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Chapter17陈曲年,我还没听见你的回答。

季竹音再次睁开眼,是一片白,还有嘀嘀嘀的仪器运作声,心里松了一口气没死啊。视线转过缓慢地扫视周围一圈,病房里站了许多人,家人、程咪、裴于怀、张京,还有一个有点陌生的男生,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她。

季竹音看着那个男生好一会还是想不起是谁。

蒋文走到病床前轻轻地问;“音音,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季竹音摇摇头手臂弯起想撑着身体坐起来,却发现使不上劲。

蒋文见状立马上前按病床的侧边的调节按钮;“饿不饿,现在可以喝粥,等会儿买点粥给你喝好不好。”

“好。”

其他人站在一旁跃跃欲试地想上前有不敢向前,都一脸悲怆,没一个笑的,搞得她像是死了似的。

“你们别围着我了,我有些不适应。”季竹音扯出一个笑;“跟审犯人一样。”

张京最为活泼,站出来对着勒唐就是一顿薅;“说你呢猴子别傻站着,一个大头阳光都挡没了。”

勒唐甩开他,头偏向一边;“你怎么不说你,尽在我身上找愿意。”

“呦吼,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张京哼了几声,阴阳怪气地说;“对,现在勒博士也不是我这种破财子能高攀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病房里气氛瞬间活跃。

季竹音看着勒唐有些不敢相信,明明之前还瘦得不行,像营养不良一拳就能打倒的,怎么现在壮得能一拳将人打死。

勒唐察觉到季竹音的视线,当着他的面转了一圈,优雅地笑着;“七楼,好久不见。”

张京在一旁鼓掌;“装得好,装得好。”

“好久不见。”季竹音朝他笑了笑。

笑过之后又回到原来的气氛,站在这能笑多开心。

季竹音低下头,全家人的目光全都投向蒋文,一切都由她决定。

蒋文身侧的拳头拽得死紧,喉咙像被千万人掐住一样,一直也说不出。

“我都知道。”季竹音没有很难过,反倒有些调皮地说;“现在是网络真的发达,你们还想瞒着我。”

就像是他们偷偷去了什么好地方,不带她一样。

一瞬间死寂,程咪握紧季的手,肩膀忍不住地发颤,一声哭声点燃一群哭声。

“哎呀,哭什么。”季竹音安慰不过来,笑着想调侃,话到嘴边却禁了声。

你们这么难过,我怎么舍得离开。

那天哭过之后季竹音和他们做了个约定,她好好接受治疗,他们不许再流泪。

这是一场预知结果的告别,每次微笑都带着阵痛。

他们都知道最后的结局,只是想尽力地延长告别的时间,哪怕只是一天。

在这世间,我别无所求只想多看你一眼。

十月中旬季竹音正式开始接受化疗,排斥反应让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吃不了东西,吃了吐不吃也吐,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被疼醒。

这些每天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两场化疗下来,季竹音瘦得不成样子,身体全靠营养液和药物养着,头上的头发也掉得差不多。

这天晚上季竹音稍微有点精神,季奶奶就马不停蹄地在家煲好各种粥送过来。

季竹音也很给面子一样喝了一点。

蒋文在一旁笑着说;“过几天截疗咱们就可以出院啦。”说完后又习惯性地将季竹音掉落在脸颊的头发抚到耳后,轻轻一抚掉下来好几根头发,其中一根掉到季竹音刚舀起来的粥上。

“妈妈,等下帮我剪头发吧。”季竹音继续喝粥像是说一件很随意的事一样。

蒋文手停在空中半天才缓缓地点头;“好,好啊。”她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头及腰长发。

剪头发时季竹音很积极,蒋文刚收拾好碗,她就搬着小凳子坐在卫生间等待。

蒋文收拾好碗,从护士站借来剪头推,拿着推着站在她背后不知怎么下手好。之前她在这个科室的时候可不少帮人剪光头,都是两三下一个,值班护士还调侃她以后退休了可以去开理发店,天天帮人剃光头。

季竹音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对迟迟不敢下手的蒋文说;“我准备好了,来吧。”

“妈妈,等一下。”季竹音转头笑着向蒋文提要求;“要给我剃好看点。”

