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如此猛烈的拥抱,让沈执钧和林荷都愣住了,面面相觑,皆是一头雾水。
林荷最先反应过来,虽然不解但女儿这般模样让她心疼极了,她连忙回抱住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傻孩子,这是做什么噩梦了,爹娘不是好好在这儿吗,昨日才为你办了及笄礼,怎么说得像分别了许久似的?”
沈执钧虽不习惯女儿如此外露的情感表达,身体略显僵硬,但那双惯于执笔批阅天下奏章的手,最终还是缓缓抬起有些生涩却充满力量地轻轻落在了女儿的头顶揉了揉,沉声道:“莫哭,成何体统,有爹在天塌不下来。”
有爹在,天塌不下来。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沈知微的心脏。
前世,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最终天还是塌了,还是父亲用他的头颅和全族的鲜血去填的。
巨大的悲恸和誓要扭转一切的决心在她心中疯狂交织,她将父母抱得更紧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们牢牢锁在这个安稳的当下。
她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在心中立下血誓:
爹,娘,这一次,女儿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绝不会再让沈家的天塌下来,那些欺我们害我们的人我定要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在父母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沈知微狂潮般汹涌的情绪渐渐平息,但心底那簇幽冷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旺盛。
她依偎着母亲林荷听着她温柔的絮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厅外——那个方向是表妹沈知渺居住的“揽月轩”。
沈知渺。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在她的心头。
两年前,她那身为地方知府的远房亲戚叔父沈执锐于任上染病离世,叔母早逝只留下这么一个孤女,父亲沈执钧感念亲戚情谊不忍侄女流落,一纸书信将远在江南的沈知渺接入了京城首辅府。
她还记得沈知渺初入府时的模样,瘦瘦小小,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衣裙,看人时眼神怯怯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拉着沈知渺的手,真心实意地说:“清越妹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姐姐。”
两年来她有什么沈知渺就有什么,时新的衣料首饰,她让沈知渺先挑;珍贵的书画古玩,她毫不吝惜地与沈知渺共赏;就连出席各府花会诗社她也总是带着这个表妹,唯恐她因身世而受人轻视,母亲林荷更是怜她孤苦,吃穿用度一律比照她这个嫡女,甚至因着那份怜惜,有时对沈知渺更为细心周到。
他们沈家自问待沈知渺仁至义尽。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用那般恶毒的笑容,亲手灌下那杯夺命的毒酒?
为什么她能心安理得地踩着沈家满门的尸骨,坐上那染血的皇后之位?
“恩情?”沈知微在心中冷笑,咀嚼着沈知渺临死前那充满讽刺的话语,原来他们沈家倾尽全力的呵护与关爱,在她眼中竟成了需要“报答”的“恩情”?而这种“报答”便是彻底的背叛与毁灭。
绝非如此简单。
沈知微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前世她被所谓的“姐妹情深”蒙蔽了双眼,如今跳出那份情感的桎梏,她开始用最冷静最阴暗的角度去剖析。
是了,沈知渺看似柔弱,眼神却总是过于活络,她会在无人注意时,偷偷打量自己身上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那眼神里闪烁的绝非单纯的羡慕,而是一种深藏的几乎要破茧而出的嫉妒与渴望。
她还会在自己与萧璟相处时,“不经意”地出现,用那种崇拜又带着一丝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萧璟,说些看似天真实则暗藏机锋的话,前世自己只当她是小女孩心性,如今想来只怕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在不动声色地勾引萧璟,并离间自己与萧璟的关系。
还有……沈知微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似乎有一次,她撞见沈知渺在偷偷焚烧什么,当时只以为是女孩家的私密之物,未曾在意,现在想来,那灰烬的质地倒像是……书信?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叔父的死,真的只是染病那么简单吗?
沈知渺对沈家这滔天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难道……与叔父有关?
