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京城,天不过微微亮,有些早起的商家开始备着百日里的货物,尤其是早点铺子已是一阵忙碌景象,但于大部分百姓而言,他们仍在睡梦之中。因两宫先后出幸颐清园,让苦于早朝的百官们终于得了空,能在家里多睡几个好觉,然而,紫禁城方向忽然敲响的景阳钟将沉睡中的百官门彻底惊醒。他们纷纷诧异,两宫均不在皇城,那么,是谁敲响了景阳钟,又因何召集群臣?官员们察觉出一丝异样的气息,他们均慌忙起身,梳洗一番,便坐上轿子赶往紫禁城。
及天色大亮时,百官们已齐聚太极门外,他们小声议论着,纷纷猜测着出了什么事。吏部郎中邹至忽然问道:“余相怎么还没来,都什么时辰了,往日大朝他可常是来得最早的。”
有人猜测道:“会不会是睡过头了?”
“这可不会是余相做的事。”工部左侍郎薛举出言否决,又对杨惟中道:“杨大人,你与余相历来关系好,可知其中缘故?”
杨惟中亦百般不解,他压下心中疑惑,摇头道:“再等等看吧。”
正在众臣议论纷纷之时,内监胡进宝手持拂尘轻轻一摆,说道:“请诸位大人移步内廷见驾。”
众人愈加疑惑,往日传旨的皆为总管太监张彬,这胡进宝乃是新面孔,他们均不认得。杨惟中暗觉不妙,他不免问道:“这位公公怎么面生地很,敢问张总管何在?”
胡进宝原本只是傅后宫里的主事太监,地位并不高,如今赵伏胜受伤,他趁机取而代之,又参与了此次政变,自诩功臣,自然十分得意。他尖着嗓子,语气颇为傲慢道:“咱家不过奉上头的旨意传话而已,至于张总管,咱家哪里晓得。”说着又催促道:“诸位大人,请吧!”
百官这才分列排队,在内侍的引领下往内廷走去,蹊跷地是这并非入乾清宫的路。杨惟中愈发疑虑不安,往日朝会多在太极门、太极殿前举行,众臣议事则多在乾清宫,如今为何要去太后所居的养心殿?只有傅后临朝那些年,为方便行事,才在养心殿听政,自皇帝亲政以后,早朝就改在了太极殿,莫非……杨惟中闪过一丝不安的念头,惊得他心中一紧,虚汗连连。
待抵达养心殿,竟见殿门外有数十带刀侍卫,十分不寻常,百官战战兢兢地进殿后,傅后端坐于上方的宝座上,而独不见皇帝,他们愈发惶惑不安,直到内监唱道:“上朝!”百官才回过神来,跪地拜道:“臣等参见太后。”
“平身吧。”傅后威严中又带着几分疲倦道,待众臣起身后,她又接着道:“你们现在一定很疑惑,为何皇帝未来早朝?”
众臣皆暗自猜测,却无人敢答话,傅后又道:“想必前几日我在颐清园遇刺的事,你们听说了吧?凶犯已经查出来了,是孙达之子孙奕所为,至于其中主谋,也已经查出来了,你们猜猜是谁?”
百官怕惹祸上身,更是不敢回话,傅后巡视一眼堂下众臣,沉声道:“是襄王!”
众臣皆惊诧不已,傅后却沉痛道:“襄王行刺不成,又趁我与皇帝离京之际,密谋内阁首辅余良甫、羽林右卫指挥使朱寿、三千营都督徐寿发动兵变,围困颐清园,行篡逆之举!”
一时堂下一片哗然,震惊的、愤怒的、怀疑的、不可置信的,全都有。杨惟中与襄王、余良甫同为皇帝心腹,自然不信这些话,他开口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襄王、陇西公为宗亲重臣,余大人、徐将军皆为朝廷肱骨,怎么会行此悖逆之事?”
有人也跟着附和道:“是啊,襄王、余相为皇上腹心,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我也不愿相信。”傅后挥了挥手,胡进宝会意,立即将备好的证物呈给朝中大臣传看,傅后见诸大臣窃窃私语、传看着证物,开口道:“这是从襄王府中搜来的书信,其中有不少悖逆之语,还有与孙奕等人密谋的来往信件,另外,慕容度也在襄王府中搜出皇帝所用一应仪仗。这些难道还有假吗?”
