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又起(五)

乔惟这几日过得清闲。

这天一睁眼,屋外日头高照,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了满堂,又被垂帘滤走刺眼的部分,柔和地让人想再睡个回笼觉。

古往今来,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乔惟原以为自己是闲不住的性子,懒了几日才发现是从前心高气傲、不懂温柔乡的好处。

她也不是完全无事可做。

“夫子!”

刚进存思堂,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捧着一沓书簿便迎了上来,一丝不苟道:“夫子,昨日让写的字帖与功课都在这里了。”

是的。

她女承父业,给人当夫子了。

来送书簿的小丫头刚过七岁,本名唤温芙瑜,是周世臣救下的那五个孩子里头年纪最大的。

那个护着弟妹、带头恭谢圣恩的也是她。

如今姓不得温了。周世臣将她们带回来,也没多费什么心思,就嘱咐了身边伺候的青云一声:“先算进‘浮青卫’里。”

乔惟正要拿过手炉,恰巧听见他吩咐青云,有些惊讶:“浮青卫?”

“浮青卫”是周世臣手下的一支暗卫队。

他常带在身侧的近侍青云便是“浮青卫”的一员。

当年周世臣刚在京中站稳脚跟,便着手建立起这么一支队伍。

对此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连雍德帝都曾为此传召过周世臣,不知为何又高拿轻放地将此事掠过不提,这才平息了一众议论声。

短暂惊讶过后,乔惟笑道:“周大人心胸宽广,用人不拘一格,乔某佩服。”

“乔某不才,偶然间听过几句周大人的闲言。说周大人曾救治过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可之后他们大多都下落不明,偶有一两个再出现的,亦对大人闭口不提。”

周世臣脱下披风的手微顿,就见乔惟在他视线范围内晃着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生得太高也是麻烦。

他本无意一瞥,便再挪不开眼。

周大人在直面乔惟与变成斜视中,艰难地选择了前者,又有一种剖白之感:“他们都是自愿的。”

“那我似乎要向周大人道个歉了。”乔惟抱着手炉嫌烫手,便用袖子隔热,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周大人向来心善,是乔某有眼无珠。”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周世臣渐明白一个道理。

乔惟这人,愿意哄你时是极尽真诚的,让你以为她真与你亲密无间,视你为独一无二。

但若不肯哄了,又坠崖式待你冷淡非常,一个转身的功夫,几日的情分便烟消云散。

江裴便陷在她冷淡的那面,对乔惟事事警惕,连对着祁娆也做不到配合地说句好话,将乔惟当作洪水猛兽。

他却正相反。

譬如现在,她笑吟吟地仰首站在他跟前,耳边就像被暖风糊住一般。

只剩“大人心善”。

听得他飘飘欲仙,两条腿都要被暖意缠住托举上天,幸好还不是完全顺耳。

乔惟收起玩笑,不由提醒道:“虽说稚子无辜。但这些孩子已是记得事的年纪,杀父之仇、灭族之恨。你把他们带回府上、又塞进浮青卫,就不怕夜里睡觉都不安心?”

“……等他们真学好本事,若能杀了我,便说明已有成就一番功业的能力。”周世臣顿了顿,突然飞快道,“现在何须畏惧,你要不要叫我名字,等他们长大些再说。”

混了个什么进去?

乔惟不言,只笑吟吟盯着他看。

逼得周世臣不得不偏过头,小声低喃:“没听清便……”

“世臣。”

那句“罢了”还没说出口,周世臣猛地回头。

“你……你叫我什么?”

“我听江将军是这么叫你的。”乔惟将暖炉塞进他手里,还有些微凉的指尖抚过周世臣的手心,留下一阵过身的麻意。

“是不是僭越了?”

若江裴站在旁边,一定会大声地腹诽——

明知故问!其心叵测!

乔扶砚竟是狐狸变的!

世臣——莫信她——

但江裴不在。

周世臣脑子“嗡”一声,声音比思考更快地做出抉择:

“没有,没有僭越!”

他喜欢的。

喜欢她喊他……

“那我,能叫你阿惟吗?”

乔惟许久没听过有人喊自己阿惟,神思有些许恍惚。

她这一生里这么叫的人也并不多。

阿爹阿娘自她探花及第入朝为官后,就开始唤她“扶砚”。

祁华更早。

十五岁那年,他开始唤她的字,在宸华宫里一连叫了十几声,等她捂着耳朵不想听了,他才洋洋得意说:

“孤不仅要做第一个唤你字的人。日后……你的诸多第一次,都得是孤。”

怪不得长辈们说,孩子间的话做不得数。

周世臣见她久不应,慌忙解释:“我只是觉得眼下再叫你的字,或许不妥。”

其实不是。

他只是见过祁华喊她“扶砚”,就不自觉地别扭起来,产生些不自量力地攀比与占有。

乔惟摇头:“阿惟就好。那我与世臣也算朋友了吧?”

