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A市比C市更冷。那是一种干巴巴的冷,冻得人浑身发麻。风即便不大,吹在脸上也有一种刀刮似的刺痛感。
我被一大群旅客裹挟着,一起涌向A市火车站的出站口。远远地,我就看见季捷正站在铁栅栏外接站人群的最前列,翘首以待。他的站位令我蓦地忆起,那是我从前来接柯玉实时经常站的位置。
季捷穿着一套褪色的牛仔服,上衣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颏,使本来就不长的脖子看上去更短了。他站在那里交替地轻轻跺着双脚,浑身寒颤颤的,混在一群裹着羽绒服的人中间,显得格外单薄。
我在人群中慢慢走近他。
他的头发比我记忆中的略长,也略稀疏,软趴趴地贴头皮上,发梢微微蜷曲,仿佛好些天没洗过的样子。午后的斜阳弱弱地照过来,使他的头发看上去油腻腻的,微微有些发黄。
我迎着他期待的目光,终于走到他面前,却忍不住出言责备:“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啊?”
他也不争辩,只笑眯眯地接过我的背包挎在肩上,然后探过头来,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我有点儿忸怩地低下头。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也是第一次有人在A市火车站接我。
“走喽!”他欢快地说,拉起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一同塞进他右侧的外衣插袋里。
他的手掌不大,但却很厚实,摸上去凉凉的、软软的,微微有点儿潮湿,皮肤似乎比我的还要细致光滑。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适应了这种蠕虫般的手感。
我们携手向附近的地铁站走去,他边走边俯在我的耳边低声问:“前些日子我写给你的那些文字,你都看了吗?”
我无声地点点头。
他侧过头,仔细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再次问我:“你真的每一段都认真看过了吗?”。
“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我低声说,“我觉得你写的东西里总有一点点儿伤感的味道,不过,对我来说,很治愈。”
“真的吗?”他在衣袋里捏了捏我的左手,继续追问道,“治愈了什么呢?”
“病啊,”我打趣地笑道,“你看,我现在不是肺炎痊愈了,顺利出院了,都可以坐火车旅行了吗?”
他一笑,又问我:“那些文字,你读过之后都存起来了吗?”那语调仿佛送给我的不是几段文字,而是什么稀有的宝贝,或者是一封遗书,丢失不得。
“当然啦,我都好好地保存在电脑上的一个文件夹里了,还用U盘和移动硬盘各做了一个备份。”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他。
他又捏了捏我的左手,开心地说:“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我也把你写给我的东西都在电脑里保存起来了,而且,我还把它们都打印出来了,装订成了一本小册子。”说到后来,他的语调颇为自得。
听他这样说,我有一瞬间的诧异,努力回忆了一下,怎么想怎么觉得,如果把我在手机上写给他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文字打印出来,恐怕连一张A4纸都印不满,无论如何也凑不成一本小册子。
这样一想,我不禁从心底涌起了一股好奇,很想看看他的小册子究竟是怎么做成的。
地铁到了A大学这一站,我们相携着走过地下通道,走过学校附近的商业街。
在走过校门前那棵长着一双微笑的眼睛的白桦树时,我回避着那双眼睛,加快脚步走进了校内。
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与我上次陪筱静来时相比,甚至与我和柯玉实在这里上学时相比,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然而我还是很明显地感到了一种隐藏在熟悉中的陌生,那种感觉就仿佛我是一缕游魂,在死后又回到了生前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学校已经放寒假了,空荡荡的校园里放眼望去见不到几个人,成群的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不知在争吵些什么。
我忍不住问季捷:“大家都走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噢,导师布置我在假期里读几本书,我从图书馆借出来了,但还没读完;我和别人合作翻译的一本书也得按期交稿;还有,我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你了,想在学校等着你过来看我。”他很直白地说。
我们相携走过食堂,走过小松林,走过空旷的篮球场和足球场,走过无人的教学楼和图书馆……
在路过后勤处的院子时,我停住脚步,说:“你等我一下,我先去学校招待所把入住手续办好,免得过一会儿再来,人都下班了。”
季捷看了我一眼,拖住我的手一直往前走,边走边笑道:“现在正放寒假呢,宿舍里有数不清的空床位,谁还花钱住学校的招待所啊?”