她感觉自已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沈知渺的背叛或许不仅仅源于她个人的贪婪与嫉妒,其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的她前世至死都未能察觉的秘密。
想到这里,沈知微缓缓从母亲怀中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锐利。
她拿起帕子轻轻擦去眼泪,状若无意地轻声问道:“娘,清越妹妹呢,怎么没见她一起来用早饭?昨日及笄礼她也忙前忙后,怕是也累着了。”
林荷不疑有他,温柔笑道:“那孩子有心,说是你昨日多饮了两杯果酒,一早就去小厨房亲自盯着给你炖冰糖雪梨羹了,说是能润喉解酒。”
亲自炖羹?
沈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前世记忆翻涌,几乎要让她立刻武装起全部敌意。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和一道清甜悦耳的嗓音:“姨父姨母安好,姐姐醒了吗?羹炖好了,趁热喝最是润肺呢。”
沈知微脊背几不可查地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
晨光中,沈知渺端着一个小小的描金海棠花托盘正迈过门槛,她今日穿着一身浅水绿的衣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头发梳成乖巧的双丫髻,簪着两支不起眼的珍珠小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美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笑容,眼神清澈见底,看向沈知微时满是亲昵的担忧——与前世她记忆中那个贴心可人的表妹分毫不差。
没有凤袍加身的张扬,没有灌下毒酒时的狰狞,甚至……连后来那些隐约的嫉妒和小心机,此刻似乎都还未曾沾染。
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现在还是干净的。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尖锐的痛楚和荒谬感,刺破了被仇恨填满的胸腔,眼前的沈知渺只是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努力想要讨好所有人、得到一点安全感的十五岁少女,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依赖是真关切也是真。
如果……如果我此刻推开她,用仇恨的目光看待她,是否正是在将她推向原本的轨迹?
一个更沉重也更艰难的念头压过了纯粹的复仇之火:或许重生一次,不止是为了清算,也是为了……挽救?挽救家族挽救父母,甚至……挽救这个尚未彻底沉沦的灵魂
“姐姐,”沈知渺已经走到近前,将托盘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梨花木小几上,亲自端起那盅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冰糖雪梨羹,用银勺轻轻搅动,吹了吹,递过来,眼神澄澈带着一丝献宝般的期待,“你快尝尝,我守着火候炖了一个时辰呢,冰糖都化得刚好,雪梨也糯了,定然比厨房那些婆子做的细致。”
她的动作那样自然语气那样亲昵,甚至还带着一点想要被夸奖的小心翼翼。
沈执钧和林荷看着,眼中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林荷更是对沈知微道:“你妹妹一片心意,趁热喝些,润润喉也好。”
沈知微看着递到眼前的瓷盅,清甜的香气真实而温暖,她目光复杂地落在沈知渺脸上,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只有对她的关切没有丝毫阴霾。
她心中那堵名为仇恨的高墙,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她缓缓抬手,这一次,指尖没有颤抖,稳稳地接过了瓷盅,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仿佛也熨帖了一丝她冰冷的心绪。
在父母和沈知渺的注视下,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甜温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路暖到胃里,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没有任何异常。
“很好喝,”她咽下羹汤,抬起眼,看向沈知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谢谢妹妹,有心了。”
沈知渺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媚而纯粹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奖赏,眼睛弯成了月牙:“姐姐喜欢就好!我明天再给姐姐炖!”
看着这个笑容,沈知微心中五味杂陈,恨意并未消失,它只是被一层更沉重更纠结的责任感暂时覆盖。
或许,一切真的可以不同。
沈知渺,这一世,我看到了你此刻的“好”。
那么我给你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我会守着你管着你,斩断你走向深渊的所有可能路径,将你拉回光明之下。
但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若你执意要重蹈覆辙,哪怕只是露出一丝前世的苗头……
沈知微垂下眼眸,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凛冽寒光。
我亲手递出的橄榄枝,也能瞬间化为绞索。
她放下瓷盅,对沈知渺露出了一个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称得上“温和”的浅笑:“妹妹也辛苦了,快坐下一起用早饭吧。”
这笑容,是试探,是布局,也是一场豪赌。
赌人性本善,赌命运可改。
赌她沈知微重生一世,不仅能复仇还能真正守护住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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