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十二回 清吏治陈相定考核 续传记女史悟学问

第二日,陈三才、杨惟中、汤继泰几人一入阁,就见崔孝常揣着折子在正厅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见陈三才,便如同见了救星,迎上来道:“陈相可算是来了!”

陈三才展了展袖袍,看了一眼崔孝常手里拿着的折子,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往堂上走道:“皇上怎么说的?”

“什么也没说,”崔孝常摊了摊手,有些着急道:“只让我们先议,可这么大的事,岂是我们做得了主的?”

陈三才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热茶,从容道:“既然皇上让我们先议,那就议吧,你们心里是个什么想法,都说一说。”

几人坐在下手的圈椅上,都不肯先开口说,这事儿还没有眉目,谁也不敢支持清丈土地,怕得罪了同僚,在没摸准皇帝的意图前,却也不敢轻易出言反对,打太极总是没错的。陈三才自然知道几人心里的计量,遂点名道:“汤大人,你主管户部,这事儿照说归你管,你先说说吧。”

汤继泰心里打了一下腹稿,才道:“若能真的厘清土地,将富户隐匿的田亩查出来,这自然是一项利国利民的惠政。问题是,清丈土地虽能让朝廷掌握的土地增加,可若地方官吏与乡绅勾结起来,将查出来的粮税税额转移到贫农手中,反会加重小民的负担,这样下去搞得天下皆不安宁,还不如直接加税来得简单。”

杨惟中在地方上任过职,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是赞成清查田亩的,可没有好的途径,此法只能增加国库,不能惠民,他不禁叹道:“用和兄说得极是,吏治不清,再好的政策施行下去都会烦扰百姓,多做不如少做,少做不如不做。”

陈三才掂了掂手里的折子,沉吟道:“若先从澄清吏治开始呢?”

崔孝常一惊,不免道:“朝廷才安稳没多久,眼下去查吏治,不又惹得人心惶惶?”

汤继泰对此也颇为疑虑,这几年官场上时常动荡,搞得在朝为官的那些人整日心惊胆战,成天想着如何保命,还如何安得下心做事?杨惟中仔细思索了一阵,说道:“此次可先查地方官,不动京官。这几年,主要是京城缕生变动,地方上的官员倒是过得安宁,时日久了,自然是因循守旧、滋生奸佞,这是其一;其二,清丈土地主要得靠父母官去执行,这些人若不廉洁奉公,对老百姓的影响才是最大的;其三,若不动京官,牵扯的人会少一些,咱们遇到的阻力自然也会小一些。”

陈三才听罢,抚须大笑,赞许道:“正一兄果然是思虑周全!”言罢便起身拍板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们若还有疑虑的话,我便来出这个头写折子!”

杨惟中与陈三才政见颇为相合,哪儿会犹豫推搪,遂起身笑道:“这样的好事,哪能少了我。”

崔孝常向来是个中庸随和的人,遇事多不反对,汤继泰起先还担心牵扯到自己,毕竟为官多年哪有完全干净的,可陈、杨二人说了不查京官,他也放下心来,抚须应和道:“老夫身为户部尚书,自然也是当仁不让。”

内阁达成一致意见,便立即拟了条陈上奏,将整治地方吏治的思路上呈天听。皇帝收到条陈,阅览后不禁拍案称好,赞叹道:“内阁的思路很好,比朕考虑的周全。”

玉溪看过后,也不禁赞道:“欲清查田亩,必先整顿吏治,陈相果然是知微见著!”

陈三才自任相以来,除了在太子问题上屡次忤旨,政务上却非常老练精干,为皇帝解决了许多难题,确实是难得的治世之臣。若这次的政策施行下去了,不仅整顿了吏治,也解决了朝廷的财政困境,皇帝很是高兴,说道:“告诉内阁,尽快把具体的方案列出来!”皇帝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又吩咐道:“这个吴宁,倒也有几分见识,传旨,把他调入内阁观政,跟着几位阁臣好好学学。”

吴宁大概没想到,他的这道折子不仅入了皇帝的眼,也改变了他的仕途命运。而内阁那边得到了皇帝的准确态度,也开始放开手脚,商讨制定具体的考核方案,这才是一项最关键的问题。本朝原有一套官吏考核条例,有书以地方官个人履历、功绩的“行迹册”、“功绩册”,其升降调迁皆凭这些册子,每三年进行一考,是为大计。几位阁臣,正坐在议事厅里敲定考核方案,崔孝常率先说道:“地方官的考核原有成法,前年方行大计,今年再梳理一遍?”

