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转眼即至。
丰神俊朗的皇城司副使身着一身绛色喜服骑马亲迎,难得一身肃杀氛围都收敛了些。仪仗开道,鼓乐喧天,不少百姓夹道围观,热闹议论着这对国公世子与翰林千金的“天作之合”。
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嚣热闹,朱门洞开,弱柳扶风般的新妇由全福夫人簇拥而出。凤冠霞帔,重重叠叠的珠帘将容颜遮的严实。顶着沉重的花冠,沈韶辞行动并不是很方便。
沈慎搀着沈老夫人立于阶前,众人见状微微给这家子让出些许位置,老夫人攥紧手帕,忍着泪迎了上去。
“我的辞儿……”老夫人这一唤,不舍之情顿生,滚落两行热泪,此刻也顾不上失态,握着沈韶辞的手,哽咽道:“去了那头,好生照顾自己,切莫忍气受委屈,咱们沈家虽不是皇亲贵胄,但却为天下文人之首,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忘记家中有长辈替你撑腰。”
沈韶辞感念,心中更泛酸涩。祖母对她自幼教养严厉,琴棋书画皆需上乘,才得祖母展颜。韶辞儿时并不理解祖母的严厉,只觉着祖母那套世家贵女的标准实在苛责,长大后才明白,并非祖母苛求,而是世俗对女子规训如此,祖母的对她的规矩,是束缚,也是保护。
值此离别,却不知所言。沈韶辞强忍心中百感,宽慰道:“祖母在家,也要顾全身体,辞儿受祖母教诲多年,自是万事皆宜。”
别了老夫人,沈韶辞低垂的目光看见一旁父亲的衣角,父亲本是沉稳内敛的性子,只因她突逢赐婚罕见波澜。虽得韶辞宽慰,但沈慎心中仍难以割舍遗憾……倘若当时,他早些将两家孩子的婚事定下,至少两家交好,女儿嫁与相亲相近之人,他也可放心。
国公高门,看似荣华无限,可顾家那一家子,真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不知多少腌臜事,沈慎不愿女儿在后宅纷扰间痛苦折磨。在这大喜之日,他心中甚至决绝地设想过最坏的处境,若是日后韶辞受了欺负,他便是罢官左迁,也要替女儿抗一抗这天命。
千言万语,沈慎微叹低声嘱咐道:“辞儿,若遇不顺,自管归家,其余的为父替你想办法。”
父亲总是这样,少言少语,但却一直在她身后,为她支起一片天地。沈韶辞望着父亲沈慎已经霜染鬓角的面容,不舍而坚毅道:“父亲,辞儿已经长大了,以后,我会护着沈家。”
府内熙熙攘攘的人流簇着中间那位凤冠霞帔缓缓走出,顾长衡只消一眼便在人群中分辨出了那抹清丽的人影,他翻身下马,从容而稳健地迈过门槛,从沈父手中接过新妇的手。
沈父的声音低哑而郑重:“小女……拜托世子了。”
顾长衡慎而颔首,沉声许诺道:“有我在,岳丈放心。”
她指尖泛凉,被他五指包容住,微微一颤,却温顺地由他执着。两心尚在陌然,相携间,指尖渐渐回了暖意。
花轿起行,绕城示喜。因圣上赐婚,两家分外重视,连礼部都差了人前来协助操办,故而这场婚仪声势浩大,华彩异常,汴京城内,无人不知这段皇帝亲赐的珠联璧合、天作之合。
英国公府亦是宾客迎门,喧闹异常。这一套繁琐的礼节下来,又身着繁杂而金贵的服制,沈韶辞委实有些疲惫。她始终仪态端方,直至礼成后,被簇拥至新房。又行同牢合卺之礼,同席而坐,分食一牲之肉。而后,奉上剖开的匏瓜,内盛酒液。
沈韶辞接过全福夫人递来的一半匏瓜,身侧的人亦如此,他沉默着,一手轻托她举着匏瓜的手,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臂弯。二人交杯而饮。
酒味清冽中带着一丝匏瓜特有的微苦。
饮毕,全福夫人笑着将两半匏杯合二为一,以红丝线紧紧缠绕,寓意永合。再者,结发礼毕。 撒帐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如红雨般撒向婚床,吉祥祝词不绝于耳。待到众人终于嬉笑着退去,掩上房门,满室骤然静下,只余一对龙凤喜烛噼啪燃烧。
下一步,该是什么呢?
