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得顾北亭心神不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这几天总是这样,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她本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最近宫里不大太平,她有些担心,差人去打听,可宫禁管得严,也没探听出个什么。折腾了一番,顾北亭不免又笑自己多虑了,那人一向最得皇帝宠信,如今多少人想巴结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什么事,可不知今夜怎的,这种不安的感觉又蔓延开来,令她惶惶不已。
翻来覆去中,忽听得外头的大门被人敲得震天响,顾北亭左右睡不着,便起身拿起墙上挂着的油伞、提着灯出门去。待走到前院,敲门的声音愈发急促了,门房王大志许是睡得太熟了,并没有起身的动静,顾北亭便自个儿动手拿起门闩,才打开门便见门口一辆马车飞快的抽鞭而去,她正疑惑不解,却瞥见屋檐下躺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女子,那人不是玉溪又是谁!顾北亭震惊不已,忙跑出去抱住玉溪,喊着她的名字,可玉溪如风中的残荷般毫无生气,一动不动,她惊慌之下又探了探鼻息,好在还有气儿,顾北亭冰凉颤抖的双手稍稍回了些暖意。她一边抱起玉溪,一边对里头的人喊道:“老王!老王!快来帮忙!”
王大志这才醒来,从屋子里走出来就见顾北亭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他惊得瞬间没了睡意,赶紧拿起伞护着二人正屋。待顾北亭将人放在床上,王大志便忍不住问道:“爷,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先甭管这么多,”顾北亭身上已淋了个半湿,她却也不顾,喘着气对王大志道:“你去把三顺和春儿都叫起来,让三顺去请大夫,你去烧热水,再让春儿备些干净的衣裳来。”
王大志得了吩咐便也不多问,赶紧下去办。交代完这些,顾北亭的心却仍不能平复,她看着玉溪浑身都是一道道皮肉翻滚的鞭伤,衣服都被打烂了,脸上更是混着血水和雨水,嘴唇也被咬破了,看起来好似从地狱里走了一遭,这副模样让顾北亭心疼极了,她坐在床边,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替玉溪擦了擦脸。过了半刻钟,赵大娘与春儿便提着热水进来,顾北亭见状,不免道:“这么晚了,您起来做什么?”
赵大娘将热水倒进铜盆里,说道:“出了这样的事儿,老身怎能不过来帮忙呢。”怕顾北亭担心,便又道:“爷放心,老身硬朗着呢,眼下救这位姑娘要紧。”
顾北亭担心着玉溪,也不再多说什么,春儿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咿咿呀呀地示意她先出去回避,顾北亭有些担忧不舍,却是挪不开步子。赵大娘听到动静,不免劝道:“爷先去换身衣服,我和春儿一会儿就好。”
毕竟眼下顾北亭还做男子打扮,自不能看着女子洗浴更衣,她虽有不舍,也只能先回避。待顾北亭走后,赵大娘不免喜道:“咱们家爷总算要开窍了!”春儿的心思显然不再这上头,她看着玉溪骇人的伤口心惊不已,当动手掀开贴在她身上的血衣时,竟是粘住了一般,春儿只能先用剪刀裁开衣服,再狠下心肠与赵大娘一道用力揭开碎成片的衣服,这一下下的,就算是处于昏迷中的人也被疼得直颤抖,那额头上更是布满豆大的汗珠。清洗时,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等把身上的血污处理完,别说玉溪了,就是春儿也累得满头大汗。
待换上干净的衣服,赵大娘和春儿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们一推开门就见顾北亭守在外头,迎面问道:“玉溪怎么样了?”
赵大娘叹了一口气,“伤重着呢,怕是受了不少罪。”
顾北亭听罢,不及多说,便匆忙进屋去,果见玉溪脸色极为苍白,昏迷中眉头也是紧簇着,身上的干净衣服没一会儿又渗出了血。她坐在床边,轻轻掀开玉溪的衣衫,只见胸前一道道骇人的鞭痕,血肉翻滚着,只这一眼,便让顾北亭红了眼眶,不忍再看下去。如今能让玉溪受这种罪的只有皇帝,可她们俩儿的关系无人不知,怕是就差一道旨意便是能做主子的人,到底犯了什么事儿何至于闹到这份田地?
顾北亭还在沉思中,却被三顺急匆匆的声音打断了思路,只见他浑身湿透,领着一个老先生进来道:“爷,大夫给您找来了。”
这大晚上的并不好找大夫,这位老先生也是顾北亭的老相识了,故而愿意跑这一趟。顾北亭见到人,忙起身迎上来,“叶大夫,幸苦您跑一趟了。”
叶之善提着药箱也不客套,走上前道:“救人要紧。”说着便放下药箱,挽起玉溪的衣袖,先初步查探了伤口,再仔细号起了脉,整个过程,叶之善都是眉头紧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伸手试了试玉溪额头的温度,方叹道:“伤得太重了,这位姑娘身体底子薄,失血过多,眼下又在发热,情况很不妙。”
顾北亭听得心下一紧,急道:“叶大夫,一定要想办法救她!”
