伶人还弗如。
“锦书,我还不饿,你吃吧。”
她再次指了指自己嗓子,吃东西就痛。
锦书坚决道:“小主必须要吃,否则身子会垮。”
锦书比润润姐俩儿大七岁,是看着这姐俩长大的。
在王府时,润润明明是个最贪吃的姑娘,她姐姐岁岁有什么好吃的都偷偷留给润润。
锦书拨开润喉药,放在润润手边。
“用过膳后,小主再护护嗓子。”
润喉药,同样也清苦至极。
润润把其中一个馍馍吃掉,又喝半个粥。
明明还饿得前心贴后背,她却不能再吃。因为锦书和她一样没饭吃,她不能那么自私只顾自己。
润润佯笑:“晚膳早点去取便好啦,我还要为陛下唱歌,吃太多会涨肚。”
她这么一抬头,锦书才发现她左颊还微微有恙。
锦书黯然,“贵妃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连皇后娘娘都礼让三分,小主以后避开贵妃走就是了。”
润润道声好,轻轻呵着热气,呵在她血红的指尖上。
锦书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告诉润润。
“奴婢要说一件事,关于王府的,小主千万别伤心。”
润润打叠精神:“是姐姐的吗?”
锦书点头。
“王爷纳岁岁为妾了,昨晚刚行的昏礼。”
“岁岁姑娘传信过来,说是自愿的,一切都好,叫小主别惦记。”
纳妾了……
润润怔怔,心登时跌入谷底。
骗人,骗人,王爷骗人。
自己入宫,本就是为岁岁争取不为妾的机会,王爷却还强纳了岁岁。
忍耐多时的泪水,此刻终于断线珍珠般坠下。
宝们一定要确定喜欢这种风格再来,因为题材比较小众,古早
不要骂我(求
前面火烧得旺,后面火葬场的火也会越旺,挫骨扬灰
爱你们,么么哒
标注: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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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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