我想想也对,就没再坚持,跟着他走进博士生宿舍楼。
“你还住在原来那个228房间吗?”我问。
“是啊。”他说。
楼道里不时有人走动,有男有女,有时候还有小孩子。
“你们宿舍楼里感觉人还挺多的。”我说。
“是啊,大约有四分之一的人还没走,也有家属从外地来探亲的。”他说。
“那……你已经给我找好住处了吗?”我试探地问他。
“当然啦,”他很肯定地说,“就在我们宿舍楼里。”
他的宿舍与我上次同筱静一起来拜访时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两张铁床,一张垂着白纱蚊帐,另一张空着,一个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像一道屏风,挡在他的床和宿舍门之间,书桌上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一只简朴的黑色台灯夹在书桌的左上角。
“累了吧?”他把我的背包放在那张空床上,让我坐进书桌前的椅子里。
电脑似乎一直开着,屏幕上显示的文档分成左右两栏,左栏里满满的全是英文,右栏里只有寥寥几行中文。我仔细看去,是几个很长很复杂的句子,想必这就是他正在翻译的那本外文书。
我凑近屏幕看了几眼,问:“你译的是一本哲学方面的书吗?”
“不,是心理学方面的。”他站在椅背后面回答,双手搭上我的肩膀。
“你还懂心理学啊?”我颇感意外。
他很谦逊地低声说:“算不上懂,就是前几年赋闲的时候,自学过一点点儿。”
我刚想问他前几年为什么会赋闲,却感到他的吻轻轻落在了我的头顶。
我不再说话,只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迅速弥漫在我的发丝间。
“我真的很想你。”他低声说,双手抚上我的脸颊,“你……也想我吗?”
我没有言语,只在他的掌心里慢慢点了点头。
他捧起我的脸,俯下头吻我,很小心,很认真。
他的吻轻轻的,缓缓的,很随意地落下来,并不十分着意于我的双唇。
我静静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表情在郑重中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
他发觉我在看他,就在我的眉间低语道:“据说,这时候你应该闭上眼睛。”
我忍不住微笑了,真的闭上双眼,感觉他的吻很像柯玉实曾经给我买过的一种名叫奶油泡芙的小点心,外皮薄薄的,软软的,里面的馅料甜甜的,滑滑的。
我轻轻推开他,深呼吸了一下,勉强笑道:“不行了,我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饭时间到了。走廊上偶尔响起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发出的“吱呀”声。
季捷从书架顶上拿下几只小饭盒,塞进一只保温袋里,对我说:“外面冷,你生病刚好,就不要再出去了,我去食堂把晚饭买回来吃。”说罢,他提着保温袋径自走出宿舍,反手轻轻掩上了门。
房间里越来越暗,我按了一下门旁墙上的开关,发觉天花板上的顶灯坏掉了,只好揿亮了夹在桌角上那盏朴素的台灯。
柔和的黄色暖光倾泻下来,我看见桌面的左上角放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底朝上,看上去很古旧,几乎有一种古籍的即视感。我一时好奇,拿起来翻了两下,才惊讶地发现,这居然就是季捷在来时的路上提到的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大约有五六十页,打印在一种米黄色的仿古纸张上,字迹是一种繁体的行书,而且是从右向左竖排版的,我读起来相当吃力,但还是看出了小册子里面的文字不仅有我写给他的,而且还有他写给我的,似乎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
“怪不得有这么厚呢。”我自言自语,无心再往下看,合上书本,却忽然发现封面上印着“新语集”三个大字,很显然是他给这本小册子取的书名。
我重新把它翻开,细细看去,只见扉页上写了这样一段话——
致新儿:
亲爱的,我之所以把你称作“新儿”,是因为我由衷地希望,你不是诸神为了再次惩罚我而降下的苦难,而是因我曾经受过的苦难而赐予我的最终救赎。
我怔住了。
苦难与救赎……
两个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几句闲话,如何能牵扯出一个这么沉重的主题?
我从没问过季捷在认识我之前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苦难。
并且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能成为他的最终救赎。
忽然之间,我再一次很后悔答应了季捷做他的女朋友,比发现站在红化街车站旁那棵白桦树下的人竟然真是柯玉实时还要后悔。
“咔嗒”一声轻响,门开了,季捷走进房间,从户外带来一股清冷的寒气。
“我回来了。”他被冻得双颊通红,但语调兴冲冲的,把小饭盒从购物袋里一只接一只地掏出来,很整齐地摆在书桌上,动作大得有点儿夸张,就好像一个魔术师很得意地从帽子里拎出一只又一只兔子。
“吃饭。”他兴高采烈地说,从我的手中抽去那本小册子,塞给我一把汤匙。
“你这本小册子做得可真精美。”我说。
“不错吧?”他很得意地一笑,“我专门在网上买的这种仿古纸,装订之前还特意做旧了一些。”
“你写的东西为什么总是那么忧伤啊?”我轻声问。
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了,神色凝重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新儿,我不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吗?我们说好了要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感谢你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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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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