“不行!”陈三才一口否决道:“若还是按原有的行迹册、功绩册来考核,便等于不考核,这些册子上的评语全是因循守旧、流于形式,前年大计,全国一百四十个府、一百九十三个州、一千一百三十八个县,却只开了一个突得中风的知县,难道其他官员就没问题?”

杨惟中叹道:“是啊,要按原来的法子,只怕又是白忙活了,历来功绩册都是由上官考订,由县呈州、州呈省,省里的按察司再上交吏部和都察院,最后送到内阁的考核结果都经过了层层筛选,到底有几分真,都很难界定,尤其是属官的政绩全由上官裁决,这样极易滋生**,只怕是好官升不上来,请拖走私的官却能一路顺风顺水。”

汤继泰质疑道:“正一兄说得是有道理,可全国一千多个地方官,总不能一个个当面锣、对面鼓的问政吧,咱们分身乏术啊!”

陈三才却语出惊人,朗声道:“怎么不行?”

一时众人目瞪口呆,崔孝常犹豫道:“一千多个地方官都来京城,且不说我们一时半会考核不完,这些人的衣食住行都是个大问题呀!”汤继泰也附和道:“若一股脑把地方官都召到京城,那地方上的政务该怎么办,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又怎么收场?就算他们能来,朝廷又以什么标准来考察,才能保证遴选出真正的吏干之才?”

崔、汤二人的问题都很尖锐,陈三才却没有因这些质疑而动摇,他挥手道:“这些问题都可以想办法慢慢解决,既然要考核,就得见真章,绝不能流于形式!”

杨惟中思量了片刻,说道:“知县人数最多,不好一一考察,行省、府州官员人少,咱们可以先让督抚、藩臬一级官吏入京陛见,再让督抚在省里主持下面的考核,这样我们的压力就小了许多。”

陈三才却再次摇头道:“督抚要考,下面的官吏照样要考,一旦将考核的任务层级分派下去,难保不会又走了样。”

可正如崔、汤二人所言,这样以来工程太过浩大,杨惟中不禁道:“依阁老所言,咱们如何能把这么多地方官,召进京城考核?”

陈三才想了想道:“若是全国一起来施展不开,那就分省办,一年半不成,就分两年、三年,乃至十年,总之要办就得办好,绝不能只追求政绩,把惠政变成苛政!”

众人一听,倒吸一口气,这样下去,不得把官员折腾死了,京官的任务重了,地方官的要求也高了,况且地方官与京官向来有诸多勾连,查下去于官场而言,无异于伤经动骨。崔、汤二人皆摇头道:“这样办下去,有违朝廷制度,官员们每日想着考核,也难踏实下来办实事。”

陈三才反问道:“旧制可以改,若真是好官,不管考与不考都能踏实办事,我们要针对的就是那些贪吏、庸吏、苛吏,把这些人都清理出去!”

汤继泰却没有这么乐观,“澄清吏治,淡何容易?”

陈三才目光深沉道:“事情还没做,就不能言难!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上折,把意见呈上去,让皇上裁夺。”

几人在具体的方案上,未能达成一致意见,陈三才也没有独断专行,而是让几位阁臣把各自的想法拟出来,一并送到御前。当然,陈三才了解皇帝的求治之心,他心里并不担心皇帝会否决他的意见,故而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用把精力放在迎合圣意、排除异己上,这样的清明公开政治才是他所渴求的。

皇帝收到内阁奏疏后,迫不及待地一个一个读来,这才晓得他们在整顿吏治上出现了不小的分歧。皇帝若有所思,对玉溪道:“依你之见,朕当取哪一策,最为适宜?”

玉溪读完奏折,思忖道:“陈阁老的整顿力度最为彻底,想从基层连根拔起;杨大人次之,主张从上至下,利用朝廷对督抚的监督,将任务分派下去;汤、崔二人较为保守,主张在原有的考核体制内进行整顿,其中的利弊他们也都给皇上摆了出来,就看主子如何取舍了。”

皇帝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道:“你觉得朕该如何取舍?”