“我会尽力医治的,”叶之善拿出药箱里随身带的敷外伤的药膏,又提笔写了内服的方子,说道:“最难熬的不过就是今晚,只要高热退了便无大碍,外伤可以慢慢养,这位姑娘如今还昏迷着,进不了药,只能用帕子敷着额头降温,待明日醒了就可化险为夷了。”
顾北亭连连点头,谢过叶之善,将人送出门外,又让三顺随着他去医馆里抓药。春儿则将大夫给的外敷药擦在了玉溪的伤口上,赵大娘去打来了冷水,将浸了水的毛巾拧干,敷在玉溪额头上,待她们换好药,顾北亭又进了屋,伸手接过赵大娘手里的毛巾道:“夜深了,你们早些歇着,这里有我守着便行。
赵大娘本还要推辞,但转念一想,爷怕是对这女子上心了,她们在这反是碍眼,如今紧要的活儿已经做完了,爷一个人倒也忙得过来,这样想着赵大娘便不再多留,叮嘱了几句便拉着春儿退出去了。待四下无人,顾北亭便坐在床边,忧心地看着一脸苍白的玉溪,见她神色凄惶,眉头紧锁,似是在梦里也极不安稳,这让顾北亭愈发心疼,又不禁纳闷这是到底忤了什么旨,竟要下这样的狠手?顾北亭伸手探了探毛巾,又被烫温了,她赶紧换了条新湿巾,由此反复,忙活到四更天,玉溪的烧方退下,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天便放晴了,昨日的雨虽早已停歇,却带来一地的落叶和西北风的凉意,空气中交杂着凉爽与萧瑟,让初醒过来的玉溪有种他生若此生的恍惚感,她缓缓睁开眼不及打量周遭的环境,便见床边坐着一个清瘦的男子,他单手支在床头打着瞌睡,看样子是累极了,玉溪正困惑此人是谁,便见他忽醒了过来,撇过脸看到玉溪,似是不敢相信般,惊喜道:“你醒来了!”
原来是顾北亭,玉溪疑惑不解,自己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顾家?她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扯着嘶哑的喉咙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顾北亭用棉签帮玉溪润了润唇道:“昨日夜里不知是谁将你送到我家门口,待我想出门探个究竟,只看到一辆马车疾驰而去,旁的倒是没什么线索。”
谁能在诏狱把人救出来?玉溪稍思一下便知原委,怕是皇帝留了她一条生路罢,可她在世上无依无靠、生如浮萍,活下来又有何意思。玉溪嘴角泛着一丝苦涩,对顾北亭道:“多谢顾大人出手相救。”
话虽如此,可玉溪脸上并无半点活下来的喜悦,顾北亭见状,心里有些担忧,想问又不敢问,只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这时,春儿早起将药也熬好了,端进来来,顾北亭顺势起身接过药碗,吩咐道:“再去拿几颗红枣来。”
玉溪听罢,却道:“不必了。”
顾北亭回过身子,皱了眉道:“这药可苦了。”
到今日这个地步还谈什么苦不苦,玉溪笑了笑,便挣扎着起身,可这一动,浑身上下像是针扎一般疼得厉害,顾北亭连忙走过来,将药碗放下,慢慢扶着她起身道:“你伤得重,切莫乱动,有什么事唤我便行。”
纵使在顾北亭的协助下坐起来,玉溪也是疼得满头大汗,伤口上的血又渗了出来,可她愣是咬牙忍着,不吭一声,顾北亭看着心疼,不禁感叹这是怎样坚韧的女子,她怕是半分也不及。她拿起帕子,为玉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方又端起药,试了试温度,再用茶匙缓缓喂到玉溪嘴边。玉溪却是颇觉不适,她虽知顾北亭的身份,但毕竟是做男子打扮行走,需避些嫌,加之皇帝曾糊里糊涂地赐过婚,二人关系尴尬,这样亲密更是不妥,玉溪举手欲接过药碗道:“顾大人费心了,我自己来便是。”
顾北亭却是不依,“你身子还这样弱,自个儿怎么能行?”
玉溪实在提不起力气,便也作罢,到了这个时候,再拘礼就显得扭捏了。吃完药,春儿便进来换外敷的药,顾北亭方避嫌退下,待再进来时,她便端着熬好的肉粥,见玉溪脸上疼得又白了几分,顾北亭颇为心疼,坐下来道:“这几日总是有些痛的,你先忍忍,等伤口慢慢愈合便好了。”
玉溪脸色苍白地点点头,顾北亭见她缓了一些,方喂她吃了半碗白菜瘦肉粥,顾北亭终是没忍住,问道:“玉溪,实话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溪怔忡了片刻,显然不欲再提,只道:“总之,我做了悖逆之事,皇上没杀我,已是天恩浩荡。”
顾北亭细心地用帕子为玉溪擦了擦嘴,
叹了一口气,她心知玉溪不是寻常女子,必有自己的成算,也就不再多问,只道:“既然已从虎口脱险,便安心养伤,旁的不必再多想。”
玉溪怅怅然,此番经历犹如重活一世,仇虽报,那十几载的宫廷生活却已融入骨血,如今生生切割,竟顿生茫然。可过往是回不去的,她也厌倦了那样忙碌算计的日子,玉溪恍惚般拉回神思,“如今宫里是回不去了,我亦当与过去有个了断,玉溪这名儿是昔日宫里的老嬷嬷所取,日后便不用了。”
顾北亭一听,自是高兴玉溪有这样的决心,笑道:“过去的便过去,不提也好。”
玉溪苍白的脸上回以淡淡的微笑,“我本姓齐,就还是用齐姓吧,至于名字……”她原名齐明月,这个身份背负了太多仇恨与痛苦,如今她既要与过去来个了断,不论玉溪也好,齐明月也罢,都当一视同仁罢,玉溪停顿了片刻,方道:“顾大人救了我,若蒙不弃,名字还请大人帮忙取一个吧。”
顾北亭显然有些意外,她愣了片刻,随即又被欣喜掩盖,待平静下来,方沉思道:“新月,这个名字可好?”