“好,妈妈可是帮很多人剪过光头老手艺了,一定给你剪得漂漂亮亮的。”蒋文眼眶湿润,手上的推子靠近她头发又抬起,最后还是下了手,边剪边说;“我的女儿什么样都好看。”

季竹音紧闭着眼睛,推落的头发掉在手上,没有意识温度冰冰凉凉,她想握紧却没有力气完全握紧。

剪完后蒋文递来镜子;“看看妈妈手艺怎么样。”

“我头真圆。”

季竹音哭了,摸着自己的小光头哭了,化疗以来,无论排斥反应多大,身体多疼,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可看着自己圆圆的头,和浮肿的脸她再也忍不住了。

剪完头发后程咪不知从哪学的手艺时不时给她寄一顶帽子,刚开始的又丑线又容易散,到后面慢慢好看起来,再到之后季竹音每次出去透气都会被问帽子是哪买的。

那晚季竹音跟程咪打视频;“咪咪好多人喜欢你织的帽子,他们都追着问我要连接。”

“那你给没有。”手机屏幕上的程咪一手钩子一手毛线像个机器一样快速地勾着,盯看久了还会出现幻影。

“没有。”季竹音看着前面墙上挂着的各种各样的帽子,开玩笑地说;“你干脆别上班了,来医院楼织帽子吧。”

程咪放下手中的毛线,凑近屏幕一脸凶;“我才不要,我只给你织。”

“好,只给我织。”

十二月中旬云厦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这天季竹音出院了,病情控制得很稳定,大概可以很久不用去医院。

季竹音最开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脸上的浮肿也消失了,身体也轻快了不少,戴着假发走在路上就跟没生病一样。

出院当晚,蒋文在家里摆了桌大的,把程咪、裴于怀、张京勒唐都叫来了。

季竹音生病这段时间他们几个隔几天就来看她一次,特别是裴于怀几乎每天都来,每次都逗得季奶奶呵呵笑。

客厅里热闹极了,电视上放着最新播出的电视剧,张京像讲相声一样说着自己最近的创业经历,和遇见的倒霉事,迎来一众的调笑声。

季竹音撑着下巴听着,忽然间像是发现什么大秘密似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偏头问旁边的裴于怀;“裴渣,张京和勒唐怎么了啊。”

裴于怀轻轻嗯了声,对上她满是好奇的眼神;“你猜猜。”

“他们不对劲。”季竹音手撑着下巴,看着勒唐摇头。

平时他俩只要其中一人讲话,另一个肯定会跟着吆喝,今天张京说话勒唐全程都没说话,看他时也是极其小心翼翼,在张京视线看不到他是快速瞄一眼就离开。

像是做了什么违背天道的事一样。

不正常,季竹音觉得他们俩之间肯定不正常,又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这种感觉。

裴于怀看她脑袋在张京和勒唐之间转了八百次了还没猜出来,按着她再次转动的脑袋小声告诉他;“勒唐喜欢张京。”

“什么?”季竹音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裴于怀笑了声,头往后靠着沙发上,看着她慢慢吐出两个字;“直觉。”

季竹音满脸的不可思议,勒唐居然喜欢张京。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俩打打闹闹这么多年,赔着笑陪着闹,互相惦记着对方,吵过无数次从未说过分开。这些年勒唐在国外,张京表面说得不想念、不惦记可一听他有什么事恨不得立马飞过去,有什么喜事也是第一时间发消息给他,即使对方不回。

两个月前张京主店倒闭,连锁店日益亏损,线上产品大批量地出问题,合作方撤资,员工集体罢工,赔得连本都不剩,为了保全一夜之间归零,欠了一屁股债。张京不甘心,光靠打工那些债务一辈子夜换不清,那晚他的一通电话勒唐就丢下国外的所有义无反顾地回来陪他重新来过。

两人之间有着最远的距离和最近的心。

晚饭时勒唐和张京坐一块,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勒唐没吃多少就离桌了。

季竹音心里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没一会就找了机会悄咪咪地跟了过去。

勒唐站在阳台上,手撑着栏杆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呆,季竹音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么看着我干嘛。”勒唐以为是自己太早离桌子她来叫回去吃饭的;“我真吃饱了。”

季竹音看着远方的雪景,犹豫了还是问了;“你有心事。”

勒唐笑了声;“我能有什么心事。”

“为什么不告诉他。”季竹音侧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一句话点燃了勒唐心里的火,困在心里不该的情绪正在燃烧。

“我怕他觉得我有病又变态,我怕说出来“勒唐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我们之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一个正常都不能男人能接受自己兄弟喜欢自己,在心里惦记自己,何况是反感同性恋张京,这么多年在他心里自己可能已经是亲人这样的存在.......

