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终于散场,长达数小时的争辩与拉锯仿佛仍回响在耳边。路云树走入自己的办公室,门扇合拢的瞬间,她卸下了在议会桌前的那层盔甲。
她没有立刻落座,而是走向书柜后的隐藏终端,面部识别后,一条加密通讯线路悄然开启,投影出一面虚拟屏。
她先连接了家中的育儿室。柔和的光线下,coco正在熟睡,睫毛微颤,嘴角似乎还挂着刚梦见糖果的笑意。看着那张稚嫩的脸,路云树眸中的锋芒稍稍淡了几分。
她切换画面,进入另一条隐秘的通道。屏幕变暗,传来低频的电磁杂音,接着出现了一间昏黄的囚室。
房间昏暗压抑,墙上泛着潮斑,悬浮椅中央,坐着一个面容诡异的女人——合成皮肤覆盖着她的大半张脸,仿佛拼贴而成的假面,在冷光下呈现出不规则的暗色斑痕,既破败,又令人胆寒。
加藤因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带着嘲讽:“路长官打算什么时候宣判我死刑?”
“加藤女士。”路云树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你犯了什么罪吗?”
加藤因冷笑一声,抬起手腕,露出那双光学隐形的手铐:“既然无罪,是不是可以还我自由?”
“只怕你一出这扇门,防御派的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要你的命。”路云树轻叹,似乎颇为遗憾,“然而只要你告诉我,三十年前人类遗留在诺瓦星外太空的能量环坐标及密钥,我就能保证你们母女团聚,再送你们去一个绝对隐蔽和安全的地方生活。”
加藤因静了几秒,缓缓开口:“一旦交出,我才真是死定了。”
“可你现在还活着。”路云树按下指令,光幕上浮现出另一条新闻流——第九区医疗中心今日快讯:菜菜子已脱离生命危险,接受再生因子治疗后各项指标稳定。
她看着那条简讯,慢条斯理地说:“我救了你,还有你的女儿。若真要你们的命,当初何必费那么大力气,把你从第九区的中转站捞出来?”
囚室的光影微微颤动,加藤因抬眼望着那屏幕,模糊的双眼闪过一丝光亮,混合着警觉与难以置信:“菜菜子……她活着?”
“她活着,吃得好,睡得安稳。” 路云树的语调平平,像报天气预报,“难道在你眼里,女儿的命还抵不过一枚区区能量环?”
“那可不是普通的能量环。” 加藤因低叹,嗓音带着旧伤的嘶哑,“那是三十年前,人类舰队鏖战星际巨兽后留在阿斯泽拉边境的能源储备枢纽。若异兽再临,它就是前线部队最宝贵的心脏。”
“既是前线心脏,” 路云树轻抬眉梢,“诺瓦星身在边境,自然有资格掌握它的脉搏——信息也好,使用权也罢。”
路云树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她厉声打断。
“不过——”加藤因目光骤冷,唇角带笑,“看来这一次的联姻并没有为你带来多少实质好处吧?诺瓦星议会对你,怕是已经怨声载道了?”
她说中了。路云树眸色微沉,但面上仍维持从容,“那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时间多得很,慢慢耗下去也无妨。”
“你没那么多时间了。”加藤因冷笑,像是一只老狐狸慢条斯理拆解对手的伪装,“说实话,当年凌家才是那场战役中贡献最大的家族,又是统帅唯一的联姻对象,若论资格,本该是他们登上诺瓦星的权力顶端。你路家能坐稳统治地位,全仗我父亲和加藤家族的推动。现在那个流着人类和诺瓦星人之血的混血儿出现了,你真以为他就只甘心当一个第九区的负责人?”