杨惟中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又出言道:“臣以为此事牵扯重大,仅凭这些证据还无法定罪。”
傅后脸色已有些难看,“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他们?”
“臣不敢。”杨惟中举笏道:“只是事关重大,臣奏请三司推鞠,待审问后,再行定罪。”
傅后平了平气,扫视众臣道:“襄王谋逆一案,确实关系重大,其狂悖至此,于朝中必有内应,我会着人彻查此事。”
傅后这话可是要兴大狱的意思,朝中众臣噤若寒蝉,加上事出突然,旁人纵有疑虑也不敢贸然争辩,杨惟中一时孤掌难鸣。傅后又道:“还有前些日子,襄王、余良甫鼓动皇帝实行什么新政,引起朝野动荡,我原以为这是社稷之福,便顶着勋亲旧臣的压力,甚至不惜拿自家人开刀来支持皇帝,如今看来,这只怕也是襄王逆党的阴谋啊。”
一些旧臣一听此话,本就动摇的心就更加偏向傅后,郑国公立即道:“太后所言极是,襄王、余良甫等人借新政之机,打压元老旧臣不说,还贪权揽政、结党营私,实在用心险恶。”
户部尚书胡滢早与余良甫等人不合,如今逮着机会,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他忙出列道:“襄王谋逆,余良甫乱国。臣请太后诛襄余逆党,罢新政,以正朝纲!”
杨惟中愤愤不平,怒斥胡滢道:“案子还未查清楚,胡大人休要含血喷人!”
“怎么就没查清楚,这些证据难道还不够吗?杨大人如此出言维护,难不成也是襄余逆党?”
胡滢趁机拉杨惟中下水,杨惟中气得有口难辩,向来忠正的国子监祭酒刘述总算出言说了一句公道话,他道:“胡大人此言差矣。襄王一案还未经审问,便不能定罪,杨大人身为阁臣,为国言事,也是职责所在,何必扣上逆党的帽子。”
胡滢气道:“他杨惟中是为国言事,我胡滢便是于己谋私吗?太后遇刺,身为臣子,你们不惩处贼首,还百般维护,这便是你们的忠心吗?”
杨惟中寸步不让,“我杨惟中的忠心不是趋炎附势,而是对皇上、对朝廷!”这句话响彻大殿,将胡滢震的一愣,杨惟中又满脸赤红地转眼逼视傅后道:“臣斗胆问一句太后,为何皇上到这个时辰还不上朝?”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谁都知道今日有些不寻常,却无人敢多嘴,杨惟中此话明显是在质问傅后,傅后并不怪罪,反一脸沉痛地喃喃自语道:“好,你问的好,皇上为何不来……”过了半晌,才接着道:“因为皇上病了,且病得不轻。”
杨惟中惊诧不已,继续逼问道:“那么,请问太后,皇上生的什么病,太医又可曾医治?”
傅后沉沉道: “皇帝的病不仅在身上,更是病在心里,她被襄王等人挟持利用,受了惊吓,神智不清,以致不能视朝见人。昨晚已召太医把过脉,皇帝这个病,只怕得慢慢休养才是。”
杨惟中担心皇帝,连问道:“太后这是何意,皇上体魄向来强健,怎么会一下子失了神智?”
“是啊,失了神智,连我这个母亲都不认了,竟还……”傅后话说了一半,便悲痛欲绝,不再多言,引得众臣猜测不已。两宫不睦,由来已久,如今皇帝腹心皆被一网打尽,那么,这一次恐怕不只是襄王谋逆,而是皇帝谋害太后!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太后为了重掌朝政,有意污化皇帝,将她的亲信尽数除去。
百官还在暗自揣度各种可能,傅后已缓过神来,黯然长叹道:“是我对不起先帝嘱托,有负社稷之望……”
杨惟中意识到皇帝的处境十分危险,他又冒死道:“太后,皇上天资闳远,英武异人,怎么会神志不清呢,只怕是有小人作祟,故意离间两宫……”
傅后已听不下这些,她气得拍案而起,怒喝道:“杨惟中,你的意思是我昏庸糊涂,冤枉了好人!”