玉溪意味深长道:“若要真正利民,自然是彻底整顿吏治好,若是只想充盈国库,则阻力越小越好,崔、汤两位大人的意见便足矣。”

皇帝放下茶杯,起身道:“那就依你的意思——来人,宣几位阁臣到建极殿议事。”

玉溪听罢,颇为无辜道:“奴婢可什么都没说。”

皇帝回头打趣道:“朕可不想当你口中的只知敛财,不顾民生的皇帝。”

玉溪忍住笑意,辩解道:“奴婢可没这么想。”皇帝摇头笑了笑,便提步离去,令张彬备驾,往建极殿议事。

皇帝步入建极殿时,几位阁臣已经在此候着了,皇帝走到宝座前坐下,对张彬吩咐道:“去搬几把椅子来。”

几位阁臣行礼拜谢后,便落下座,皇帝开口道:“你们几个的意见,朕都看了,其中的利弊,朕也大体有数——”皇帝顿了顿,并未急着表态,阁臣们眼巴巴看着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皇帝的抉择,皇帝却对陈三才道:“陈阁老,你主张彻底考核县令,但其中的困难很大,你有没有具体的措施来解决汤阁老提出的问题?”

陈三才起身禀道:“考核县令最大的问题莫过于考核任务过重,一时难以完成,以致阻塞政务,臣以为朝廷可以采取分省的办法,今年核查一省,明年再查一省,如此下去,总有完成的一天。”

皇帝又问道:“如此考核,势必违反了太/祖朝定下来的考核制度,年年考核,京官的任务过重,地方官也疲于应付,能不能达到效果呢?”

陈三才再答:“此次考核既为澄清吏治,也是为日后的清丈田亩做准备,这并没有违反太/祖旧制,只是对此进行补充,待清丈田亩完成,考核既可罢去,并不至于烦扰,若我们一年考三省,大明两京十三省,五年即可考毕,土地清丈也可紧随而行,最多十年可成。待那时,不仅国可富,民亦可强,天下安矣!”

缔造一个庞大富强的帝国,是皇帝心中所愿,如果陈三才的政策能够实现这一理想,她自当一试,皇帝眼里散发着一种炙热的光芒,待敛了敛神,才又接着问道:“好,就算这些都可行,那你又如何能保证新的考核方式能够遴选出真正的才学之士?”

显然陈三才早有准备,澄清吏治是他多年的夙愿,自出任首辅以来,由于忙着稳定政局、厘清傅后当政留下的冤假错案,无暇向皇帝提及自己的施政策略,也摸不清皇帝的态度,不敢贸然出手。这次借着吴宁的奏折,他有意试探皇帝,也趁机借题发挥,既然皇帝当面发问,他自然不再藏着掖着,有条不紊地答道:“官吏有三大弊,一曰贪,二曰暴、三曰庸,故考核便从此三条入手。首先,朝廷可派遣御史核实地方官吏之财产,登记造册,清除贪墨之辈;其二,核查地方刑狱治安,惩处滥刑苛暴之辈;其三,仿科举之法,以策论、问答的方式,核实官吏政绩,查除庸碌无为之辈。循此三法,虽不能完全澄清吏治,却也剔除大部分庸怠之官。”

皇帝仔细听着,若此法推行下去,将会一改昭德以来因循守旧的吏治风气,康嘉年间皇帝也曾试图整顿吏治,却因傅后的再次掌权而中断,如今陈三才提供了更为清晰的整顿之法,她哪有反对的道理?皇帝不再掩藏自己的态度,起身拍椅赞道;“好!说得好!”言罢,又对余下三位阁臣道:“你们以为如何?”

杨惟中自然是与陈三才站在一条线上,崔孝常、汤继泰已经明白了皇帝的选择,也不敢出言反对,遂道:“阁老已有万全之法,臣以为可行。”

“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按这个法子办了。”皇帝很高兴,又对陈三才道:“你把整顿吏治的思路写下来,抄发到六部各衙门,让百官们都看一看。还有,召集吏部、都察院,让他们再仔细斟酌,尽早把具体的条例拟出来,考核的事务必在今年落实。”皇帝想了想,又道:“头一年,不宜大动干戈,损了勋贵的利益,南、北直隶的考核可以先缓一缓,至于具体从哪几个省开始,你们要好好考量,不能马虎。”

