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大涴,太宛王城。
微风吹拂进太子书斋,桌上整整洁洁,只有一张白色的宣纸上,墨迹尚未干透:
无人拭我相思泪,无人梦我与前尘。
无人陪我顾星辰, 无人醒我茶已冷。
无人听我述衷肠,无人解我心头梦。
回首向来萧瑟处,无人等在灯火阑珊处。
姬夜真放下笔墨,有些睖睁。他恍然片刻,静静踱步走出房间,来到了院子中。
这样的刻骨相思,几乎让他发狂。
姬夜真一袭胜雪白袍,上好的水华锦在光下却显得有些黯淡,他琥珀色的眼底一丝生气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幽暗。
自从韶千樱近乎是“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变了。
变得越发心狠手辣,冰冷无情。
……不,倒不如说是,韶千樱的死,让他重新变回了曾经那个无心之人。
这一年来,他疯狂的翻遍每一寸土地试图寻找韶千樱,只因着没有寻到她的尸身,他便决计不肯相信她已经死在他怀中这个事实。
而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她已经死了,就怕到时候,既断送了自己的小命,又毁掉了姬夜真极力活下去的微小的可怜的希望。
他一个人静静的饮茶。
用的,还是她昔年最喜欢最惯常用的那套天青釉绘墨樱的茶具。杯盏底有小小的樱瓣飘落纹样。
只要一闭眼,姬夜真便能想起她在喝茶时,如若没有外人在场便喜欢双手捧着小巧的茶杯,一面小口小口的喝着,一面十分感兴趣的看着杯底的纹样,紫色的眼瞳中散着发自内心的愉悦微芒,如果还有樱饼或者是荷花酥一类的小甜食配着,就更好了。
浮现在脑中这清晰的映像,就像她此刻正在他身边如此做一般明朗!
怎么可能忘记她?
怎么可能忘!
他一口气干了那杯茶,给自己又续上一杯。
尽管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她最后中箭倒在自己怀中的时候,已经心脉近乎全失,气息散尽。他大恸之下给她强灌了自己半数的内力,都没换得她一丝呼吸,那样重的致命伤……是活不下来的。
就算是她的尸体被人带走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活死人肉白骨这样的事儿,也不过是臆想之中的。
他的理智这样清醒的告诉自己,却无法战胜他的感情,无法战胜他希望她活下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强烈感情。
心底一直有声音叫嚣:她是特别的女孩,连攸攸生死都能在梦中预见,那为什么不会起死回生,从黄泉路上返身回来找自己?她现在说不定正在哪里苦苦在生死线边缘上挣扎,那他怎能放弃这蛛丝般微细的希望!
杯底墨色樱瓣仍是飞舞的模样,他看着看着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前三个月他为她守重孝,却绝不立墓碑牌位,他不想那些东西成为她死去的证明;后三个月他尊重了出雲皇帝和千樱生母娴妃的请求,去了出雲为她设下的衣冠冢,但回来便再听不得人言及此事,并再也一次没去过她的牌位前。
他不能承认她已经死去!他苟喘残延至今,只是为了寻找她。哪怕是死了,他也要见到她的尸骨才肯安心陪她同赴死!
头两个月没有她,是彻骨的疯狂和恨意。那些害她受伤疼痛的人,他都恨不能杀尽,思绪一转反要让他们尝一尝生不如死的千百倍的痛苦和折磨。她怕疼又怕痛,那他就让那些人尝尽她曾经受过的苦痛,百倍,千倍的!如此,才方能偿还!
后两个月没有她,是深重的相思和想念。绯樱树盛放绚华,树下那个看书对自己微微一笑的女孩却不在;书香墨气一如既往,案几后会因字迹和自己所差无几而扁嘴的女孩却不在……他重新恢复成先前的样子,只因记得她一句“夜真这般便很好”,那他就让自己表象上维持原样,只是,心却不能了。
再两个月没有她。是化骨的痴心和绝望。她曾生活过的气息早已渗透进他生活的一点一滴,即使不刻意去想也会随时浮现在眼前。什么都还是昔年的样子,却唯独没有她。他曾疯狂的想将一切尽数毁去,却又贪恋她留下的这些最后念想。既然他磨不去心底对她的痴情,那他索性放纵自己沉沦在无边的求不得的深苦中。
现下已经一年了,是无休止尽的执着。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执着什么了。许是因为到底未见尸骨,他便觉得还有一线希望,抓着这游丝一般的希望,渐渐就成了没有心而苟活至今的执念了。
但他不挣扎,也不逃开。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知。
再没人比他更知这痛苦入髓的相思滋味。
若能再见她,他只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哪怕用铁链锁住她,也不要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抑或……他陪着她,一同赴死。
他静静睁开眼。
琥珀色的瞳里,是深沉无边的黑暗和孤寂。
一年了,他还要煎熬多久?
