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归宁

顾长衡从容地掀帘而入,他仪态甚佳,躬身落座浑然天成的矜贵之气,更何况今日他一改平日玄袍庄重,换上一套更为柔和的深蓝锦袍,那一张清隽的脸更添几分儒雅。

他这一身装饰,似是为归宁而特意为之,沈韶辞未曾料到,惊讶之余,倒是对顾长衡此人的印象加深了一层。顾长衡于她而言,虽不是谢砚书那般温和亲切的两小无猜,但至少是个知礼守节可相处的互敬夫妻。

马车悠悠驶向沈府。

车内焚有檀香,沈韶辞与顾长衡并肩而坐,沉默而安逸,他们的相处便是如此,三分熟,三分敬,三分自在,并不因无言而尴尬,反倒是从从容容地适配这种夫妻的设定,各自出于诸多考虑而礼貌地扮演好夫妻的角色。

顾长衡乃是武将,在朝堂上与沈父这等文臣交集并不多,沈韶辞唇角温婉而笑,绵绵细语嘱咐道:“家父嗜酒,但酒量却不佳,夫君一会见了家父,可切莫纵其多饮。”

顾长衡了然颔首,二人又默契地沉默,顾长衡垂眸似是思忖片刻,又道:“此先不知岳丈此等雅趣,府中存有宝酒而未置归宁之礼,只寻了些古文诗籍不知能否讨得岳丈欢心。”

沈韶辞宽慰道:“家父平日诗酒为乐,然饮酒伤身,若得古籍,想必也是欣喜。”

顾长衡沉顿片刻后,掀帘朝外吩咐道:“三宝,且快马回府,将陛下赏赐的西夷果酒送过来。”

沈韶辞并未阻拦或是谦和推辞,她虽与顾长衡只相处数日,但观察入微,对其脾性已有些了解。顾长衡此举无疑是给足她颜面。但这种颜面,不仅仅因为她沈韶辞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更关乎于她身后的翰林沈家以及天家颜面。

正是因为他与她都深谙此理,所以才会两相配合极佳。

车轮悠悠止停。

顾长衡先行下来,抬起手,扶着沈韶辞缓步下车。韶辞亦是对他莞尔一笑以示感谢。

沈父及沈老夫人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到他们俩更是欣喜迎了上来。男才女貌,相携相立,看上去的确是一对璧人。沈父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小婿长衡,见过祖母、岳丈。”顾长衡朗声躬身行礼。

沈韶辞稍慢他半步,在他身侧朝家中长辈一一见礼。

沈慎思女心切,心中早已无暇顾及这些虚礼,言语间客气了几句,将顾长衡扶起后便望向沈韶辞,心中诸多担忧期盼,但碍于情景又无法问出。

沈韶辞察觉到父亲的神色,微微颔首,回以安定的眼神,示意父亲不必担心。

沈慎这才收住心神,招呼着二人入正堂就坐。碍于顾长衡在场,沈慎也不便多问沈韶辞的情况,只是客套地嘱托些二人好好相处之类的话,又或者闲聊些闲闻轶事。沈老夫人年岁已高,稍稍聊了片刻后便推辞回房休息。

沈韶辞不放心想要去照理,眼底划过一丝担忧,这细微的神色变化被顾长衡洞悉,他侧头低声对沈韶辞道:“夫人去陪老夫人罢,岳丈这有我。”

沈韶辞这才起身离开。

“昨夜春寒,老夫人屋里的窗未关紧,许是受了凉,今晨有些咳嗽。”

沈韶辞从侍奉的丫鬟手里接过汤药,亲自喂沈老夫人服下,待药服尽,又替沈老夫人拍背顺气。

老夫人气稍稍顺些,坐起来倚在床上,看向沈韶辞的眼里充满关切和慈爱:“辞儿,他待你好么?”

沈韶辞垂眸轻点头:“我们相敬如宾,他待我周全,一切都挺好的。”

沈老夫人望着面前少女的神色,无喜无悲,平淡而清秀的脸庞,没有怨责,也没有怀揣少女心事的娇羞,她长叹了一口气:“相敬如宾,何尝不是蹉跎一生。”

老夫人手颤颤巍巍从枕下掏出一块玉佩,那玉圆润而精巧,泛着莹莹的光泽,老夫人手指轻抚过玉佩,感慨万千:“你走后,我想你得紧,便去你闺房待了待,看见这玉佩搁在你梳妆匣前面……是当年砚书那孩子赠予你的及笄礼。”

“世事难料,明明是两家长辈都许定的亲事,只差那一纸婚书,你们便能幸福一生……都怨我,怨我想留你更久些,怨我和你父亲迟迟拖着,毁了你的一生……”

