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涴太宛王城。
牢狱司。
这里的监牢还算是明亮宽敞,但是大涴是南泽水乡,潮湿是免不了的了。
坐了两年的牢,姬书衡依然保持着皇家子弟的体面,衣服干净整洁,食物也,只有每十日一次的刑罚和剩下日子的抄经书。
他旁边监牢里的郑逍遥就没有这么好命了,整个人受了极大的刺激,又在那场宫变里废了腿,已经要疯不疯,整个人只会歪歪斜斜倒在墙上,嘴里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没过多久,姬旭英的身影便出现在牢门前。
姬书衡只懒懒瞟了他一眼。
“四哥。”姬旭英挂着笑意,打招呼,“我是来放你出去的?”
“放我出去?什么意思?我可不相信他姬夜真会这么好心。”
姬书衡乜斜一眼姬旭英,嗤笑。
“是啊,我们也劝过五哥,可是五哥执意如此呢。”姬旭英笑一声,眼底闪着恶意的光芒,“所以,对四哥您意图弑君篡位夺权的惩戒,只有玉牒除名,流放边境,派人对您严加看管,终身不得回太宛王城。就这样了。”
“玉牒除名?流放边境?”
姬书衡惨淡一笑。
“老五真是狠毒,他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了事?”
“活着,有时候比死去更痛苦。五哥怎么会不深谙其中道理呢?”姬旭英道,“四哥,今日我便奉命,将你秘密送走。”
“为了他的女人,他姬夜真,可真是狠得下心来啊!都能想出来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姬书衡轻声,“罢,胜者王侯败者寇,他姬夜真,不过不屑和我斗,我认输了。”
“老七你难道,就不想杀我吗?杀了我,你成王的道路可就会少了一个绊脚石。”
姬旭英闻言,笑了笑,“四哥,不用拿话激我杀你,我不会这么做的,五哥早就预料到了。”
“都在他姬夜真的计谋里?!那我来说点,不在他谋算里的事情吧,这样,也许你就会想要杀掉我了吧?”
姬书衡神经质的反复摩挲着自己手上的红玉扳指,道。
“什么意思?”
姬旭英盯着他。
“你啊,旭英,你当真以为你是咱们大涴那心狠手辣的邹太宰的骨血?你当真以为你的皇父是邹华?真是可笑啊,这么多年,朝明,你从没有怀疑过吗?”
朝明,是姬旭英的字。
他试图让自己不去听姬书衡的话,对自己的近卫长挥手,“带他走。”
姬书衡却不顾姬旭英近卫的拉扯,死死站在那里,嘴角边是嘲讽的弧度,“你啊,不过是好命从咱们母皇肚子里爬出来的野种罢了!你的皇父,你想不到吧?不是邹华,是邹宣!”
邹宣?!
姬旭英一愣。
“三哥老五肯定也知道,老六平时闷不做声的,像个菟丝花一样只知道依附别人,可在这事上她比谁都清楚——我猜测只有你不知道吧?”那边,姬书衡嘴角扯开,轻蔑一笑。
“胡说八道些什么?!”
“胡说八道?我可没有。”姬书衡看着自己手指上鲜血一样的红玉扳指,心里默念着,就快了,就快了。
他的目的,他求死的愿望,就快能达到了!
与其夺了他全部的皇位继承可能,还要让他在穷乡僻壤被老五的人监视着平平庸庸一辈子苟活,他还不如死了!
“你不知道啊!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你真是被母皇宠坏了,姬旭英,所以才这么蠢。”姬书衡继续出言刺激他,“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出生的!”
“母皇昔年爱慕太宰邹华,逼迫他委身于自己,那邹华爱自己发妻如命,怎可能负她!就设计想出一招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竟然让自己的嫡亲弟弟和母皇床笫之欢!剩下你们这一对——孽根祸胎!”
“住口!”
姬书衡却越说越来劲:“黑灯瞎火的,母皇哪里知道自己床上的是邹华还是邹宣呢?要我说,那宣先生倒也真是给力,竟然能让母皇一举龙凤双全,生下你们一对孽根祸胎的双生子——”
“我让你住口!”
姬旭英厉声。
“住口?这种好事儿我为何要住口?我还要继续说呢——”
一柄闪烁着银寒光芒的长剑倏然间架上了姬书衡的脖颈,姬书衡甚至都能隔着衣物感觉到那长剑的寒凉了,他满意:
“对了,就是这样,老七,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这么肮脏的秘密了。”
见姬旭英剑直指着自己,姬书衡没有不快和畏惧,反倒高兴起来,“旭英啊,你个野种,可不能像晨晓一样,像你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啊!你流着的好歹有一半我们姬姓皇族的骨血,应该像母皇一样狠辣偏执啊!”
“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姬旭英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怎么?你不相信?不相信也好!先杀了我,再去问问你那个好姐姐晨晓啊!这件事怕是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的了!”
姬旭英的近卫长此刻却上前一步,挪开了姬旭英执剑的手,强行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再度把剑抬起来。
“七殿下,冷静!”