季竹音一脸疑问;“我说的不是这个。”

勒唐原本苦闷的情绪一下子消失,看了眼餐厅笑得正艳的裴于怀瞬间明白过来;“七楼,你真狗腿。”

“什么?”这会季竹音是真的不懂了,她怎么狗腿了。

勒唐转头看了眼裴于怀,气笑了;“没什么。”

裴于怀手搭在张京肩膀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勒唐,那样子仿佛在说你再骂一声我就把你那点破事告出去。

季竹音背着身对刚刚的一切不为所知,还笑着伸出拳头和勒唐说;“勒唐,咋要做就做勇敢的爱者。”

勒唐测地没招了,笑着摇摇头和季竹音碰拳;“好,好,好,勇敢地爱着。”

在爱里权衡利弊会错过的,胆小懦弱失去。

在他动了歪心思那一刻起他们便不再是朋友。

-

季竹音熬过了冬季,熬过了化疗最难熬的阶段,癌细胞被很好地控制住,就连原本说她活不过冬天的主治医生都说有希望见到明年的春天。

人是贪婪的往往想得到更多,季竹音不想只见到明年的春天。

三月一切都好,季竹音病情稳定没有任何排斥痛苦,头发长出来面色红润。张京和勒唐的新店进入正轨,裴于怀的分店开展顺利,作品获奖,程咪换了新工作还发展了副业。

可能太过幸运了,愚人节这天上天开了个大玩笑。

那天凌晨季竹音忽然呼吸不上来,身上的所有仪器都发出警报,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紧急送往抢救室。

抽噎声祈祷声传满走廊,声控灯明了暗,暗了明。

季奶奶跪在窗前对着窗外使劲磕头;“上天保佑,上天保佑,愿我愿用我的命数换我孙女度过此劫。”

黑很深整片天空没有一颗星星,窗外没有一丝亮光,就连之前灯光晃瞎眼的酒吧,今夜也隐没在黑夜中,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预告一场悲剧。

张京和勒唐得知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小跑靠近病房气都不敢喘。

勒唐看了看四周小声问身边的张京;“裴于怀呢。”

张京微微喘着气;“寺庙。”

勒唐不觉得多奇怪,裴于怀这年可是寺庙的常客。

抢救中的灯测地暗了刘学军从抢救室出来,季宗迎上去,在场的人心都高高旋起

刘学军拿着报告对着季宗摇摇头;“希望渺茫,病人身体恐怕可能撑不住之后.......”

季奶奶一听身子一软重重地砸到墙上;“怎么可以这样,上天你开开眼,拿我换了也行.......”

季宗打断他恳求地握住他手;“试试,还有一丝希望我们都试试,刘老,拜托你救救我女儿。”

瘫坐在墙角的蒋文仿佛就像个抽干灵魂的空壳,她太清楚季竹音现在的状况,这样的抢救手术她做了无数台,生死率是刻在脑子里抹不掉的东西。

到了这种地步抢救回来也是无尽的痛苦……

最好最好的方法不受一点苦的方法就是放她走。

“妈妈,怎么办。”蒋文靠在蒋妈妈身上,所有情绪倾泻而下;“我想留住音音。”

“会留下的,会好的。”蒋妈妈抱紧蒋文心是揪着疼,如果可以躺在里面的是她这个老骨头该多好;“会好的,我们音音一定能挺过去了。”

程咪仰头看着窗外,几道闪电划过天边,狂风卷起,树叶莎莎作响;“愚人节能不能不开玩笑,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清晨抢救灯还未熄灭,窗外天色阴得要命,暴雨滂沱,狂风肆虐,雨伞被翻了一把又一把,树叶在空中飘零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像是随时能将人卷走一样,像是下一刻世界就不复存在一样。

走廊另一边传来焦急的脚步声,和吼破喉咙的哭喊声,医院急救室门口最不缺的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有些事往往来得太猝不及防,眼泪流了许久脑子还差反应不过来。窗户口的那块瓷砖格外干净,白墙被指甲刻出无数个平安,人在希望渺茫时,便将希望寄予神佛。

