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伤患不是断了某处肢体,就是被利爪抓伤,总之渗透纱布流出的都是团团黑血。
他们伤得严重不说,也越来越无法保持清醒的意识,时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受伤的身体还不受控制地开始扭曲痉挛,捆缚已无法将他们控制,好些个额头上都不得不贴上抑制行动的符箓。
六个大夫忙碌其间,他们和空桐悦三人一样,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连手上都戴着白手套,以防有血液接触感染。
但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他们在此也是于事无补,露在白色面巾外的眼睛和双眉,无不在述说着他们此刻的疲惫和无助。
他们只是徒劳地忙碌着,焦急、矛盾地等到地府最后的一道通牒下达,而后选一个死时不会太痛苦的法术,结束这些人的生命。
总之,这么多人,昨日还是鲜活的生命,他们有家有亲人,如今却只能躺在这里遭受痛苦的折磨,无望地等待死亡。
生者,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陈秀秀将脸埋在一个人的手背上,无声地颤抖着,哭泣着。
她在角落里找到了同样在挣扎的陈阿贾。
庆幸的是在昨晚的恶战中他居然活下来了,等到了修士的救援,但不幸的是他浑身是伤,尤其腿上被生生咬去了一大块肉,到现在还在汩汩淌着黑血,裹腿的纱布都成了黑红色,冒着腾腾的黑气,不用凑近都能闻到腥臭味。
“爹……”陈秀秀跪倒在他身旁低低地呼唤,但这里的气氛太压抑,她不敢哭出声,只是紧紧咬着唇,漂亮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她隔着手套,还能感受到父亲胖乎乎的手传来的一丝温度。
极力压抑着哭声的少女,让所有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在绝对力量面前,人类真的分外渺小。
陈阿贾昏昏沉沉的其实已经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但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触感,带他回到某个温暖的午后,牵着女儿的手在院子里晒太阳,吃糕点。
他想要回应,于是将所有的精力全使在了一处,终于艰难地抬起了眼皮,用他浑浊的眼珠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娇弱的身体,趴在自己身边嘤嘤地哭。
陈阿贾哽咽了,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手指动了动,陈秀秀惊了惊,拼命看向他。
“爹爹!爹爹你还好吗?”她急忙擦干眼泪,因为抽泣让说话有些困难。
陈阿贾没答话,只是轻轻地用食指勾住了女儿的手。
他缓缓摆动头,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双臂,漠然站在几步之外。
虽然她的穿着和他人一样都是浑身的白,但不知为何,陈阿贾就是笃定是想的那个人。
“温……姑娘……”陈阿贾使出浑身力气,发出了极为沙哑的声音,“秀……秀秀……请你……照顾……”
所有人都看向了空桐悦。
空桐悦叹了口气,语气罕见得没有那般冷傲,反常地带上了一丝哀伤:“托什么孤,自己的孩子自己照顾。我会救你。”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无比震惊地望向这个口出狂言的女人,包括言景焕!
怎么救?
根本不可能的!
他伤成这样已经等同于死了!
在这六名大夫中,来自万徽楼的苏青青却沉默了。
她深深记得,前几日这个叫温妤迎的姑娘与季白杨一起出现在万徽楼,她口口声声答应钱慧儿丈夫会没事。
当时,苏青青和其他万徽楼修士一般,认为那只是寻常不过的宽慰,可最后呢?
被认为没有希望的丁运真的治愈了!当天晚上,还是她跟着马绍宽,将丁运送回了家。
苏青青只记得那日他们三人在班房待了好几个时辰,最后是言景焕抱着昏迷的空桐悦离开,班房内只剩同样昏迷不醒的季白杨,以及变回正常人的丁运!
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全然不知,最后连季白杨都是讳莫如深,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身为大夫的苏青青可谓震惊无比,她也曾试探着问马绍宽到底怎么回事,可楼主也说自己并不知情,只道当时言景焕同他说了一句“丁运他们会想办法”,他便将班房让出。
之后他们也想询问言景焕与空桐悦这个中玄机,可荀河祸乱四起,他们便一直奔忙到了现在。
此时此刻,面对同样摆出自信与掌控姿态的空桐悦,原本已被死亡和心灰意冷湮灭的苏青青,竟生出一丝令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来。
这个姑娘,或许真的有办法!
“你随我来!”言景焕俊眉微颦,语气第一次这样严肃,略带强硬地将她带到三楼班房。
这屋子只为守鼓人值班,因而面积不大,只一张八仙桌和两条条凳,陈设简陋,光线昏暗,其内正休息着两个鬼差,见他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你们且先出去。”言景焕第一次这样沉肃地命令,语气霸道得令这两名鬼差瞬间一抖!忙不迭地逃了。
他极快地阖上门,摘下面巾,落下“隔墙无耳”便道:“你还想救他?”