周世臣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的房间。

只隐隐记得当晚有梦,梦中神女自天宫落于他身侧,梅香将他束缚缠绕,灵魂似有所感,只剩久久回响不绝的一句:

“世臣,我心悦你。 ”

次日清晨,周世臣盯着被褥下的寝裤,捂脸叹气。

……

给孩子们做夫子的事情,本不落在乔惟头上。

人非圣贤。她与温照琼恩怨太深,能够不迁怒已是经年累月圣贤书的熏陶,再让她对他们如何掏心掏肺便是不能了。

直到前两日,祁娆忙里偷闲借着江裴来找周世臣的名头,来看乔惟。

乔惟在屋中无事,央着周世臣给她找几本闲书打发时间。

谁料周世臣大手一挥,抱了一把古琴回来。

“我很久……很久没摸琴了。”乔惟拂过琴弦,音色与她之前那把留在宫里的有些区别。

但也很好了。

“我听说你喜欢。”周世臣不知怎样安慰她,绞尽脑汁时难免显得正经,“你就当解闷用,无所谓弹得好不好。”

后来这话复述给江裴,被江裴狠狠拍了脑袋:

“你还无所谓弹得好不好?”

谁不知乔惟最善琴棋,连早逝严苛的乔太傅与先皇都赞不绝口过。

周世臣不知。

祁娆来时,乔惟便在弹曲。

她还未进院门,就见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趴在门口,小心翼翼往院内探去。

祁娆有些好奇:“你是谁呀?”

小丫头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就听琴声戛然而止。

乔惟一出来,就见祁娆双手环胸歪着头,满脸好奇地盯着小丫头看。

小丫头见躲不过,怯弱道:“……奴叫青鱼。”

青鱼就是温芙瑜。

“你在这里做什么?”祁娆率先发问。

青鱼在狱中待过一段时间,狱中吃食不好,可怜这个岁数的女孩子被饿过一阵,就显得身形有些瘦小。

但好在周府上吃穿不愁,养了几日,倒也养回了些许过往锦衣玉食的气质。

她整个人怯怯靠在墙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却不住打量乔惟:“奴慕琴声而至,打扰到大人,请大人勿怪。”

“你喜欢弹琴?”乔惟问。

青鱼点点头,遂又摇头,不知该不该开口。

祁娆有些急:“你说呀,我们也不会吃了你。”

乔惟拦下祁娆,又对青鱼说:“无妨。既救了你,你们家那些事便与你无关了。你说便是。”

青鱼感激地看着乔惟,这才道:“奴是喜欢的。只是奴的爹娘本答应今年便送奴学琴,如今怕是不能……”

乔惟没有怪罪她,只是让她先回去。

当天下午,她便去了那五个孩子所在的存思堂。

几个孩子在院中练基础功。其中,一道又高又壮的身影颇为惹人注目。

“伍大壮?”

“诶?”伍大壮听到有人喊自己,忙回过头,结果一个不慎马步没扎稳,摔倒在地,“哟!”

乔惟忍俊不禁,忙给他搀起:“你怎么在这儿。”

伍大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看他们几个奶娃娃都找到事儿干,我成日里吃白饭,怪不好意思的。就寻思着,干脆我也来学点功夫啥的,万一能帮上恩公的忙呢。”

他口里的“恩公”是周世臣。

闲聊了没两句,伍大壮盯着乔惟,突然一拍脑袋:“诶,反正你平日没事,能不能教我识字啊?”

伍大壮目光殷切,乔惟对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学生本来只有伍大壮一个的。

慢慢地,就变成了六个。

乔惟打开昨夜布置的课业。不出所料,那几个年岁小的孩子因为有些基础,完成得大多不错。

只有其中一笔歪歪扭扭的字,不看主人也猜出是谁了。

“伍大哥。”乔惟叹气,“对着现成的字描是练不成的。”

伍大壮震惊:“这你都知道?”

满堂哄笑。

乔惟挥了挥手上的纸,朝着他笑:“你这些小手段,打我小时候就有人用,十来年了倒也没有新花样。”

祁华刚学字的时候也偷懒。

不过那会儿她对祁华算得上严苛,发现一次便撕一次,时间久了祁华也就不敢了。

她对伍大壮显然就没有那么高的要求,轻轻将话题揭过。

课讲到一半,一道高大阴影遮住半扇窗户,吓得靠窗的小男孩一个激灵,墨水都晕了一桌。

吓到小孩的周大人:……

乔惟哭笑不得地放他们休息,走出来:“有事找我?”

周世臣点点头:“……明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

乔惟笑道:“自然。只是宫宴一般会开得很晚,你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周世臣扶着门沿,垂着头,“……我,为你备了一套衣服。”

“你愿意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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