-

云厦最北边有一座奇山,因山顶的寺庙而出名,外界传什么的都有的,寺庙环境差上山的路不好走,师傅脾气差,就是没人说他不灵。

也可能是去的人少的原因,这座山上山的台阶极为陡峭布满青苔,暴雨冲刷后更是站不稳脚,头顶枝丫紧密就算是艳阳天此地依旧昏暗阴凉,外界俗名“鬼长梯”,早年间不少导演来着拍鬼片,还传言真遇到真鬼之类的话……

艳阳都不见光,更何况是着打雷的黑雨天,但这些都击不退不了有所求之人。

暴雨中裴于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拜上去,虔诚地一遍遍地祈祷。

他之前从不信这些,不信烧几炷香跪着拜几下就能有什么好运气,就能得到什么。

如果上天能见到他的诚,就给她多一些时间。

跪过长梯,再走一条平路便是寺庙,门口摆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诚灵寺”

裴于怀最后一跪抬头时,庙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僧人双手和南;“阿弥陀佛。”说完便扶着裴于怀站起来;“雨大,随我走。”

老僧人带着裴于怀往走禅房,门口裴于怀止步了,老僧人笑笑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在这坐了这么多年,像你这样见多了,只不过他们都是虚架子,你是最诚。”老僧人拿了件披风,又给裴于怀倒了杯热茶;“暖暖身子。”

裴于怀没心思喝茶,想去佛祖面前长跪祈祷。

“莫乱,你心已够诚。”老僧人双手和南望向窗外,轻轻念了一句;“但愿佛祖保佑你能如愿。”

出了禅房裴收到了季抢救回来的消息。

老僧人转动手上的佛珠对着天边念了三声善哉。

寺庙门口,裴微微双手和南鞠躬:“谢谢。”

老僧人笑笑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处摸了摸笑着说:“譬若细沙,既无法紧握,不如扬而弃之也。”

-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季竹音在icu待了近一个月时间,转到普通病房时已经是五月初。

春雨还未落尽,窗外细雨如烟,室内阴暗潮湿,转院那天下午许多人来看她。

季竹音戴着红色米奇毛线帽,坐在病床上朝他们笑,躺太久脑子变慢,就连说话的腔调都变慢了。

程咪耐心缓慢地跟她说自己工作上的糗事,抱怨老板偏心给她穿小鞋,又讲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张京新开的店又在网络上火爆了,林可在国外秀场大放光彩……

季竹音听着微微笑着回应,癌细胞已经蔓延到肺部,她现在每天都得戴着呼吸机和止疼泵,稍微大笑一声就得缓好久才能回来,跟九十岁老太太一样。

中午蒋文从家里送饭来,季竹音呆呆地看她头上的白头发,想伸手去摸又被蒋文躲过,递了个勺子给她:“奶奶给你煲的你最爱吃的山药粥快尝尝。”

蒋文在季竹音确诊那晚就开始长白头发,原本几根后来一起片,害怕被她看见隔一段时间染一次,白头发长出来就染一次,这段时间在医院守着也忘了去染。

季竹音喝着粥,余光偷偷看蒋文,时间像是遗忘了她,带着家人一下子往后推了十几年,他们老了好多。

自她生病以来,全家人就将全部心思放到她身上,蒋文更是停了工作日夜守候。无数次夜里醒来,她都看到蒋文对着窗外抹眼泪,有时候是握着她的手打瞌睡,只要她有一点反应她都能很快感知到。

心生罪恶感,如果继续治疗继续活下去,受苦的不仅仅是她还有爱她的家人朋友,还差不如就算了。

可又舍不得告别,她太贪心了,想多看他们一眼,多见一天阳光。

季竹音觉得这一生太幸运了,遇见这么好的家人朋友,围绕着她的是独一份永不磨灭的爱。

太多太多爱,她无法割舍也不忍离别。

蒋文收拾保温盒的时候,季竹音忽然探身抱住她,头埋在他颈窝,小声地说;“妈妈,我爱你。”

蒋文先是一愣,随后摸着她的头;“妈妈,她爱你。”