“新月……”玉溪轻启朱唇,念了一句,这与明月旧名仅一字之差,却又有新生之意,倒真是奇妙的巧合。顾北亭见玉溪沉吟不语,以为她不满意,便连忙道:“若是不好,我便再想一个……”
玉溪却突然抬头,展颜一笑,“很好,我很喜欢。”
顾北亭见玉溪笑了,也不免高兴地笑起来,兀自念道:“新月、新月、新月……”玉溪见她痴傻纯善的模样,也不禁会心一笑。
在顾家上下的精心照料下,养了小半个月,玉溪总算恢复了些气血,今儿下了值,顾北亭提着一只老母鸡,方踏进院子,就见春儿扶着玉溪下了地走动,她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忧道:“你身子还未好全,怎么就下地了?”
玉溪慢慢迈着步子,笑道:“总躺着反不利于养病,如今气色好多了,多走动走动才是。”
跟在顾北亭身后的三顺鬼头鬼脑的在一旁附和着调笑道:“可不是嘛,咱们爷就是大惊小怪,一碰上齐姑娘的事就没了主意。
顾北亭微红了脸,干咳了一声,将提着的鸡笼递给春儿道:“拿去炖了鸡汤,给姑娘补身子。”
春儿接过鸡笼,提着去了后厨,顾北亭则上前扶着玉溪回房,将她安置在榻上坐下,方取下头上的乌纱帽放在书案上,再去洗了个手,折回来坐下道:“今日瞧着气色甚好,身上的伤可还疼?”
杨子隆多半是留了情,伤口虽看着骇人,却未伤到骨头,玉溪回道:“好多了,我想要不了多久,便可恢复自如了。”
“那就好。”顾北亭听罢自是高兴,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封着的东西,拆开放在小几上,佯装不经意道:“方才路过糕点铺子,闻着甚香,想着这几日你胃口总不大好,便捡了几样买了些,你尝尝味道如何?”
玉溪自小在宫里长大,自随侍皇帝后,便是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就是她自个儿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案上油纸里包着的糕点看起来并不十分精致,想来市井上做生意,求的就是一个广销多卖,自是做不到处处细致,玉溪见状,却也不曾嫌弃,随意捡了一块。顾北亭巴巴地望着,既忐忑又期待,似临考官般,玉溪心思玲珑,自是一眼看出来,她尝了一口,味道与宫中颇为不同,虽较为粗砺,却醇厚香浓,她一口气吃了一块道:“与我以往吃的都不一样,很好吃。”
顾北亭瞬时眉开眼笑,“你若喜欢,我下次再买一些。”
玉溪却道:“大人每日公务繁忙,不必再多操这份心,我住在这里已属叨扰,怎好多劳烦大人。”
顾北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她心里既是失落又是难过,却忍了情绪道:“你我相识十载,你若当我是朋友,便莫要说这样生分的话。”
玉溪还欲婉拒,这时,赵大娘端着漆盘进来,笑道:“齐姑娘莫要拘礼。我们家爷不太会说话,性子却最是实诚不过了,她既真心待你,便是心甘情愿,你倒别太见外了。”言罢,赵大娘走到炕桌前,将漆盘里的菜一一摆上来道:“听爷提起过齐姑娘是朔州人,今儿特意做了一道朔州特色的小酥肉,姑娘且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顾府上下待玉溪都是极用心,这让玉溪动容,却又颇觉愧疚不安,所谓无功不受禄,她自小家破人亡,事事皆靠自个儿,入宫后更是步步小心、层层算计,皇帝虽待她好,却有主仆名分,又比她小,里里外外的事自是由她操持,想来玉溪从未这样依赖过旁人。但顾家的一番好意,玉溪又没办法抗拒,只能诚恳地谢道:“让大娘费心了。”
“这算什么,”赵大娘听着玉溪这般懂礼谦和,自是赞善,又是打心眼了盼着二人能成事,他们家爷都三十的人了,官儿做得不小,却一直没个姻缘,倒不是没人上门说亲,爷看也不看一概推拒,赵大娘多番劝说也无用,眼见爷头一次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她如何不欢喜,连道:“你是爷的朋友,便是顾家头一等的贵客,我们做下人的哪有不上心的。”
原本尴尬的气氛被赵大娘一番说辞缓和了许多,顾北亭也随声附和道:“既是友人,自当随意些,我们不拘礼,你也别在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玉溪不好再客气,笑着应下,与顾北亭一道用膳。待晚饭用毕,春儿前来撤了膳,顾北亭则陪着玉溪喝了茶,两人聊些家常话,眼看天色不早了,方退了出去。待出了房门,就见赵大娘守在门外,一脸笑盈盈,顾北亭颇为不解:“大娘这是找我有事?”