杨惟中不语,傅后怒火更盛,“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天天在皇帝身边撺掇,害得她迷失心智,才做出这些荒唐事来,你竟还有脸站在朝堂上!来人,将他拖出去!”
早守在殿外的侍卫听到命令,一时跨门而入,直接将杨惟中押下,杨惟中忧愤不已,自知无力回天,大喊道:“太后,我杨惟中死不足惜,可皇上为太后亲子,您这么做,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傅后沉痛不语,终是罢手令忍将杨惟中拉走,帝党的核心人物一一被清退,余者纵有不满,也不敢再出头。待杨惟中拉出去,傅后复又坐下道:“皇帝是被奸人所害才迷失心智的,她纵然天赋异禀,到底年纪小,易受人蛊惑,你们这些做臣子的该时时督促才是。”
众人皆唯唯诺诺称是,唯有刘述出言道:“既然皇上病了,这病总有好的时候,臣请问太后,皇上何时才能视朝?”
“这个得看太医怎么说,等皇帝病好了,自然会召见臣工。”傅后揉了揉额头,说道:“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了,有什么事再议。”
诸臣还云里雾里,想要多问几句,可傅后已经起身离去,惹得他们不知所措,只能摇头叹息。待百官退出养心殿,才纷纷议论道:“皇上龙体欠安,余相、杨大人均被罢职,内阁空缺出来,如今朝中没个主持大局的人,该如何是好呀?”
吏部右侍郎鲁平道:“是啊,太后也没说个明白,这叫我们怎么办,部里还有一堆公务等着皇上和内阁的批复呢。”
郑国公沉思一阵,对身旁的胡滢道:“胡大人,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胡滢气定神闲道:“郑国公,您是聪明人,当年皇上年幼,朝中无人,是谁主持的军国大事?”
“你是说太后,”郑国公疑惑道:“既然太后有训政的意思,怎么方才没提这事?”
“太后早已归政,如今怎么好再开口,”胡滢意味深长地道:“这个时候就需要你我来当这个马前卒了。”
郑国公恍然大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若此次为傅后再次临朝出了力,傅后定不会忘了他的功劳。郑国公回府后立即联络那些勋亲旧臣,鼓动他们上书恳求太后重新训政,那些旧臣原本就对皇帝的种种措施不满,如今有太后出头,何乐而不为?胡滢那边也行动起来,亲自跑到忠王府一趟,却扑了个空,傅友德已被傅后连夜调去了五军营,他又转去了梁国公府寻傅友诚。傅友诚得知朝廷新动向,一时大喜过望,激动地拍案道:“好啊,太后总算是出手了,我都要在家待得发霉了!”
胡滢也喜道:“郑国公已经去联络京里的勋贵旧臣了,我们也该做些事才好。”
傅友诚兴奋地起身道:“这个不难,你负责调动朝中故旧,我写信联络地方长吏,咱们弄一个万民书,联名奏请太后训政!”
经过多方联络,往日那些于、傅党人,以及因新政而利益受损的勋贵们立即联合起来,不过几日,他们便以国事为由,纷纷奏请傅后训政。傅后一概不受,这些人又跪在养心殿前,再三恳求太后以社稷为重,傅后却躲在殿内不出。在此期间,襄王、余良甫、徐寿等人未经审讯,全部赐死,胡滢被调入内阁,替补杨惟中,首辅之位由次辅袁阶暂代。
四月初一,久病不朝的皇帝忽下《罪己诏》,向天下百姓自陈己过,历数八大罪过,即一不遵祖制、二不孝太后、三不睦宗亲、四不亲旧臣、五不近贤能、六专断独行、七骄奢糜费、八沉溺女色。《罪己诏》才颁布不久,内阁又奉上谕明下一道诏令,其言道:
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几。兢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昭德年间以来,慈圣皇太后临朝听政,办理国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诸王大臣在养心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著各该衙门敬谨预备。钦此。
此诏一下,总算堵住了那些人心不服、为皇帝抱屈者。傅友诚、胡滢等人加紧行动,上万民折,第三次奏请太后训政,傅后再三推辞后,这才勉为其难的接受朝臣所请,重新训政。
四月初七,一直被秘密囚禁于西苑静心斋的皇帝总算得见天日,自那日与傅后决裂后,皇帝便被押至西苑,关在静心斋中,与世隔绝。数十日来,除了送饭的内侍,皇帝见不到任何人,也不许出房门半步,这样孤立无援的状态逐渐瓦解着皇帝的心理防线,她不免心灰意冷、暴躁不安。直到赵伏胜带着内侍,奉上天子衮服,扣开房门时,却见皇帝蓬头垢面地坐在榻上,地上满是破碎的杯碗、撕烂的书籍,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唤道:“皇上……”
皇帝这才被惊地抬起头来,看着赵伏胜,目光里露出几分恐惧与绝望,喃喃道:“你们是不是杀我来了?”