他不知道,但甘之如饴。
* * *
坐了片刻后,他便返回屋里,再出来时,已经焕然一新。
姬夜真久违的换上了天水蓝色织金线的对襟长衫。腰间一条藏蓝色宫带,翠微夕照盈盈跃于其上,从不离身的莹润的九凤衔樱珮垂坠下来,散发着温婉柔和的光芒。
“歌舒,雪渐。”
“属下在。”
“准备行装,我要亲往出雲国。”
歌舒和雪渐面面相觑,俱是睖睁。“……殿下?”
姬夜真双手负于身后,微微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声音又轻又慢,“我与嘉元帝有言在先,一年过后若是仍旧执意娶她,自可去找他。如今正是时候。”
* * *
出雲国。
嘉元帝韶向晚看见对面年轻的大涴太子,又确认了一次:
“静渊太子,孤膝下数女,十一,十三皆年岁和性情均合适,可与你为婚配。你当真要娶孤已……的八女,韶千樱么?”
“是,我只要千樱。”
姬夜真定定点头,语气是不容转圜的坚定。
嘉元帝神色柔和却哀伤的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看着他,道:“大涴太子,陪孤喝杯暖酒,可好?”
姬夜真自然答允。
只片刻功夫,酒菜皆已备齐。
嘉元帝挥手示意所有宫人全部退下,两人先后落座,嘉元帝并不劝酒,自斟自饮了三杯以后,反而先打开了话匣子:
“千樱是孤最为宠爱的女儿,并不单是因为她身怀异能,更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曾向孤开口请求或者索要过……我总觉得我给她的爱和关怀,实在是太少了。可是想要给她什么,却又不知道什么能够讨她喜欢,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是不是?”说着说着,嘉元帝就不在以“孤”为自称,语气和平常的父亲是一样的。
姬夜真听着,有些怔然。
“你并不知晓,太宛昔年要求送她为质子时,我未尝没打算反抗过,可是千樱……她那时候还那么小,她说,‘打仗死人,千樱不想全是血。’她向我请求说她愿意去太宛为质,她那时候还那么小啊……我却只能答应我心爱的小女儿,送她离开我身边。”
“可我真的是个懦弱无能的父亲,她从大涴回来还没几年,我就在扶黎的威压之下,不得不允诺了与扶黎卫帝的联姻……即使,只是口头之上的。”
“可您也没有同意交换婚国二书。”姬夜真试图安慰他。
“差点就换了。”嘉元帝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沧桑了十年。
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一夜——
韶千樱去往扶黎前的那一夜。
扶黎苏卫帝再次派使臣美其名曰前来护送,实则是索要婚书国书,甚至出言:“只给一书也行。我国陛下诚心求娶凤婉公主,也总要看见贵国的诚意吧?”
扶黎一心想要就此订立两国的婚约盟契。
他当时想着,千樱似乎也没什么对扶黎卫帝不满的,这桩婚事倒真算得上万里无一的良缘,索性便要落笔答允。
就在这当口,大监耳语告诉他:“八公主匆匆前来,请您务必不要落笔,先见上她一面。”
嘉元帝有什么不肯的?立刻打发了黏皮糖一样烦人的扶黎使臣走,让韶千樱进来了。
韶千樱一进殿,便直直向他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嘉元帝被骇得跳了一跳。
“父皇。”韶千樱叩首,声音是一贯的沉静遥香,“千樱有一愿,希望父皇能冷静的听千樱说完。”
“快起来吧,你说便是。”
对这个自己亏欠良多,不知道该从何弥补的女儿,加上自己还亏欠委屈了她的生母,嘉元帝心怀愧疚。他亲自上前去伸手扶她,“我的女儿有什么心愿,只管说,父亲一定尽力满足。”
韶千樱不肯起来,跪在地上,抿了抿唇,显得十分犹豫。
片刻后她才抬头。
“父皇,尽管我在梦中早已知晓,我会嫁给扶黎苏卫帝为皇后……可是,千樱,不愿意。”
韶向晚愣住了。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呵斥,更没有反驳,只是感到了一股哀伤与无力——他连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想要的,都搞不清楚,还反而自以为是的给了她不想要的东西啊!