赵大娘却是不语,待走到游廊下,离正房稍远,她方道:“爷是不是对齐姑娘有意思?”
顾北亭脸上微微发热,“大娘莫要胡说,如此怕是有损女儿家的清白。”
“老身眼虽瞎,心却不瞎,”赵大娘笑得开怀,“爷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如今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不能说的!”
俗话如此,可偏偏她顾北亭不是什么儿郎,虽顶着个男子身份,到底是假的,若非万不得已,怎可轻易耽误人家?况且当日皇帝赐婚,玉溪拒的明明白白,她怎好再重提旧事,就是她自个儿也闹不清自己心里的情愫到底算什么。她年过三十,不年轻了,于感情一事早已淡泊,她虽喜欢与玉溪一处说话,见她开心自己也开心,见她难过自己儿也难过,但到底不是少年人,缺了那一股子勃发意气,也少有勇气去争取什么,顾北亭微叹了一口气,“此事日后再说吧。”
“爷还顾虑什么?”赵大娘颇为不解,“我看着齐姑娘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这事儿撮合撮合兴许就成了,您若是脸皮薄,抹不开面子,老身便拿大一回,去探探口风。”
顾北亭却是摇头,“我会仔细斟酌的,眼下新月的伤还未好全,便不拿这些烦心事扰她。”
赵大娘虽有遗憾,也只能作罢,只盼着顾北亭何时能胆大皮厚一些,将这终身大事办了。
第二日便是休沐日,顾北亭闲在家,往日多是读书打坐,修养心性,如今有玉溪在,自是不能撇下她自得其乐。顾北亭是个娴静内敛的性子,向来不会寻什么乐子,又怕玉溪无聊,便摆上棋盘与玉溪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对弈。下了才知道,玉溪的棋艺远在她之上,顾北亭连输几局,三顺在一旁看得是唉声叹气,如今眼见着又是落了下风,见顾北亭在那举棋不定,三顺一着急,便指着棋盘的一角道:“放这,放这,把这白子一吃,就能解了局!”
若落在这里,解了眼前之困,却有更大的陷阱,这局又是输了,顾北亭心里明白,却佯装不知,起身让了座儿道:“你既然棋艺好,你来下!”
三顺挽起袖子,一屁股坐下,颇有一番大干一场的架势,“早说我来了,必杀它个片甲不留!”三顺落下一子,玉溪瞧着也跟着落了一子,三顺赶紧再落一子,一下便是杀了一片,他得意地等着玉溪下着,玉溪一笑,却是不急,缓缓跟进。三顺大包大揽,又是追击围剿,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三顺心里正得意呢,却不知不觉中了圈套,待玉溪再落下一着,白子一下子连成一片,将黑子反包围了。三顺目瞪口呆,顾北亭见状,不免笑道:“果真是棋高一着,若说我还能顶着半个时辰,你这半刻钟就输了。”
三顺一下子垮了脸,起身让了座儿,便又嘻嘻笑道:“您这大老爷都输了,小的不识几个字,输了不丢脸,不丢脸。”
这意思不是说她输了丢脸么?顾北亭本连输了几局,有些跌面子,再被人这么一取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玉溪却是一边收拾残局,一边笑道:“倒不怪你家爷,她整日忙于公务,于棋艺留意少,我却不同,往日家里有个爱下棋的小主子,为了陪着她玩,便特意钻研了一二。”
三顺又是调侃道:“有姑娘护着,小的哪敢笑话咱们爷呀。”
顾北亭被说得脸热,未免玉溪尴尬,她先斥道:“你今日是不是又在哪儿吃多了酒,尽说不着调的话。”
三顺见二人脸皮薄,也就点到为止,笑道:“着不着调,还不是为了爷好,您既不领情,小的便告退了。”言罢,便一溜烟跑了,留二人独处。顾北亭怕玉溪生气,看了一眼她,干笑道:“三顺就是这样,整日浑说,为人却是个慈善心肠。”
玉溪瞧着并不见怪,她端起石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笑道:“我自是明白,这些时日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也望大人别往心里去。”
顾北亭听罢,又有些怅怅,正在这时,却见吴宁从垂花门踏进院子来,她有些意外,连起身上前迎道:“吴兄怎么来了?”
吴宁边走边笑道:“怎么我就来不得了?”
“愚弟万不敢有这个意思,”顾北亭迎吴宁进来,从容笑道:“只是吴兄如今在内阁当差,公务繁忙,如何抽得开身来造访寒舍?”
吴宁正要答话,却见桂花树下立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子,姿容秀丽、气质不凡,他不免看向顾北亭,疑惑道:“这位是?”