赵伏胜噗通一声跪下来,垂首泣道:“皇上受苦了,这里没人敢害皇上,老奴是迎您回宫的。”
“回宫?”皇帝有些呆滞道:“朕还回得去?”
赵伏胜心中不忍,犹豫了半响,方支支吾吾道:“明天就是太后的训政大典,按礼制,皇上得去一趟。”
“训政大典?”皇帝喃喃细语了一阵,便大笑起来,“太后是不是想让朕继续当这个提线木偶,为她正名?”
赵伏胜又急又心疼,慌忙道:“皇上,这话可说不得……皇上现在病了,太后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皇帝凄然冷笑道:“朕病了,生的什么病?”
“癔症。”赵伏胜低头答道。
皇帝听罢,暴跳如雷地站起身,怒吼道:“她怎么不直接说朕疯了?”
赵伏胜垂泪不语,不知如何安慰皇帝,皇帝跳下床榻,抓住赵伏胜的衣服,狠狠道:“你去告诉太后,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再也不受她的摆布了!”说着便打翻一旁内侍端着的衮服。
赵伏胜一把老骨头被皇帝勒得生疼,他忍住痛,挥手令小内侍退下,才踹着气道:“皇上,听老奴一句劝,忍一忍就过去了。”
“忍?”皇帝放开赵伏胜,大笑不止,“朕现在生不如死,你让朕怎么忍?”
赵伏胜苦口婆心道:“皇上忍不得也要忍。太后如今正在气头上,皇上万不可对着来,不然受苦的也是您自个儿啊!”
皇帝颓然坐在榻上,呆呆愣愣地,半响不说话。赵伏胜颤颤微微地拾起地上的衮服,呈上来道:“明日辰时就是训政大典,老奴四更时就会来迎皇上,届时皇上须往太庙祭告,然后率领百官到养心殿恭请太后训政。”
皇帝发丝凌乱,目光空洞地呆坐着,身上穿的那身便服十几日未曾更换,脏乱不堪,甚至还散发除一股异味。赵伏胜知道皇帝向来爱清洁,如今这般模样,看着怎能不让人心酸,他等了半天,见皇帝还是不说话,便苦苦哀叹道:“皇上……”
皇帝仍目光涣散,痴痴道:“你放下吧。”
赵伏胜喜极而泣,将衮服搁在一旁,说道:“皇上能想得开,就再好不过了,等太后这气一消……”
赵伏胜高兴得喋喋不休起来,皇帝却忽然开口道:“你告诉朕,朝中情况怎么样了,宫里可还好?”
赵伏胜一听,笑容渐渐凝固,纠结了一阵,才小心道:“朝中的事老奴不好多说,宫里大体安好,只是惠妃娘娘被……贬入安乐堂了……”
惠妃被贬,那么徐寿必然没有好下场,至于襄王、余良甫等人只怕更是凶多吉少了,皇帝闭上眼,过了一阵,又道:“那昭妃呢?”
赵伏胜小心翼翼道:“昭妃娘娘一切都好。”
皇帝听罢,便没有再言语。赵伏胜等了半晌,见皇帝不再说话,深叹一口气,这才慢慢退了出来。待从西苑回宫,赵伏胜忙去养心殿复命,步入东暖阁,轻轻行过礼。傅后听到动静,问道:“皇帝怎么样了?”
