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风又起(七)

赤霞漫天,薄云溢彩。

宫宴设在举贤殿。因尚未到开席时间,一众大臣便被安置在相邻的宫殿中暂作休整。

江裴见周世臣虽不发一眼,神色冷淡,眉间却隐约萦绕着难言的喜气,便状似无意地举着茶盏凑过去:

“周大人是有好消息?”

“……别胡说。”周世臣侧过头,唇角却微微上扬。

瞧他不值钱的模样,江裴哪有不懂的。

只是殿内人多眼杂,他不方便多说,便轻轻拍了拍周世臣的肩膀:“你啊。”

他们所处之处本不显眼。

奈何站在那儿的人太令人瞩目,难免就有人生了心思,想巴结一二。

“周大人,江大人,新年好啊。”

周世臣与江裴同时看去,就见胡充双手作礼,面上深褶层层,笑容谄媚。

江裴先开口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胡大人。”

“看胡大人这副模样,休沐在家应当是极滋润吧?”

胡充一愣,后知后觉是说他胖了,脸色一黑又不敢表露。

他与江裴职级相当,家底却是天差地别。

更何况谁都知道,江裴的意思就是周世臣的意思。

胡充本就是来讨好周世臣的。

自刘敬远那日塞人被拒后,胡充虽自个儿享用了那个小美人,但也生怕周世臣记恨,借着新春借口不知往周府送了多少请帖拜帖,皆被周世臣寻了由头拒绝。

他夜夜提心吊胆,思来想去,也只能在宫宴找机会莽足劲儿探探口风。

但从江裴字里行间来看,周世臣果真是对他不悦了。

胡充陪着笑,权作没听到调侃,转看向周世臣:“周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裴挑眉,正欲开口,一个宫女匆匆走来:“江大人,公主有请。”

江裴只得作罢:“世臣,我先过去?”

“嗯。”周世臣颔首,待目送江裴走后才将目光挪回来,在胡充身上不曾停顿一瞬,抬步往外走。

胡充心里边怒斥他傲慢至极,边狗腿地跟了上去。

屋外,胡充见四下无人,才陪笑张嘴先道了个歉:“周大人,听说我那侄儿惹你不快,我在这里先替他给您赔个不是,您看他岁数小,多担待。”

周世臣反问:“岁数小?”

“对,我侄儿过年才二十五……”话到一半,胡充生生往回咽了回去。

周世臣十七八岁就上阵杀敌,在朝堂崭露锋芒,故而很多人都忘了一个事实。

权倾朝野的雍国公,今年二十有三。

周世臣见他不上不下噎得难受,却没故意为难,反而给了个台阶:

“确实不大。我瞧胡大人的侄子聪颖,说不准是个可塑之才。”

胡充微怔:“大人的意思是……”

周世臣惯不爱笑,平常也寡言,对待同僚客气有余冷淡更甚,突然说了这样一长串话夸奖刘敬远,又说得极圆滑。

胡充控制不住地往那个方向想。

周世臣却并未说明,反道:“前几日我身子不适,故而没应下大人的帖子。同朝为官,日后还是多走动好。”

说罢,他抬眼看向胡充身后:“应大人。”

“应大人”三字一出,胡充顿时背后一凉,就听一道温润声音悠悠响起。

“周大人所言甚是。”应顺泽语气温和,丝毫没有半分看到自己手下的人与政治对手私谈的气愤或不满,“咱们几家有旧时的交情,合该多走动的。”

周世臣也不多言,朝应顺泽拱手,应顺泽也顺势回礼。

二人擦肩而过。

徒留胡充瑟瑟,像刚回神般跪倒在应顺泽脚边,死死扒住他的衣角:“大人,大人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你知道该怎么做。”应顺泽抬脚后退一步,叫胡充扑了个空。

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品味着周世臣刚刚那几句话,笑意更甚。

“有高人指点啊。”

-

乔惟原以为周世臣口中“同看焰火”,不过是指在府中遥遥观赏一二。

故而他乘暮色踏马而归时,她多少有些意外。

“世臣。”乔惟弯眸,张开双臂,让他看清自己打扮,“如何?”

她今日被满府上下夸了个遍,饶是还有些局促,也能尽可能大方的朝周世臣展示他的心意。

礼物若能被收礼的人用上,通常当事人都会高兴的。

意料之外,周世臣不太“通常。”

他只匆匆瞥了她一眼,抛下一句“等我”,便往屋内走去。

连声普通的夸赞都没抛下。

乔惟只当他着急更衣,收回手端放身前,侧身望着周世臣同手同脚的背影。

也不夸她穿这身衣服如何,真真是个榆木脑袋。

她之前怎得没发现周世臣走路有这毛病?