玉溪的身份自是不能明说,顾北亭稍思一下便道:“我表妹,姓齐,本是朔州人,今逢家变,父母俱亡,便千里迢迢来京城投奔于我。”
“原来是齐姑娘,失敬失敬。”吴宁拱手见了个礼,玉溪亦福身回了一礼,含笑道:“二位大人既有事相商,妾先告退了。”言罢便转身欲回北边的正房,顾北亭怕她伤势未愈,一人行走不便,正要上前搀扶又见有外人在场,只得收了手,对内院喊道:“春儿,快扶姑娘进屋。”春儿听到吩咐,自是赶紧从厨房里出来,扶着玉溪回房。
吴宁见顾北亭对玉溪在意得紧,不免打趣道:“看来老兄我要等着吃你的喜酒了。”
顾北亭颇有些不好意思,罢手道:“吴兄休要笑我。”
“哈哈……”吴宁见状却是笑得更为畅快了,“别装糊涂了,人家姑娘大老远的跑来投靠你,图什么?”顾北亭还欲解释一番,吴宁却瞟了一眼正房,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姑娘都住你这主人屋里了,别说你翻脸不认人?这可有失体面。”
顾北亭倒真是百口莫辩了,当日情势紧急,临时又没有干净的空房,便将人安置在自己的屋儿,玉溪有伤在身,挪动也不便,之后就住下了。待身子稍好,玉溪提过换到后院去住,却被她给劝下来,顾家就那么几口人,平日又没有什么客,有什么要紧的,挪来挪去反倒折腾,如今让吴宁误会了去,顾北亭无可奈何,只好岔开话道:“此事别有隐情,日后再解释,吴兄今日找小弟是有何吩咐?”
吴宁这才收起玩笑的意思,转身走到坐石凳前坐下,“昨日内阁收到鞑靼送来的国书,借着过冬的由头他们又是要钱又是要粮的,你说给吧,那不是拿国库的钱去资敌吗,不给吧,既有损天朝威严,又落了鞑靼挑起边衅的口实,这个票签我实在不知如何拟,贤弟往日在内阁对政务了熟于胸,又多次出使鞑靼,有什么好法子帮帮愚兄?”
吴宁来内阁的时日浅,正是历练的时候,若出了差错,于日后仕途不利,故而他是格外小心。顾北亭明白他的难处,她走了两步,沉思了片刻方道:“万全的法子自是没有,凡事皆有取舍,关键得看皇上的意思。”
皇帝主政以来,对鞑靼多方笼络,就算齐木耳吞并东北、西北各部,也都听之任之,似乎并没有与鞑靼闹翻的意思,吴宁想了想道:“眼下皇上忙于整顿吏治、田赋,鞑靼这边最好不要出什么乱子才是。”
顾北亭点了点头,“鞑靼的事,当以安抚为主,方符合当下朝廷处境。”
吴宁却愁了脸, “可朝中有这么多主战的大臣,我若应下来,恐怕得背上卖国的罪名,这声誉可就不好听了。”
顾北亭提袍坐了下来,不免笑道:“吴兄,在这朝中想要永远左右逢源,两边讨好是不可能的。”
吴宁仍有些犹豫,顾北亭又提醒道:“吴兄,到底是皇上社稷为大,还是你的一时名声重要?这一点你要想清楚。”
吴宁蹙眉沉思,抛开朝政局势不提,他今日能入内阁全赖皇帝赏识,若不为皇帝效命,他存在的价值又在哪里呢?吴宁一下子醍醐灌顶,起身拜道:“多些贤弟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北亭一笑,起身回拜了一礼,“吴兄客气了。”
解决了心中的疑惑,吴宁便不多留,他道:“要不了多久恐怕各国使节就要进京,贤弟怕是有的忙了,趁着休沐,好好陪齐姑娘吧,我也不多打扰了。”
这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的话,让顾北亭不知如何作答,她性子本就内敛,最怕旁人开感情的玩笑,一时也只能点头笑道:“我送你出去。”
过了几日,各处的使节纷纷抵京朝拜,身为鸿胪卿的顾北亭果然是忙得脚不沾地儿,外藩的使节、贡物、随使前来的商贾皆需安排,还有朝廷回赐的礼品也要仔细斟酌,列出清单,远洋而来小国便也就罢了,至于鞑靼、乌斯藏那边是朝廷的重中之中,不能出半点差错,接待起来也要格外郑重。一连数日,顾北亭都是从早忙到天黑方回府,有时干脆把未完成的公务带回家,伏案到夜半才歇息片刻,至三更又得起来准备上朝,着实是幸苦。
今夜,顾北亭又是在书房挑灯处理西洋各国的贡单,将其分类归库,再拟回赠的礼物。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出现了许多没见过的东西,如一些洋书、西洋船的模型、乐器等,比对以往的贡单上也没有,顾北亭不知如何处理,权当作土贡奇技罢了。正在思索时,不知何时玉溪走到她身旁,拿着一件外袍为她披上,“这么晚了,还是早些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处理也不迟。”
顾北亭抬眼看着烛光下的玉溪,面如白玉、温婉恬淡,她有些痴住了,竟忘记回话,玉溪却不曾察觉,瞥了一眼案上的折子,轻轻拿起来,稍稍思索道:“这些物件儿虽不及火器有用,但皇上向来着意西洋的动向,礼乐制度便是了解他们最好的途径,大人还是多留心些。”玉溪看向顾北亭,正想征询她的意见,便见她那痴缠胶着的目光,一时匆匆避开眼,放下手里的折子道:“新月冒犯了,还望大人莫要见怪。”言罢便是起身要走。顾北亭一慌,急忙伸手拉住玉溪,这一举动可谓突兀,又显得过于亲密,待玉溪止住步子,顾北亭才反应过来,慌忙放开手,讷讷道:“你的提议很好,是我轻率了。”
玉溪微微一笑,客气又稍显疏离,“时辰不早了,新月不打扰了。”眼见玉溪又提步要走,顾北亭不知哪里生来的勇气,压住心里的忐忑与慌乱道:“新月,我们谈一谈。”言罢便从书案前起身,静静看着玉溪。玉溪感受到身后那道真诚又炙热的目光,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过身,顾北亭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两人一起走到花梨木榻前坐下。