赵伏胜偷偷看了傅后眼色,斟酌着道:“皇上都还好,只是情绪有些起伏,也不大说话。”
“我看她不是情绪有些起伏,是恨不得过来杀了我吧。”傅后放下手里的折子,冷哼道:“她有说什么吗?”
赵伏胜小心道:“皇上就问了问昭妃可还好,旁的没有多说。”
“呵,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一个女人,她倒是很痴情。”傅后冷笑道:“要是把这个心思放在正事上,会至今日这般糊涂吗?《罪己诏》里那句沉溺女色也不算冤枉了她!”
傅后正在气头上,赵伏胜也不敢多说什么,任由她发泄完。这时,胡进宝又进来禀道:“太后,仁圣太后过来了。”
傅后呆了片刻,等回过神来,才沉目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
待众人皆退下,周后也步入东暖阁,她一进来便怒气冲冲地对傅后质问道:“你到底把皇帝怎么了?”
自那晚宫内惊变后,傅后不仅下令全城戒严,又令各宫门紧闭,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待大局已定,才下令解除禁令,周后方后知后觉知道了宫中变动,她一得消息,便冲入养心殿,欲问个明白。
傅后不咸不淡地道:“你应该去问问皇帝要把我怎么样。”
“你……”,一向端庄沉毅的周后气得忍不住指手大怒道:“事情查清楚了吗,你就如此专断,肆意诛杀大臣,软禁皇帝,你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我知道,如今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是我的错。”傅后失神道:“可我告诉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并非我所愿,但我也不后悔。”
周后恼道:“你竟如此执迷不悟!”
“当日皇帝调兵围园,若非我当机立断,你认为我还能好好坐在这里吗?”傅后道:“你怪我不能当个慈母,我的性子本就如此,若是我心慈手软,只怕你、我还有皇帝早在多年前就死了!”
周后又何尝不明白在险象迭生地宫廷生活,若不心狠手辣,哪里能活到今日,她也相信走到这一步并非傅后的本心,可是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面对亲子,她又怎么能忍心?周后痛心不已,说道:“纵然如此,你怎么能够丝毫不顾母子情分?”
“我若不顾母子情分就不会留她帝位,不会顾其颜面、把所有的罪名推給襄王,更不会留她性命!”
周后疼惜皇帝,见傅后这般振振有词,不免幽幽冷笑道:“这么说还得多谢你手下留情了,可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半点贪念权位的心思?”
傅后怔怔不语,贪念权位?这一点她无法否认,尝过至高无上的权利,只怕是无法忍受跌落的滋味。这十几年来,傅后忙于朝政,虽然辛苦劳累,却也乐得其中,自皇帝亲政以后,权利慢慢移交过去,她便时常感到空虚落寞,甚至无所适从。她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天下该是皇帝的,并渐渐沉溺于游乐,以此消磨时光,却仍无法排解这种失去权利的落寞。不得不承认,她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她有野心、有抱负,只是这种野心与日渐长大的皇帝有着不可协调的矛盾。所以,她真的是借题发挥,以满足自己的私欲吗?