空桐悦冷静地回:“我不仅要救陈阿贾,我要救这里的所有人。”
“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么?!”言景焕清楚地感到有什么不友好的情绪逐渐控制了他,那是愤怒,“我并非质疑你的能力,但你救治一个丁运便直接力竭,将近一夜才恢复。这里有多少伤患你可清楚?!”
空桐悦反问他:“我不救,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么?!我出生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救他们!”
“可你根本做不到。”言景焕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使了些力气,残忍地剥出事实让她看清,“你想救陈阿贾,可以,但是其他人,他们根本挺不过今天!你要如何救?!”
“我……”空桐悦语塞,说实话她确实未想好应对之策。
言景焕说得对,她根本没办法在这么多人魔化或死亡前救治所有人!
但想起门外那些奄奄一息、苦苦挣扎的伤患,她也跟着受尽煎熬!
她总想起自己的父皇,年幼时的训诫一次又一次回响在脑海中!
“悦儿,我们灵族就是为苍生而生!以守护苍生为己任!做不到这一点,我们愧对扶桑神树!愧对这天地!愧对轮回的托付!”
生在世间,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坚持!
李老夫人想光耀门楣,养育唯一的孙子李翰学,那是她认为的无愧于心!
陈阿贾想保护女儿,让陈秀秀安然无恙,那是他认为的为父之道!
季崇礼爱子女,却也会摆正自己的观念,危及百姓,那他宁愿摒弃自己热爱的手艺!误会,骂名,他无奈却也并不执着。
可时隔十年,为了百姓,他又能再次拿起这门手艺!
……
还有世间许许多多的存在,他们有自己的一份执着,她空桐悦也一样!
守护苍生,即便粉身碎骨!
她望着言景焕,一字一句说:“我会想办法。我是灵族帝姬,我要对得起‘帝姬’这个身份。就是再次魂飞魄散,我也要救他们!”
言景焕瞳孔微缩,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道:“没有时间了。荀河感染人数超出极限,仙族瀛洲已得到消息,仙兵已在赶来的路上……”
“什么意思?”空桐悦难以置信地抽了口冷气,狠狠甩掉他的手,揪住他的衣襟质问,“你要清除这些平民?!你可是地府判官!”
“地府与仙盟有过约定,”言景焕无奈道,“人间、仙界若感染者超过半数,由仙盟出马无差别绞杀,灵魂还未被魔气感染,他们入了轮回,来生还是干净的。一旦魔气吞噬灵魂,转世再生也会携带魔气。”
他反握住空桐悦的手,大掌宽厚、干燥又温热,抚定她因悸动而颤栗不止的手,柔声劝慰,“小白,这就是现状。过去的几百年,我们都是如此的。
“几百个感染者,你即便粉身碎骨也没有办法。
“接受现实吧。你有净字诀,这是世人的希望,可若你因为这区区一城的人死了,这个世间便真的要成为魔族的天下了。”
空桐悦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那一刻,空桐悦动摇了。
是一城的人,还是整个世间?
可,这一城的人也是人啊,他们不是“区区”!
他们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有家有亲人!他们还有未来!
搁在膝头的手死死攥紧,她的指节怨得发白,指甲恨得深深嵌入肉中!
为什么,为什么即便有了救命的法子,她还是会这样无助?!为什么她还是要做这样的抉择?!
言景焕心疼得不行,他蹲下身,赤色的官袍铺了一地。
他紧握她的手:“小白,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们找一处洞府隐居,我会助你百年内恢复到巅峰,那时我们再救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空桐悦好奇地一笑:“你不要这判官之职了么?”
“这算不得什么。”
整个地府都是为你建的,区区一个判官之位,弃便弃了,还不如哄她的一碗豆儿水值当。
她倏然抬眼,对上他深情的眸色道:“言景焕,所以你能为我做任何事是么。”
不是在询问,是笃定的语气。
言景焕眨了眨眼,毫不犹豫道:“是。”
“你去为我挡住那些仙兵,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如何?什么事都可以。”空桐悦不紧不慢伸出手,修长纤细的手指与他的相扣,也在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言景焕心口在那瞬间塌去了半边。
完了,他被迷惑了。
“你还想救?”他并未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并不惊讶。
这般轻易就放弃,她便不是空桐悦了。
她微微一笑。
她是帝姬!
是所有魂灵的帝姬!
她绝不会放弃!
“好,”言景焕缓声道,“可你若受了不治之伤,我便要荀河所有人给你陪葬。你可晓得?”
男人的面容俊美温雅,似饱读诗书的儒生,似文质彬彬亲和温煦的状元郎,可说出这狠厉残忍的话时,说是浴血杀神又一点不违和。
他看似很弱,但其实有这实力。
空桐悦一直知道,言景焕不似表面这般简单。
不过她不在乎,只要这男人一心一意助她便足矣。
于是她又伸手轻抚他的脸,眯眼道:“好,本宫答应你。”
言景焕:可是她牵我手诶!(喷鼻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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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十指相扣盼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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