静默了片刻,还是玉溪先开了口,“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玉溪的直白与冷静让顾北亭陡然升起的勇气一下子泄去了大半儿,她张了张干涩的嘴唇,藏好袖子里冰凉的手指,方维持住表面的平静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玉溪垂眸不语,等待着顾北亭的下文,“你可以把顾府当做你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总要有个名份,这样与你,与我都好,我也不想你受什么委屈。”察觉到话中的生硬,顾北亭又放缓了语气道:“我希望你留下来。你也知道我已经三十了,需要成个家,方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放心,在这个家里你是自由的,我也会对你好……”
顾北亭语无伦次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玉溪打断, “大人于新月有救命之恩,按理说,大人的吩咐,新月应当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停顿了片刻,玉溪方抬起眼睑看向顾北亭,缓缓道:“但新月恐怕担不起大人的厚爱。我是从宫里逐出来的,身上还有罪,这样的身份怎配得起大人?大人是当朝翘楚,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新月实在不敢高攀。”
顾北亭急急道:“不!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女人,你聪慧、多智、坚韧、美丽,你的光彩让人挪不开眼……”
“你并不了解我,”玉溪失笑,“你需要一个善良贤惠的女子做你的妻子,而我并不具备这样的品质,你不能指望一个幻想中的我能够满足你的真实需求。”
顾北亭看向玉溪,颇有些急切地道:“幻想也好,真实也罢,我想要的只有你!”
这样炙热的目光灼得玉溪有些疼,她怔怔道:“我只是个空有皮囊的傀儡,若能帮到大人,自无不从的道理……”顾北亭只抓了后半句话,一下子被欣喜冲破了头脑,却听玉溪又道:“但我这样的身份终究是上不了台面,大人若实在缺个女人做掩护,新月便以侍妾的名义伺候大人,权当报恩了,待他日大人觅得良人,新月再功成身退。”
原来只是报恩……顾北亭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浑身冰凉,人也僵住了,可玉溪的目光仍然平静无波,似乎在等待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答复,顾北亭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努力扯过一丝笑以掩饰自己的不堪,“姑娘不必委屈自己,是我唐突了。”语罢便匆忙起身,“时间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我先告退了。”
顾北亭走得有些急,连案上的公务都忘了整理,便步履匆匆地从隔间的书房里出来,一路出了北房,往自己住的东厢房走。直到进了房,关上门,顾北亭才松懈下来,无力地靠在门上,任由眼泪无声的滑落,顺着脸颊流到唇边,凉凉的、咸咸的,多少年了,自从幽州逃离,她便没有再哭过,即使当年沉入江底、容貌尽毁也不曾,如今却是为了什么呢?她都这个年纪了,还求什么感情,还要什么爱,着实是让人笑话了。顾北亭擦了擦脸上的泪,终是苦笑一声。
第二日,玉溪用过早膳,便在房里与春儿一起做女红,春儿自小家里穷,没正经学过刺绣,做出的东西多是朴素平实,虽结实耐用,却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玉溪便教她绣些精美复杂的锦缎。春儿不算聪明,但肯吃苦用心,玉溪也格外有耐心,一针一线地指点着,脸上还时不时带着笑,这时却听到门外三顺急匆匆地脚步声,还有赵大娘在他身后的叫唤声,“你这猴崽子,跑什么跑,这样急性子,送爷上朝的路上别出什么事故吧?”
不过片刻,三顺便冲进了玉溪所在的西次间,原本怒气冲冲的人,进了屋儿看着这般温柔娴静的女子又瞬间没了脾气,倒是玉溪先开口道:“三顺可有什么事?”
三顺舍不下面子,硬邦邦道:“我没事,我们家爷有事!”
玉溪依旧问的温柔,“顾大人出了何事?”
三顺没由来又生了一股气,阴阳怪气道:“齐姑娘都不知道,小的怎么会知道呢。”
赵大娘进来听到三顺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明显是在针对玉溪,她不免轻斥道:“好好说话!”
三顺这才撇撇嘴道:“今儿早上爷半晌都起不来床,我服侍爷洗漱,见她的脸色极差、人也在发烧,劝她告一日假,她却怎么也不肯,我便觉得蹊跷,早朝的路上爷一直魂不守舍的,还叮嘱我把书房拾掇一下,搬到她如今住的厢房去,人都病着还折腾这些做什么,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托了谁的福!”
玉溪如今住的屋原是顾北亭的房间,这是个五开的正房,最西边的稍间做卧室,次间做起居室,明间做客厅,东边则做了书房,方便顾北亭读书、会客、起居。玉溪来了后,顾北亭搬到厢房去住,但书房不易挪动,办公的时候她仍去正房那边,往日倒也罢了,如今玉溪把话说开了,她断没脸再与她赖在一处了,便令三顺把紧要的东西都搬到厢房去。
赵大娘听了这般原委,便也明白三顺为何生这样的气了,他虽性子有些玩世不恭,平日里却最是护着顾北亭,但凡谁惹到自家爷,便是上天入地也不饶,可这感情的事,旁人怎好掺合?赵大娘正要训斥几句,玉溪却是先道:“不必挪书房了,我搬到后罩房去住便是。”
赵大娘一听急道:“那怎么成呢!姑娘的伤还未好全怎好挪动,再说了,您是咱们家的贵客,怎么能住后罩房呢!”