空气瞬间凝固。路云树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你早就知道——真正掌控第九区的,不是周烁,而是凌霄。”
光幕彻底暗下,办公室陷入死水般的静默。
路云树攥住胸前的六棱冰晶徽章——象征诺瓦最高统治权的徽记在掌心冰凉,像提醒也像讽刺。她恨自己没有更早从加藤因口中撬出那句关键信息: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该是周烁。
如果当时知道“第九区负责人”是凌霄而非周烁,就职典礼上的子弹本应锁定台下那名沉默旁观的混血青年,而不是台上朗声致辞的傀儡。可现在,一切为时已晚——凌霄已抵达诺瓦星,而她唯一能做的,只剩下“把他治好”这一条路。
指尖的冰晶越来越凉,仿佛要将血液都抽走。她第一次隐约怀疑:父辈苦心维系的这份自治,真的是对的吗?三十年的独立关税、医疗专利与生物垄断,的确使诺瓦繁荣,却也让他们步步陷入孤岛。
————
看到凌霄和詹得罗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路铭一无奈地挑了挑眉:“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这些是给你爸妈的,这是给你姐姐一家准备的,”凌霄一边把袋子往穿梭车后仓堆,一边耐心地介绍,“还有这个小蜜蜂帽子,是特地给coco挑的,多可爱。”
他举起那顶毛绒绒的帽子,轻轻拨了拨上面两根触角:“你看,它不仅能定位,还能实时捕捉情绪波动,随时掌握宝宝的心情呢。”
路铭一原想说家里什么都不缺,但看着凌霄满脸兴致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不想扫了这份难得的热情。
“诺瓦星的医学和生物科技,果然不是虚名。”凌霄随口感叹着,把最后一袋塞进后备舱,“人类的医学到现在仍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病因,尤其是免疫系统和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但在这里,这种高科技的小玩意居然在集市上就能买到,真的让人有种生活在未来的错觉。”
“的确。”路铭一轻声应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在第九区久攻不下的**实验难题,如今已提交给诺瓦星生物研究院的科研小组。相信很快就会有解决方案——这一趟回诺瓦星,收获比他预想的还多。
可尽管如此,他脸上的一抹失落,还是没能逃过凌霄的眼睛。
“小铭,”凌霄转过身来,轻轻拉住他的手,“怎么了?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不是工作上的问题。”路铭一摇了摇头,话语低缓,带着一点疲惫,却也带着放松。他顺从地靠进凌霄怀里,任由对方搂住自己。过去的他,总是把心思埋在研究项目里,从不太关心舆论、政治,甚至不关心身边的世界。可这半年以来的经历,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他。
他终于意识到——技术的尽头,并不总是答案;制度、立场、人心,往往才是决定命运的变量。
“只是……”他低声补充,“我开始觉得,有些事,不光靠科研是不够的了。”
“工作上的问题太专业了,我未必能帮上忙,”凌霄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但要是别的事……你说出来,说不定我真能给你出点主意呢。”
路铭一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已经习惯依赖凌霄了。也许是因为他总能在自己开口之前,就猜到心里的犹疑;也许是因为,在这短短相识的时间里,对方就已悄然填补了许多他过去从未察觉的空白。
“今天我去研究院找导师,也和以前的同僚聊了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说起田川教授那篇论文的结论——明明是为了替诺瓦星人正名,可有些人却并不认同。”
“是么?”凌霄语气平静,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
“他们说,虽然‘诺瓦星信息素有害论’可能会招来其他群族的歧视,但至少也能让人畏惧、敬而远之。”路铭一摇了摇头,眉宇间透出难以言说的失望,“我实在无法理解,作为科研人员,怎么会有人说出这种话……这种完全违背科学精神的、带着操控欲的想法。”
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压到了喉咙里,仿佛对自己曾经信任的领域也起了疑问。
凌霄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伸手帮他理了理肩头微微歪斜的衣领,然后才轻声说:“因为他们并不是只为科学服务。科研的成果一旦涉及制度、权力、利益,它就不再是纯粹的‘结论’了,而是工具,是筹码。哪怕再真诚的研究,也会有人拿它当武器。”
“可他们也是诺瓦星人啊。”路铭一低声说,几不可闻。
“正因为是诺瓦星人,他们才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时候应该为自己争取恐惧,什么时候又该换上面具,迎合和平。”凌霄顿了顿,眼神带着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温柔,“不过,小铭,你和他们不一样。这些问题也不是现阶段的你应该考虑的。”
凌霄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衡量每一个词语的分量。最终,他还是开口了,声音比方才低沉,却也更坚定。
“你知道吗,小铭,我曾经也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厌恶政治,厌恶权衡,厌恶那些勾心斗角的游戏。”
他低头望着自己交叠的手指——那双签署过无数命令、也曾紧紧握住濒死者的手,如今只是静静地搁在膝头,仿佛一柄被收起锋芒的权杖。
“可后来我明白了,理想的实现从来不是靠愿望,而是靠斗争。”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的诺瓦星夜空。极光在遥远天际缓缓翻涌,像是一封无声的誓言,也像一场未完的对话。
“那些因为预算、舆论、身份、恐惧而被迫搁置的研究;那些在保守主义的旗帜下,被悄无声息撤回的实验授权书……科学不会自己长出翅膀,它需要有人站在风暴的正前方,挡住那些飞来的刀刃与石块。”
他说着,转过脸来,目光落在路铭一脸上,语气柔和,神情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坚定。
“所以我选择成为管理者。成为一个地区的政治执行者。这甚至比在战场上与那些未知的外星生物作战,更需要勇气。”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眼神里多了一丝真正的温柔。
“但你不一样,小铭。你是个科学家——你有你的战场。那片战场不该沾染权谋,不该背负这些沉重的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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