傅后被周后这么一问,一时茫然无措,她恐怕也认不清自己的心了。周后见傅后呆呆地坐在宝座上,不仅为皇帝痛心,也为傅后忧心,她叹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若皇帝一日不出来,我便一日不见你。”
留下这句话,周后便转身离去。傅后仍坐着一动不动,她的心思到底如何,只怕谁也说不清。
皇帝与傅后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是偶然,前文已经有比较多的伏笔。客观来说,母子决裂,不仅仅是因为两人的个人纠葛或者权利**作祟,其背后还隐藏着两股政治势力的较量——后党与帝党。傅后当政十年,其身边必然聚集了一大批势力,包括文中所常提的傅家、于孟阳、郑祥、胡滢、柴国林、李谦等,还有那批勋亲旧臣等。那么,皇帝要想收回权利,必然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内心是反对皇帝掌权的。文中提到皇帝实行新政,任用一批新进士人,而这批新晋官僚就是皇帝在朝中所依赖的力量,两股势力碰撞在一起必然会产生利益冲突。皇帝和傅后之间的母子矛盾会不自觉被这两股政治势力所裹挟,并不断扩大,譬如,每每皇帝实行一政策,损害一些权贵利益时,他们就会跑到傅后面前告状,这会无形中加剧帝后间的不信任感。
沐霖很早就认识到这一危害,在99章中,沐霖见皇帝一日罢掉大批朝官,不顾身体不适,劝说皇帝不要急躁,以免有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两宫矛盾生乱。之后,经常劝说皇帝忍让,自己本人也不惜惹恼皇帝、逼她雨露均沾,以换得傅后的舒心。然而,皇帝对这个问题缺乏重视,加上她确实政治经验不足,有时候还是很心软。比如,对待沐霖,作为一个帝王,皇帝真的算是非常忍让了,对她很包容,很尊重,也非常心软,不然,如此渴望自由的沐霖是不可能对皇帝动心的。还有,傅家罢去兵权后,余良甫劝皇帝撤掉太后的飞骑,以防万一,皇帝顾念亲情也不同意。最后,皇帝与傅后矛盾爆发时,室内仅有二人,这是很容易下手的,年轻力强的皇帝完全可以直接对付傅后(参考杨广逼死隋文帝、赵光义与宋太/祖的斧声烛影等政治事件),根本不用等什么援兵,就可以度过此劫。然而,皇帝毕竟良心未泯,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她的个人经历,让她做不到这么心狠手辣。
我个人觉得倒不必批判皇帝的妇人之仁,首先,她毕竟年轻,下不了狠心很正常。其次,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弑父弑母这种事怎么说都是违背道义的,历史上这样的事还是极少的,做出弑父的皇帝一般都是暴君,我也接受不了自己笔下的主角是这样一个泯灭人性的人。至于傅后,她也不是比皇帝更狠心,只能说她的政治经验更丰富,处理事情考虑的更多,做事更果断,所以才能在这次对决中处于上风。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皇帝的布局那么容易瓦解?一方面是守旧势力依旧存在,傅后的政治权威很强大,另外一方面也有很大的偶然因素。如果说皇帝没有贸然只身奔赴颐清园,傅后是很难对付皇帝的,京城基本已经掌控在皇帝手中,傅后凭借手里的几千飞骑是很难打入宫城的。所以,颐清园的对决很重要,傅后先发制人,控制了皇帝,就拿到了主动权。但这也不意味着傅后一定会成功,毕竟皇帝在城中也有亲信。皇帝失败还在于依靠的中坚力量不多,虽然她对京城防卫进行了调整,但其实大部分普通将士属于墙头草,或者在他们眼里根本不认为太后和皇帝有什么区别。
进一道城门时,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帝要开门,他们都会打开,因为他们压根不关心朝廷的斗争,只在乎自己的饭碗。第二道城门虽然有一些中级将领遵守军规,也存在一定的忠君思想,不愿随意开城门,可有内应出手,他一个人根本抵抗不了。第三关到宫城内,同样大部分将领都摸不清实际情况,或者根本不会觉得太后和皇帝深夜回宫有什么不对,就算有人察觉异常,他们也不敢随意搅和进去,只有一个坚决效忠皇帝的宗室朱寿敢出面,可寡不敌众。
到第二天上朝时,傅后基本掌控了京城防卫,对这些文官有恃无恐,只需要拿到舆论权就行。所以,她故意安排带刀侍卫在殿外,给他们一种心理震慑力。其次,又将襄王谋反的事说出来,将自己的行为合法化。再次,借口皇帝生病,国政无法处理,暗示大臣请她重新临朝听政。事出突然、信息闭塞,大部分大臣都是云里雾里,傅后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只有杨惟中这样的皇帝腹心才察觉事情不对劲,可他一个人又无法力挽狂澜。当傅后将杨惟中清理出局,即使有人也察觉不对劲,恐怕也不敢出面反对,怕引火上身。这样一来,傅后也控制了舆论导向。
这一切的一切其实有很多偶然因素,也在于傅后做事缜密,且雷厉风行,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只能听她摆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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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六七回 闻惊变惟中争朝堂 下罪诏后党请训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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