“千樱。”他语速很慢,很轻柔平和的说道:“我以为你梦中的,皆是命运定数。”
“是如此。”韶千樱长跪在地上不起,再度叩首,语气是同他如出一辙的高贵温雅,“可是就这一次,千樱想要试着,改变一点点。”
她伸手,小心翼翼的比划着,看着嘉元帝的脸色。许是察觉到他心情平静并无愤怒和不愉,她也大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
“父皇,千樱虽然知晓自己命中应嫁往扶黎。可是大涴太子姬夜真也曾有言要求娶千樱为太子正妃。扶黎固然物阜民丰,但大涴更是国力强盛,若我嫁往大涴,也同样会给出雲国带来更多好处的。再者,大涴太子他——”
“千樱。”嘉元帝打断了她未竟的话。他已经听出来,女儿一字一句都在试图为他考虑,她已经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过了。“别说了,父亲明白了,父亲现在就拒绝扶黎的求娶,并去使臣问大涴太子他要不要来娶我女,可好?”
韶千樱显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答允,愣住了,半晌才讷讷道:“……不必如此,父皇,千樱来只是想……”
看见他温和而鼓励的视线,她一鼓作气道:“千樱只是想请您,压下千樱的婚国二书不表不换,您既然已经口头答应卫帝,便如此罢,只愿父皇能帮我拖延上一些时日。”
嘉元帝有些不敢相信。
他的女儿,本可骄纵任性的要求他退婚扶黎改请大涴的,她却只是想拖延些时日而已?甚至还这般惶恐,深怕惹得自己半分不悦?
他执意扶起来韶千樱,伸手给她理了理衣服,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疼爱女儿的父亲,他无奈的笑笑,“我女年幼,为父可舍不得这么早就嫁你出去,不如再过两年再写你的婚书国书罢!我女认为可好?到时候可不要埋怨父皇母妃舍不得你,不让你出嫁喽!”
他笑眯眯打着趣试图逗她开心。
韶千樱也笑了,紫瞳璨璨然如繁星一样,“七皇姐可是去年就出嫁了,她那时才十四呢。”
“老七自幼就在身边长养,而你在大涴为质三年,自该在我们身边多待三年,再者,吾女千樱可是吾与出雲国的宝贝。”嘉元帝笑道。
旋即落了明诏:八皇女韶千樱,久未在孤身边将养,孤爱女心切,不忍其早出嫁,因此十六方可确立婚姻,在此之前,不换庚帖及婚国二书。且将其婚书交由其母娴妃华无艳代管。
“谢父皇。”韶千樱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笑意。
“要不要为父给大涴修书一封?”韶向晚忍不住又问。
韶千樱却摇头,眼底流露出来一丝狡黠的笑意,“他若有心,他会想方设法来找父皇求这段姻缘的!他若无心,那我就嫁到扶黎去做帝后好啦!”
后半句颇有小女儿家赌气撒娇的意味。
“你心仪的是大涴东宫太子姬夜真吧?”
“大涴五皇子,姬夜真。”她点头。
她说的不是大涴东宫,也非太子,而是准确的指出了他的行五及名姓,韶向晚做了这么多年帝王,自然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
“怎么,他日后可能不是东宫太子么?也可能不是大涴帝王?”
韶千樱实话实说:“父皇,我看不到他的命途。”
“那你相信他会来迎娶你吗?千樱,人心是最易变的,父皇可以帮你一把,抓住他现在的心。”
换来的是女儿的摇头,“不必,他是我心悦的郎君,我相信他值得我喜欢,不会辜负我对他的期待的。”
父女两相对无言。韶千樱沉默很久才轻轻再度开口:
“父亲,谢谢。”
她没有叫父皇,而是软绵绵的叫了这声“父亲”,几乎要将韶向晚的心都化开。
“即便大涴姬夜真亲自诚心求娶,我也必定等你十六之后再议你的婚事,届时再书那些劳什子婚书。”韶向晚以承诺作为对女儿谢意的回应。
* * *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韶向晚问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去年……”他不忍心说“丧礼”二字,含糊过去继续道,“……你求娶千樱时,我说要你一年后再来了吗?”
“明日便是她十六生辰了。”姬夜真饮下一杯酒,不答反道:“请您允准我在此多留几日。”
这就是铁了心要拿到韶千樱的婚国二书了。
韶向晚叹气:“她已经走了。”
“不论生死,她皆为我姬夜真此生唯一的妻子。”姬夜真琥珀色的眼瞳中坚定灼然。
“生,我必当十里红妆迎她;死,我亦当黄泉幽冥伴她。”
马上就开启第三卷,大涴=太宛的新地图开放,满满回忆杀啦!
会回来的千樱会回来的小可爱们不要伤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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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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