屋内已无人指引。
盖头还未揭去,沈韶辞微垂着眼,余光只能看见盖头下金丝刺绣的华美婚服,以及她身侧,成套般配的男子婚服的一角。一只修白而骨节分明的手,安安静静地搭在那一角婚服上。片刻后,又见那指节微微蜷起,似是在下什么决断般,那只手攥得紧,指尖发白。
沈韶辞紧盯着,莫名心中有些失笑。他……是在紧张么?
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罗刹副使,也会在新婚之夜,同她一样,面对陌生却即将相对一生的眷属而紧张么?
沈韶辞思绪飘离之际,忽的眼前骤然一亮,映入眼帘满室朱红喜色。她下意识垂眼避光,却瞧见原本罩在她头上的红帕,正在那只她观察良久的手里。
二人相对再无遮拦,顾长衡只是在盖头掀开的那一瞬屏住呼吸,匆忙一瞥那盖头下的娇容。她睫羽微颤,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微微诧异般的挑眉。
顾长衡瞥开眼,但面容却烧的慌。他似乎能感受到,身侧的人反应过来正含蓄而克制地打探着自己。
传闻中,顾郎霞姿玉面,此言倒是不假。沈韶辞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位赫赫有名的皇城司副使之真容,天庭饱满,眉间锦绣,一双凤眼又覆长睫,让人看不真切眼底的情绪,鼻骨高耸而唇角绷直,可见平日不苟言笑。五官无一错处,棱角分明而锐利,俊朗天成而又自带一种压迫之感。但红烛映照下,他白皙的肤色镀上一层柔光,倒是恰好化解了平日给人的疏离感。
顾长衡喉头一滚,回眸正撞上沈韶辞沉静的目光。他倒是须臾间想起御花园初见时的模样了,桂花树下,顾盼生姿,鬼使神差的,他蓦然开口迟钝道:“你可还记得我?”
记得?此话何解?
沈韶辞不知他所指究竟为何,但新婚陌生,好不容易一人开口,她自是顺着话头说下去:“皇天诰命,奉旨成婚,妾自不敢忘。”
顾长衡执掌皇城司自是阅人无数,相面识微的本领更是一流,沈韶辞纵然喜形不露于色,可那片刻的迟疑仍是逃不过顾长衡的眼睛。
看来,夜宴初遇,她匆忙归席,并未留有他的记忆。顾长衡倒也未多想,他们二人本是萍水相逢,不必挂怀,但却被一纸赐婚牢牢捆束在了一起,从前不记得不要紧,自今日后,此生交集再难舍难分。
洞房花烛夜,本是人生大喜,多少眷属此夜两相执手,耳鬓厮磨。可偏偏——所谓的佳偶天成,此情此夜,却分外生疏难堪。
顾长衡本无意婚嫁之事,皇城司事务繁琐,而他又过惯了这般刀尖舔血、尔虞我诈的生活,未曾在男女情爱之事动过念想。但姻缘已定,他既已为人夫婿,便不得再如从前那般万事由己,也该为家妻打算考虑。
如此——
今夜,他是走,还是留?