沈老夫人说着说着,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浑浊老眼落下泪来,她紧紧攥着沈韶辞的手,哽咽道:“顾家高门大户,若无郎婿护你爱你,留你一人应付那后宅纷乱,我的辞儿该受多少委屈……”

沈韶辞的情绪易被沈老夫人而牵动,世事何其荒谬,一纸婚书,毁了她的缘分,又全了她的羁绊……她环抱住沈老夫人,轻声拍背安慰道:“姻缘天成本就难料,祖母和父亲不必自责。顾长衡于我虽无夫妻之情,但是却有夫妻之责,他敬我也护我。”

似是怕沈老夫人不信似的,沈韶辞又特意补充道:“新妇入门尊礼需晨昏定省、侍奉公婆,但他却言明我无需侍奉,又将院中诸事交予我打理,我在府中处境并不为难。”

闻言沈老夫人担忧的神色才稍微松动些:“果真如此?”

沈韶辞莞尔一笑道:“那还有假?”

她并未言王氏刁难之事,至于顾长衡的维护,也是避重就轻挑着说。那日顾长衡虽说不必侍奉公婆,但却是与她的私下言语,做不得数。若她真听信了他的话,不去侍奉公婆,倘若一日王氏为难,顾长衡是否会记得自己先前所言而护着她,犹未可知,但她一定会背负上失礼不孝的罪名。沈韶辞不会将自己置于这种危险之中。

至于谢砚书……沈韶辞的目光缓缓滑落,至沈老夫人手上的那一枚玉佩中。

那年她及笄之时,正赶上谢砚书就任楚州知县。家中长辈及其交好,都送了不少名珍异宝以庆祝韶辞及笄,可关起门来,韶辞还是忍不住在闺房轻叹伤感。

直到绿漪在门外悄声轻唤。

沈韶辞身着中衣,披了件袖衫出门,绿漪狡黠一笑,对其耳语道:“小姐快去偏门处看看。”

只消一瞬,沈韶辞便想清楚了来由,刹那间嫣然一笑,但又患得患失,怕来者不是心念之人,怀揣着紧张的情绪脚步匆忙地朝偏门赶去。

门外之人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心跳亦随着加快,儒雅的脸上仍不住的笑。

“砚书哥哥。”沈韶辞小心翼翼的唤。

谢砚书强忍激动:“是我。”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他们相伴数载长大,这种长久的陪伴,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习惯,让沈韶辞一直以来混淆着感情。多年照顾迁就,似是兄妹之情,偶尔对视一刹的慌乱,彼此心跳如擂,又觉着是年少青涩所致。直到此刻……她会因他的缺席而失魂落魄,会因他赴任异地而辗转不安,满心满脑都因他而牵动,却在靠近他的此刻被欣喜盈满怀。

沈韶辞脸颊攀上绯色,为何自己领悟的这般迟,偏在分别之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之所属。

谢砚书是端方君子,深夜冒昧叨扰,绝非本意。他与沈韶辞虽是青梅竹马之谊,但尚未定亲,男女还需避嫌,平素里都只有两家父母相聚时,若不是赴任在即,他断不会在夜间这般逾礼。

“阿辞,我明日赴任,不能参加你的及笄礼,实在抱歉。”谢砚书素来温润清朗的声音,流露无限的无奈与愧疚。

沈韶辞早已知晓,故作宽慰道:“赴任乃是陛下旨意,只是不巧罢了,砚书哥哥无需自责。”

她下意识想打开门栓,二人得以见面,谢砚书却道:“阿辞,莫要开门了。”

他赴任在即,临行前与她私会,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只怕对她名声有损,彼时他已赴任楚州,又该如何护住在汴京的她?

谢砚书考虑良多但却不语,只是万千缱绻道:“……临行前,能再同你说说话,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阿辞,这玉佩乃是我谢家先祖游历蓝田时,所得宝玉所造,只怕天下如此之玉不多见。你及笄,我自要送你最好的礼物……也愿你能明我心意。外派为官左右不过两三年,待我归来,定会前来求娶,不再委屈你同我在这偏门相见。”

“……”

她罕见流露出怔愣的神色,那一枚玉佩,的确承载着她少女时代的遐思,她亦曾无数次睹物思人,幻想过她与谢砚书举案齐眉、言笑晏兮的模样——可那终究,是幻梦中的泡影了。

沈韶辞再一次轻抚过那枚玉佩时,心中百感交集,竟产生恍若隔世之感。

沈老夫人言道:“听闻那顾郎护你敬你,祖母心中总算安心了些。辞儿,他若是个好人,你不妨放下心结,珍惜眼前人,与他好好相处试试。”

祖母口中的相处,自然不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道,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白头之情。沈韶辞明白祖母的劝慰,只是淡淡一笑,未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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