后罩房规格较小,是女眷或佣人的所居,一般情况下女客住那边也不失礼,只是顾家毕竟就顾北亭一个主人,玉溪若与赵大娘、春儿一起混住在后罩房却显得不够庄重。玉溪倒不怎么在意,笑道:“我毕竟是女客,住在前院有些扎眼,平日若是没人倒好,来了客让人瞧见总是不妥当,也怕有损顾大人的名声。”
“这……”赵大娘有些犹豫,玉溪的话在理,可她原本就想撮合这二人,若事儿成了倒也没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只怕眼前两人没这个意思了,再搅在一起确实不大便利,她暗叹了一口气,只好道:“那就依姑娘的意思吧。”
待傍晚顾北亭下值回府,她还未曾想好如何面对玉溪,一回来就闷着头直进厢房,却见屋里她日常用的东西全不见了,她不免喊道:“三顺!”
三顺系好马,方进院子就听到顾北亭的声音,他三步并两步地跑进来,就见顾北亭脸色不佳地道:“我让你收拾的书房,这是怎么回事?”
“齐姑娘说不用收拾,她挪到后院去住了,您住的屋已经恢复原样了。”
顾北亭听罢,脸色又白了几分,只当玉溪是在躲着她,她颓废地垂下手,什么也没说,便退出厢房,转身走向北房。原本是自己住的屋,再进来却有股别样的感觉,她的东西虽回归原位,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空气里、床头上似乎还残留着玉溪的气息,有种淡淡的馨香,令人留恋。还在愣神的空档,三顺端来一碗汤来,说道:“这是赵大娘熬的,说是祛寒的,爷快趁热喝了。”
顾北亭摘下官帽,随意放到案上,再坐下来接过碗,喝了几口便察觉不对来,每次她要有个头疼脑热的,赵大娘便把生姜、大葱剁成碎末加上水,煮沸后配上油盐给她喝,但这一次姜汤的做法显然与往日不同,用的是姜片、红枣、方糖熬成的,味道偏甜,压住了姜的辛辣,补气效果也更好,她喝了两口就不动了,三顺不免疑惑道:“爷,您怎么了,这汤不好喝吗?
“没有,”顾北亭愣了一会儿便恢复了神态,一口气将姜汤喝了个干净,三顺看着高兴,接过碗笑嘻嘻道:“我说呢,刚才我也喝了一碗,味道好着哩,比赵大娘做得……”话才说了一半,三顺便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止了声儿,转口道:“您先稍等,饭也快好了,我去端来。”言罢便是一溜烟儿跑不见了。
不过半刻钟,三顺便将饭菜端到西次间的起居室,顾北亭也脱下官服,换了一身蓝色的交领棉布道袍走出来。待坐下榻上,三顺已经将晚膳摆放妥当,他正要退下,却听顾北亭问道:“齐姑娘呢?”
三顺拿着漆盘,立在一边,吞吞吐吐道:“爷,您是主人家,齐姑娘毕竟是女客,你们一处用膳不妥当……”
所以,一个屋檐下连面儿都不见了吗?顾北亭心里微微泛苦,没有再强求,女子名节为重,既然二人无缘,搅在一起便有失礼数,还是避些嫌好。顾北亭什么也没说,举起筷子低头吃菜,却是味同嚼蜡。
这样一来,一连数日,两人竟是再也没打过照面,纵然顾北亭慢慢也想通了,但她每日早出晚归去衙门点卯办公,空闲的时间本就不多,晚上回来更不好去敲玉溪的闺房了。这一日却是意外,顾北亭照旧在书房里处理白日未完成的公务,却听到有人在敲门,她以为是三顺或者赵大娘,待打开门一看竟是玉溪,多日不见,顾北亭有些恍如隔世,看着月光下的玉溪一时呆楞地不知作何反应,倒是玉溪先开口道:“大人可否让新月进去一叙?”
顾北亭这才回过神,侧过身子,伸手请道:“自然。”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待到了亮处,顾北亭才看到玉溪手里拿着一双新做的皂靴,只听她道:“眼下越来越冷了,衙门里寒气重,我便做了一双新鞋,大人试试合不合脚?”
顾北亭显然有些意外,愣了片刻方接过玉溪手里的新鞋,坐到榻上,脱下脚上的旧靴换上新的。新鞋用青缎面做的,鞋边绣了彩线云纹,精美大方,里子又是用羊毛缝的,穿着软绵绵的,十分暖和,鞋子的大小也是分毫不差,这让顾北亭感到诧异,她本是女子,脚要比男人小许多,买来的靴子总是大许多,春儿的手艺普通,又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做的靴也多不合脚,如今与玉溪相处才不过数十日,她便拿捏的这么精准,这怎不让人意外?