他低声。
姬旭英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霍然狠狠一甩手,甩开了那把长剑。
还未加冠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他只觉得自己额角一阵突突直跳,血管像是要冲破皮肤一样暴起,姬旭英努力深吸一口气,试图稳定镇静下来。
“你将人带走,不许他胡言乱语,我要去见见六姐,把人送走后你再来找我回话!”
他明显是心神大乱。
走的时候甚至脚下一个踉跄,近卫长连忙扶了他一把,“七殿下。”
“无事,办好你的事,塞了他的嘴,不许他乱说话。”姬旭英又重复了一遍,恍恍惚惚走掉了。
一路跌跌撞撞行至六公主姬晨晓的宫门前,各色各式样的花绚丽夺目,看在姬旭英眼里却是瞬间刺眼非常。
是了,是了!
那位宣先生才会醉心园艺!
邹太宰,邹太宰何时有过那种闲情逸致!?
心里有气,他忍不住对着那堆花一通乱踢乱踹,立刻引起宫人的注意,几人试着拉开他其中一人更是匆匆跑进去找姬晨晓。
得到消息,正在侧院小花房浇花的姬晨晓连忙放下水壶跑了过来,“旭英,你怎么了?”
“姬晨晓!”
这会儿他也不叫六姐了,直接挥手,“你们所有人退下!退远点!”
宫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姬晨晓微微点头后,才敢全数退下。
只剩下他们两人。
姬旭英沉默良久才开口:
“我们的生父,是宣先生,是不是?”
姬晨晓脸色发白,倒退两步。
“你在说什么呢,旭英。”
姬旭英看着她的反应,到底是双生姐弟,他简直再清楚不过姬晨晓此刻的情绪变化。
“……你果真是知道的!姬晨晓!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旭英,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哪样?!邹华混淆皇室血脉,我们的存在简直就像是个笑话一样!”姬旭英一把甩开姬晨晓想要抓住自己的手。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没有哭,只是突然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一样,缓缓的向后,仰倒在地上。
“旭英,你不要这样!”
姬晨晓一下子就害怕了,慌慌张张去摇他。
“……晨晓,六姐,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这样,安安静静待会儿,好不好?”
姬晨晓停了动作,没作声。
好半晌她才站起身,起身离开了。
姬旭英呆呆地望着天空。
脚步声去而复返,姬晨晓举着绢布伞,轻轻坐到了他的头边,将伞打在两人头顶上。
天蓝色的绢纱上,灵动的绘着游鱼。
姐弟俩良久无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姬旭英终于开口了。
“……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宣先生的时候,我就隐约看出来一点了。”姬晨晓也不隐瞒了,低声。
“所以只有我像个傻子,什么也没看出来。五哥总说,他要陪着韶姐姐游历五湖四海,他不想要这大涴的江山,他要将这一切交给我。”
姬晨晓静静听着。
她看着姬旭英伸出一只手来,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可是……我怎么可能呢?我连自己都搞不明白,又如何抓得住这大涴的江山呢?”
“旭英,你不要这样。”
姬晨晓忍不住掉下泪来,“从现在开始,睁开眼睛多观察周围,不就好了么?而且……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你的,旭英,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幸福得多。”
“可我现在知道了。”
姬旭英平静。
姬晨晓无言。
她忽然咬了咬自己的唇瓣: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母皇的第一任皇夫,也是唯一被承认的母皇的丈夫,叶惊尘,我们这些出生的晚的,都不知道,对不对?”
姬旭英头微微动了动,偏向她。
“邹家昔年是上京旧贵族,而叶惊尘是上京王的小儿子,于太宰先生有知遇之恩,而于宣先生则是挚友。后来母皇嫁往上京,和叶惊尘一起度过了很愉快的婚后生活,就是在那时候她也结识了邹太宰和宣先生。叶惊尘死前,托付母皇于太宰和宣先生,他们答应了,于是他们来到了太宛王城,来辅佐母皇。”
“也不知哪日,母皇突然对邹太宰起了心思,邹太宰若是拒绝,母皇绝不会相逼于他。所以太宰拒绝了,知道这一切后,宣先生却去向邹太宰请求了帮助。”
“宣先生实在太爱母皇了,哪怕只有一夜的露水情缘……他去求了邹太宰,太宰给了他一夜的机会,不是侍寝,只不过是熄灯一同说说话的机会。宣先生自然是恪守着规矩,并不打算逾越的。但不知怎的,稀里糊涂的,那一夜他和母皇竟然就水到渠成了。”
“就是那一夜,便有了我们,旭英。”
姬旭英喉头紧了紧。
“你是怎么才能把这种故事都讲得这么平淡乏味的?”
最后,姬旭英只能苦笑,这么吐槽了一句。
* * *
“四殿下口口声声宣称,六公主和七殿下是邹宣先生所出,而非邹太宰,太宰乃是混淆皇室血脉的欺君之罪。”
“哦?”
昭成女帝,姬半夏只是轻飘飘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这事儿要不了多久就会弄得满城风雨了。”德女官忧心。
姬半夏却是神思恍惚了片刻,才道:
“回头要太宰来谢罪。”
“按夜真的原计划,送老四走吧。”
这事儿就是要轻飘飘揭过的意思了。
德女官惊诧,到底不敢说什么。
姬半夏继续出神的凝望着满池塘的风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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