陈三才得到了皇帝首肯,内心也不平静,拱手稽拜道:“臣必不辱使命。”其余阁臣,也起身齐齐拜道:“臣等遵旨。”

敲定了整顿吏治的事,皇帝心情格外舒畅,一回到乾清宫就奔往书房,盯着屏风上挂着的皇舆全图看,边思索边对张彬吩咐道:“让吏部把州县官吏的花名册送一份过来。”

为了解民政,皇帝早就在地图上标注了各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时刻考察他们在地方的政绩,但州县一级,人数过多,皇帝无暇顾及,趁着这次整顿,她也想好好看看这些亲民官到底怎么样。皇帝站在地图前,筹划着整顿吏治之后的事宜,朝廷不仅要清丈田亩,解决赋税不公的问题,还需开垦荒地、安集流民、兴修水利,这些措施也都要一步步开展。皇帝陷入深思之中,听到有人走来,以为是张彬取回名册来了,回首一看却是马永成。

马永成手里拿着一份奏表,呈上来道:“皇上,这是昭妃娘娘遣人送来的,请您过目。”

皇帝接过奏表一看,题头写着“请辑轶国朝列女故事疏”,她眉头微蹙,展开看了看内容,讲了半天女德女教,最后提出应以贵妃为首,主持文林馆修撰《列女传》,辑轶本朝以来的贤妇贞女故事,编撰成书,刊发出来,垂范后宫。皇帝读完,有些怅然若失,待回过神来,便吩咐道:“昭妃的想法很好,把这份折子送去内阁,让内阁拟旨,敕令全国各州县搜集民间文献,送到京师,并上报本地贤妇贞女,加以旌表。”

马永成得了令,将奏本送至内阁。阁臣们正在忙着整顿吏治的方案、人事安排,收到皇帝的口谕,不禁都感到纳闷,却也不好问出口。几人相继传阅着昭妃的奏疏,杨惟中喜文章,看到好文就忍不住赞道:“昭妃娘娘好文采,大有班氏遗风!”

汤继泰却不以为然,说道:“如今整顿吏治的事都忙不过来,皇上怎么突然对这些女人的事感兴趣了?”

崔孝常掌礼部,对文教伦俗颇为关心,文绉绉地反驳道:“用和兄此言差矣,天地以阴阳二气,化生万物,圣人以男女正位,建立伦纪。女子自当固守四德之伦常,以调和阴阳,昭妃娘娘以九嫔之尊,修女德之教,为天下表率,此事于教化民风大有裨益,皇上自然得重视。”

陈三才笑而不语,汤继泰见状,连问道:“阁老有何见解?”

陈三才走向厅内的主位坐下,“太后垂帘、废后乱政,这些事还历历在目,昭妃却毫不避嫌,与太子走得极近,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几人一听,皆恍然大悟,杨惟中道:“皇上是想借旌表贤妇一事,警醒后宫,防患于未然。”

陈三才却摇了遥头,“是,也不是。此事是昭妃起的头,皇上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杨惟中低头沉思片刻,一下子豁然开朗,感慨道:“这样的女子,不为长孙,便为吕武!”

陈三才亦叹道:“是啊,我们且看且行,若昭妃真是出于公心,则是朝廷之大幸,如若不然……”陈三才自然希望是前者,只是他并不了解后宫这位颇受恩宠的昭妃,还不敢轻下论断,他顿了顿,展开折纸,提笔拟着皇帝的口谕,“不管怎么样,提倡女德、教化风俗也非坏事,先由着她们折腾吧。”

朝廷修撰旌表列女故事的旨意很快就下达全国州县,一时各地资料都源源不断地呈送至京师,转至内廷文林馆,由昭妃监修,女史们整理,最终以贵妃卫氏的名义进行修撰汇编。这些时日,经过夜以继日的整理,沐霖与文林馆的一帮女史最终确定了《列女传》的大纲体例,诸女史围着案桌商讨完毕,都歇了一口气,沐霖笑道:“这几日辛苦大家了,不过,这只是个开始,苦日子还在后面,你们可要坚持住。”

女史们哪有嫌苦的,历代《列女传》都是男子撰写的,如今她们能够参与执笔、表达意见,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卢西林玩笑道:“奴婢巴不得这样的苦多受些哩!”