玉溪却不知顾北亭心里的思绪万千,她一心都放在顾北亭的脚上,见她穿着并无不适,唇边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微笑,“大人站起来走两步,看硌不硌脚?”
顾北亭这才站起身,走了两步,脚下软绵绵的,她的心也暖暖的,如踩在云端里,多少年了,自母亲离世后她头一次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看着玉溪一心都在自己身上,一直沉默着的顾北亭终于开口道:“鞋子很合脚,也很舒适。”
得到顾北亭的反馈,玉溪这才放心下来,会心一笑,“那就好。”
顾北亭被玉溪发自内心的笑容恍了神,原来幸福的感觉就是这样简单,不用山盟海誓,也无需地久天长,此刻的温馨便足以令人悸动,顾北亭专注地看着玉溪,片刻,方开口道:“新月,这几日我想了很久,一直要找你说几句,却没寻到机会……”
上次闹得不明不白,总要有个说法,玉溪倒是坦然,“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顾北亭也平静淡然了许多,她缓缓转过身,走到榻前坐下,“上次的事,确实是我考虑欠周,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停顿了一下,顾北亭脱下脚上的新靴,将它整整齐齐放好,才抬起头来道:“我不希望你住在这里有任何负担,不管是哪一种,旁人给的不行,我更不行。”犹豫了片刻,顾北亭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却仍坚决道:“若是你愿意的话,我们便以兄妹相称,任谁也说不了闲话,你留在这府里是自由的,日后想走也是自由的。”
抛开救命之恩不谈,如今她一个孤女寄居在别人家,主人就算有什么过分的请求,她又哪里能拒绝?但这人偏偏不提半句,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利益全都抛到一边,只为了她一个自由心安,这样的傻人世间哪里去找?玉溪不知不觉微红了眼眶。久等不到答复的顾北亭不免又轻轻问道:“你愿意吗?”
玉溪回过神,借着背光将情绪掩藏过去,缓缓道:“好。”
顾北亭一时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玉溪愿意以兄妹的身份留下来,忧的是她们今后也只能是兄妹了……顾北亭五味杂陈,却克制住情绪,故作轻松地道:“你日后就安心住下来……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玉溪笑了笑,神情有些飘渺,似乎有什么要说的,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最终道了安便退了出去。顾北亭没有多想,原以为两人日后就以兄妹相称,能朝夕相处也不算坏事,哪料第二日下值,一路上来三顺都支支吾吾,待回到府,却见院子里的赵大娘、春儿都一脸有话要说,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顾北亭心里没由来的一慌,扫了一眼安静的院落,问道:“新月呢?”
一向啰嗦的三顺低着头不肯说话,赵大娘与春儿也难以开口,顾北亭明白过来了,脸色瞬间白了一片,颤颤巍巍地就往后院走,三顺终究不忍心,喊道:“爷别找了,齐姑娘走了。”
顾北亭踉跄一下,差点跌倒,三顺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她,却见顾北亭的眼眶已经红了一片,用力抓住他的手方勉强开口道:“走?去哪儿?”
赵大娘也是忍住了哽咽,走上前来将手里的书信呈上来,说道:“这是齐姑娘房里留下来的。”
顾北亭慌忙接过书信,只见信封上写着“顾大人亲启”五个工整小楷,是玉溪的笔迹,她颤着手撕开封口,拿出信纸,只见一封简短的书信映入眼帘:
顾君台鉴:
不辞而别,恕罪恕罪。妾以残破之身,蒙君相救,苟命于世,万死无以报君恩,本应侍奉左右,听凭驱使。然妾身世沉浮,幼逢家变,父母俱亡,忍辱偷生数十载,至今方了悟前怨,本该喜获新生,却怅然不知所为,一时疮痍满心、杂芜丛生,妾岂敢以此不贞不专之心欺君报君?况妾本微贱,供役内廷,又以不赦之罪驱逐出宫,若长居于此,恐累君子;君乃高门,妾为浮萍,天差地别,犹如云泥,盼君勿以妾为念,亦勿因之自伤。临别匆匆,千言万语,难道离情。唯救命之恩,来生再报;天涯海角,后会无期。
新月顿首拜上
顾北亭读罢,整个手都在颤抖,她万没料到玉溪的心境竟已到油灯枯尽的地步,这些日子,她们一切读书、一切下棋、一起说笑,她原本以为宫廷带来的累累伤痕已在慢慢愈合,却不想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却还刻在骨血里,让她生不起丝毫重新生活的勇气,两难之下,恐怕只有一走了之,方能心安。可她一个女子,身无分文,无依无靠,如何在这世间行走?顾北亭悔恨不已,失魂落魄道:“我不该不该,为了一己之私,提出这样的要求来,生生逼走了她。”说着眼眶里的泪竟是无声滑落下来。
三顺也低下头,愧疚不已,倒是赵大娘理智一些,叹道:“爷切莫自责,齐姑娘聪慧通透,断不会因这些小事生隙,恐怕她本无久留之意啊。”
这一点顾北亭自然也看得明白,只是她心里总还有点期盼,若她做得更好一些,玉溪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如今又剩她一个人了,顾北亭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恍恍惚惚、了无生趣,她失魂落魄地往房里走,那宽大的绯色云雁官袍更衬得人空荡荡的,显得是那样的颓废,那样的孤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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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番外1:玉溪顾北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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