顾长衡身正而坐,目不斜视,开口透着平日秉公执法的语气,正声道:“你我既已结为夫妻,日后便各司其职,好生相处。府中事务尚且是母亲执掌,但我屋内大小事宜,皆由你定夺。若是陈设、吃食不大习惯,皆按你的喜好来。”
他说出这番话,沈韶辞却并不意外,好歹是御赐之婚,表面的体面还是要维系一二。故而沈韶辞只是淡淡颔首道:“妾明白,日后定与夫君相敬如宾。”
顾长衡沉默着点点头,他本不善言辞,适才说了那么多,最关键的话却还未说出口。他暗自打量沈韶辞的神色,她面容沉稳,端重典雅,无喜,无伤,言行举止敬而躬之。
顾长衡原本想的是,若是她不喜或是初来不自在,他自会体恤一二,今晚便去书房过夜。但新婚而不行夫妻之礼,传出去只怕遭人非议,让她在府中失了颜面,更何况他们御赐之婚,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更会诽谤为对圣意不敬。但他委实不想强迫她,她既已为他的妻,此生他必是敬她护她的。
顾长衡思虑万般,初时沈韶辞只当他沉默寡言,并未有打扰。只是这夜色已深……沈韶辞在心中默默啜了口气,起身温言道:“……妾替夫君宽衣罢。”
沈韶辞此举并非主动,而是给彼此的尴尬一个台阶。若是忸怩不安,只会让两人本就陌生疏离的关系更添无措,更何况今夜如此特殊,洞房花烛的初见,总归是要留个好印象。
身侧女子已娉婷起身行至面前,低眉颔首,温柔地替他褪去外衣,顾长衡浑身一僵,下意识往回退了一步。
沈韶辞抬眼,那一双秋水翦瞳撞上顾长衡慌乱的眼神,沈韶辞自然地替他宽下外衣,转身时神色才流露些许疑惑,刚才那情形……顾长衡怎的如此紧张窘迫?
她既替自己宽衣,莫不是在暗示些什么?即便不是那般主动,但至少是不排斥的,念及自己适才失态,顾长衡不由自嘲一笑。他怎的在夫妻之事上如此羞哧,竟还为难她一女子来逢迎,他们已是拜堂夫妻,此事……早一时,晚一时,都是要发生的,现在还装什么坐怀不乱?
沈韶辞背身正在整理那外袍,忽而感觉腰间一暖,烛光映照下,一袭娇躯笼罩在男子宽厚的身形中,顾长衡长臂一揽,将沈韶辞的腰肢禁锢在怀中。
呼吸相近,沈韶辞身体忍不住的轻微战栗,陌生而热切的气息喷呐在她耳侧,沈韶辞不由浑身炽热,耳尖红得滴血。说到底,这也是她应尽的夫妻义务,但沈韶辞不敢妄动,只是任由顾长衡带领,细密的吻自耳畔顺至脖颈。痒得慌,沈韶辞不由轻咛一声。
顾长衡眼底意念涌动,新妇娇柔,适才他且收着力,生怕吓到她,可沈韶辞这不受控的一声轻咛,几乎摧毁他强忍的理智。他将她身形翻过来正对自己,顺着衣襟褪下衣裙,电光火石间坦然相对,沈韶辞还来不及羞涩,下一秒便被他打横抱起放在榻上,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压了下来。
似梦似幻,似灼似寒,沈韶辞两手被钳制在床,迷蒙中身体所承受的感知让她不由自主地蜷缩,而她的动静顾长衡一览无余,并未给她喘息的机会,反倒空出一只手,摸索着调整展平。
沈韶辞咬紧齿贝,唇间却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软语:“……疼。”
顾长衡哑声抱歉,身体却浑然不觉复又俯身。
……
翌日清晨,天光微透,沈韶辞便已起身。
身侧已空,床榻倒尚留余温,想来顾长衡亦是才醒不久。
镜前,丫鬟绿漪正为她梳理一头青丝,沈韶辞对镜而观,面色似是难掩疲色,那脖颈间尚且余留昨夜温存。沈韶辞蓦地脸红,自取了那脂粉掩饰,今日需拜见公婆,万不可失了礼数。
沈韶辞目光掠过妆匣,指尖点向一支通体莹润、雕着缠枝莲纹的羊脂白玉簪:“用这个吧,妆容也以清净为宜。”
一切收拾妥当,沈韶辞莲步微移,行往公婆所居的丹松阁。走至廊下,却见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已立在门前,正是她的新婚夫君,顾长衡。
听见脚步声,顾长衡回眸一视。晨曦微光中,他面容依旧清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顾长衡并未急着进门,而是等沈韶辞缓缓行至跟前,与他并肩而立,他伸出手:“走罢,父亲母亲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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