众女史听罢,皆哈哈大笑起来。沐霖笑了笑,将敲定的稿件交给身旁的林钦若,吩咐道:“把文稿呈给贵妃娘娘过目,若娘娘首肯了,咱们便可分工动笔了。”

林钦若接过手,正要退下,卢西林却道:“贵妃娘娘不过名义上总揽其事,实际却不曾参与,依奴婢看,咱们还是先分工动笔,以免耽搁了时间。”

沐霖却一口否决道:“不行。”

诸女史皆诧异于沐霖的坚决,却见她正色道:“你们要记住,贵妃娘娘为后宫之首,《列女传》的修撰若无娘娘主持,便无法进行,故事无大小皆需得娘娘旨意,方可实行,绝不能越俎代庖。”

却有女史不以为然,小声嘟囔道:“又不是皇后,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声音虽小,大家也听得清楚,沐霖脸色微变,急颜色令道:“不得胡言!”

沐霖一向和颜悦色,极少这样发脾气,小声抱怨的女史也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沐霖看了她一眼,“这一次就算了,罚俸一月,下一次谁再胡言乱语,一律逐出宫去。”

诸女史未曾想到向来好说话的沐霖,会这般放狠话,一时皆不能理解。卢西林脑子转过来,方知沐霖用意,便出面呵斥道:“咱们娘娘本就招人嫉恨,你们再这么说,不是成心害死娘娘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可有人还是忍不住打抱不平道:“但文林馆向来由娘娘主持,此次修书娘娘也是劳心劳力、亲力亲为,可功劳却全算在了贵妃娘娘头上,这不公平。”

沐霖感到有些疲惫,缓缓道:“我们办文林馆的初衷是什么?兴女学、治经史,若想把文林馆继续办下去,便需远离是非名利,违背了这一条,你们也不必待在此处,或早日寻个如意郎君,或去张总管那觅一个前途好的差事不是更好?我也绝不强留诸位。但你们既然留在此处,便要守这里的规矩,踏踏实实做学问,不论他人是非,就算哪一天,我遇上事了,也不用你们替我说一句话。记住,你们不是供人驱使、只会争风吃醋的奴婢,而是能和男子一争高下的读书人!”

沐霖话音落下,众人皆陷入沉思,尤其是林钦若被这番话深深震撼,她原本以为沐霖斥责议论者,不过是出于避祸保身,文林馆于她而言至多也只是一个护身的工具而已,没想到沐霖对文林馆、对女史寄予了这么高的期望,这不是为个人,而是为女子在经史领域争一方天地。林钦若痴痴看着沐霖,情不自禁道:“娘娘的志向,我必遵之、守之。”

诸女史亦齐齐道:“我等愿随娘娘之志。”

沐霖看向众人,感觉自己做的事又有了意义。

沐霖上书请修《列女传》,有四个目的,一、向皇帝表明心迹,自己会守好自己的本分,不会因为太子,就去干涉政治,从而打消她的顾虑;二、向朝臣树立自己贤惠忠贞的形象,告诉他们,自己亲近太子并非出于掌控太子、扩充权势的私欲,而是抚育遗子的公义之举,从而获得文官好感;三、拉拢贵妃,特意尊崇卫氏,表示自己无意与之争锋,愿意屈居人下,从而避免引发后宫冲突;四、以文林馆负责修撰工作,抬高女史地位,当初文林馆以结诗社遭受文官攻击,如今修列女故事,朝官便失去了攻击的理由,从而扩大文林馆的影响力。这种做法十分高明,皇帝自然明白她的意图,一方面感慨她的聪慧,一方面又很失落,她们之间的感情终究开始相互衡量与算计了。

但实际上,这也是皇帝有意引导的,沐霖只是巧妙的予以回应而已。皇帝故意不去承乾宫,就是在警醒沐霖,不要因为太子的事失去了方寸,更不要试图干预政治。因为傅后与傅衣翎的前车之鉴,皇帝对后宫干政十分敏感,也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搅入任何政治活动,利用感情来干扰自己的决策,再次引发政治动乱,皇帝是不能容忍的。可能大家会不能理解,皇帝身为女性,应该包容女性在政治上的活跃,为何会这么反感后宫干政?但实际上,这是个**体制问题,而非性别问题。不论男女,一旦问鼎最高权利,他们都不会容忍威胁自己力量的存在,武则天对男宠的态度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薛怀义在得宠时,武则天对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我相信武则天还是对他有些感情的,但一旦薛怀义做出烧毁明堂、威胁到自己统治的事,她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薛怀义。对沐霖,皇帝是真爱,但是绝不能容忍她挟持太子,做出威胁自己地位的事来,这是底线。