好在周大人作战时兵贵神速,更衣这种小事更是行云流水,没叫乔惟多等。

这是乔惟第一回参加京中上元灯会,难免有些好奇。

路两边各色摊位上琳琅满目,她见着糖葫芦也新鲜,见着糖人也喜欢。

见着路上行人欢乐热闹的模样,心底更是说不出的高兴。

“吃糖葫芦吗?”

周世臣低声问着,不等乔惟回应,身体已经朝摊位走去,被乔惟忙拉住。

“那是孩子吃的东西,我都多大了……”

虽说她孩子时是没吃过这些。

他们这样的人一应吃穿用度都无比慎重。

而幼时父母生怕她在宫中惹祸,又顶着个欺君的秘密,便教她喜怒不形于色,不对万物生欲。

故而纵是好奇欢喜,乔惟也一直维持面上不动声色,至多多看两眼。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

乔惟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长叹一声——

从没这么愁银子过。

可让周世臣掏钱给她买糖葫芦,怎么听都有些奇怪。

周世臣感受到袖摆的牵扯回过头,他身量高,与她并站在一起要低下头才能对上视线。

就这么沉默片刻,周世臣忽然道:你等我一下。”

乔惟怔怔站在原地,就见周世臣高大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没过多久又窜了出来。

手中那种两副面具。

“这是……”

周世臣递给她,轻声道:“戴上吧。”

说罢,似乎怕她仍有顾虑,他便率先将自己手上的面具戴上。

半面面具遮住他的下半张脸,蓝色波浪般的框延伸至他那双惯冷厉的眉眼下,却又因着氛围平添几分柔和。

再配上他今日的衣着,乔惟忽笑着打趣道:“记得世臣曾是最不喜欢京中世家子弟的打扮做派。”

“可我今日一见,怎么觉得的世臣比他们还多几分贵气呢?”

“那你喜欢吗?”

周世臣目光灼灼,几乎是脱口而出。

等话音落了,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说出多羞人的话,颊边又烫了起来。

“……我随口一说。”

乔惟喊他“世臣”已经喊得极顺口,偏他这个提出来的人还无法从善如流的适应,仍像捧着上天恩赐般小心翼翼。

更不敢再奢望她更多施舍。

乔惟闻言,将手中面具戴上。

“喜欢的。”

面具遮住乔惟温雅柔和的轮廓,只露出那双透着狡黠的柳叶眼,在灯火月光下暴露无遗。

云挽书。

周世臣突然想起乔惟这个“复生”后提过又不怎么用过的新名字。

若乔扶砚是她存世的假面。

那倘若以女子之身长大的乔惟,又会是如何呢?

乔惟坦诚道:“想吃糖葫芦。”

不仅是糖葫芦。

糖画、糖人、簪子……连拨浪鼓这样孩子气的东西,最后都落进周世臣手中。

待从街头到街尾,周世臣怀里已经是盈盈满满。

乔惟是有意逗他的。

他想让她在面具之后坦率一回,她便故意让他见识一下“乔惟”能有多难缠。

结果做过了火,乔惟心底又难免愧疚起来:“周大人,我来拿吧。”

周世臣几乎在乔惟伸手的瞬间偏过身子,直接将乔惟伸出的手挡住,眸光却静静盯着她,翻涌着一丝……

委屈?

乔惟忙改口:“世臣。”

那抹委屈烟消云散,周世臣摇摇头:“我拿得动。”

乔惟对他的力气并没有任何质疑,但仍想帮他分担一些:“今日叫你破费已是过意不去了,我还是拿些,咱们快去看焰火……啊!”

二人边走边拉扯,加上周围人流密集,乔惟一个不慎踩中周世臣的脚,身体一歪。

失去平衡时,乔惟做好了迎接二十年来最丢人时刻的准备。

腰上倏然一道大力收拢。

乔惟忙借着力气站稳,仰头刚想说谢,一侧头,说话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头。

人潮汹涌,却有一人逆着人流站在不远处。

他身着竹青锦衣,面戴雪色面具,面具上缀着赤金色,仿佛自他眼中迸出的灼灼烈焰。

恰在此时,焰火登空,漆夜如昼。

乔惟浑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凝滞,幻化成冰霜利刃要扎破她的皮肤,周遭一切都好似静了下来。

四目相对,心如擂鼓。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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