另外,古代的女性统治者与男性统治者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大家不要对她们有太高的期待,稳定统治才是她们最关心的问题,男女平等不是她们的诉求。故中国古代女性统治者辈出,却没有哪个人去做出推动男女平等,提高女性地位的事来,因为她们本身就是封建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自然会拥护封建社会“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历史上的那些太后都是利用寡母的身份听政,包括武则天也利用了儒家伦理来包装自己,她们既没有这个意识去推动男女平等,也没有那个动力来做这些事。所有试图证明中国古代有“男女平等”的世俗理念,都属于个人的想象,“男女平等”来源于“人生而平等”这一人权概念,属于西方现代文明的理念,最早来源于基督教教义,后经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的阐发、扩大,“自由、平等、博爱”具有了强大的法理性,变得不可动摇。而中国古代社会公然承认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就是如此,他们承认贵族对平民的压迫,同样也认同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并从政治、法律、文化、思想各方面维护这种不平等的社会秩序,古代女性是没办法挣脱这些束缚的。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古代女性没有“女性意识”,不会争取自己的权益,比方说文中的皇帝能够信任和任用玉溪,就是出于她女性的身份,如同邓太后任用班昭、武则天任用上官婉儿,还有历史上的北魏胡太后也为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同胞争取权益、鸣不平,这些都是女性统治者独有的行为,男性帝王不会这么做的。但这些行为毕竟属于个例,她们无法超越时代的局限性。古代社会既没有男女平等的经济基础,也缺乏一个完备的思想体系来对抗“男尊女卑”,即使至今,我们接受了“自由、平等”的现代价值熏陶,但还是会受到很多性别歧视,也有许多人顽固地认为女不如男,可见男尊女卑的这套话语体系是多么强大,苛求古代女性去撼动它,对她们来说不公平。

当然,这部小说里最接近现代理念的人物就是沐霖,她是儒家思想的信奉者,但并非顽固的道学家(儒家流派很多,我们不能一棒子打死),因为儒学本身具有很强的包容性、批判性,沐霖受此影响,是极具创见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很有情怀的人。她的性别观念必然不是保守的,但她却来主张来修撰《列女传》,这是迫于现实压力的举动,也是想利用伦理道德进行包装,为自己争取权益。其实古代女性是非常聪明的,她们虽然受到时代的局限,必须维持封建秩序,但她们绝非“三纲五常”的绝对拥护者,当伦理对她们有利的时候,她们就拿来使用,太后掌权依靠的都是这种儒家伦理依据,但当伦理对她们不利时,她们就会选择忽视、甚至抛弃,比如在小皇帝长大后,按儒家观念,太后理应还政,但那些垂帘的太后没有一个遵守道德伦理,傻傻的交出权利。总而言之,人们对道德伦理的需求有时候是有选择性的,对自己有用的时候就拿来用,没用的时候,就会选择无视。具有普世精神的道德伦理应当是永恒的、超越时代的,比如“公平、正义”等,我们所有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应该去自觉的维护,与古今中外没有关系,但具有阶级、性别属性的道德伦理的维护、抗争与否,体现的就是个人的利益需求。面对男尊女卑的强大压力,古代女性无法进行激烈地对抗,她们往往会从现实的角度出发,灵活运用伦理来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

最后,沐霖是个有情怀的人,她也希望通过女史参与修史,来表达女性的诉求,毕竟自古以来男性都掌握了文教领域的绝对话语权,包括《列女传》之类的书都是男性书写的,这些只代表了男性视角下的女性,而非女性本身。沐霖无法与男权社会直接对抗,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甚至迎合封建价值观,来间接地表达女性,证明女性在学问领域拥有不输男子的才华。她对女史们的寄予,是以读书人的标准、以学问的标准来要求她们的,希望她们能通过自己的能力在男子一统天下的学问领域赢得尊重,不要去做那些蝇营狗苟、趋炎附势、争风吃醋的事。

哈哈,感觉有点扯远了,读者就当科普,了解一下中国古代女性的伦理观念与需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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