-

转病房第二天,因为医院病房紧张,季竹音所在的病房住进一个小女生,叫小听比她小几岁,嘴巴很甜笑起来也很好看。

那天下午蒋文被护士叫走,小听好奇地凑过来,好奇地问;“姐姐,你有没有写告别信。”

季竹音身体微微侧向她那边摇摇头;“没有。”

“你打算写吗?”小听的病比季竹音重一些,浑身瘦得只剩骨头,笑起来脸上有浅浅的梨涡。

“不写。”季竹音瞥见她桌上的笔和信纸。

她原本也想了很多很多,走之前给她们留下点东西,一些能让他们不那么难过的东西。一条录音或者是录一条视频安慰,时光邮件等等.....后来她又觉得不妥,离开就走个干净,万一他们明明没那么难过了,明明已经走出回忆,却因突如其来一个祝福,一段视频而被再次扯回痛苦的漩涡。

所以她没有像小听一样给每个亲人写一封长长的告别信。

“姐姐,人生真短。”小听整理好信纸放到床垫下面;“要是我没来得及把信给家人的话,你记得帮我转告他们信的位置。”

“好。”季竹音点头答应。

到了他们这个地步,意外随时都会发生,上一秒在笑,下一秒可能就是听着哭声或者机器滴滴声闭上眼睛。

季竹音转头看向窗外,乌云挤成一团,树叶被刮得在空中乱飞,这种天气让人一看就没好心情。

延绵不断的雨季什么时候能结束。

乌云压得越来越低,天仿佛要塌下来,看着远处适合想一想人生还有什么遗憾。

江南这辈子还有机会去吗,还能再见一面吗?

季竹音甚至还有些有病地想,这两个能愿能实现一个便是此生圆满。

“唉。”她轻叹一声,笑着笑着闭上眼,人生总得有遗憾。

模糊的感知中身前好像被什么东西笼罩住,她极度没安全感地睁开眼,眼前的场景就像梦一样。身前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手里拿着一束粉色玫瑰,一切来得都太不可思议了,她不敢相信闭上眼再次睁开,眼前会出现脑海里每天反复无数次的脸。

“陈曲年。”季竹音停滞呼吸,小心翼翼地叫出他名字。身上的某一些东西好像活了过来,她迅速低下头,身子缩起来压低帽檐。

她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不好看。

陈曲年将花放到病床旁边的桌子上,轻声地问;“吃饭了吗?”

“吃,吃了,你吃了吗?”季竹音抬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视线,有些不知所措,看他站着又急着想给他拖椅子坐,手打着吊瓶却伸不开,连着带倒了床边的帽子和手机。

“我来。”陈曲年将地上的帽子手机捡起来,拖来椅子坐在病床前。病床上的她瘦骨嶙峋,身上插着仪器的管子,离他最近的那双手上密密麻麻满是针孔,发青发紫,骨头血管清晰可见。

耗尽所有的干枯,却依旧对他扯出灿烂的笑。

季竹音躺回床上,静默了一会,随意找话题一样开口问;“你最近还好吗?”

陈曲年笑笑回答;“挺好的。”

他这个笑缓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季竹音一愣,不再局促继续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陈曲年的容貌依旧未变,这一笑反复穿透时光于之前夏日里在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重叠。

“今早。”陈曲年不敢看她微微低头,眼眸中有某种东西被深深地压着,窗外雷声大作。

“你的妻,不,不,不,今晚就走吗?”季竹音想打烂自己的嘴了,问的都是什么问题。

“今晚走。”陈曲年余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会,又移开。

昨晚伦敦下了场大雨,暴雨中他在得知季竹音生病的消息,从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口中听说。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买了最近回国的机票,这些年在国外学业事业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公司上下所有事都需要他为此奉上所有精力和时间,对朋友的了解少之又少。下了飞机他翻看微信群里的聊天记录,在一条条消息中,才发现自己太晚太晚.......

两人还说了几句,季竹音余光贪恋他的模样,随便找话说,陈曲年极其有耐心,一个个回答。

陈曲年离开时窗户下起大雨,雨点打击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都同时看向窗外。

季竹音忽然说;“马上立夏了,这会不会是春天最后一场雨。”

陈曲年侧头看向她,笑得温和嗓音清澈明亮;“最后一场春雨,夏天要来了。”

夏天要来了,又是一年热烈的夏,她不确定了能否完整地拥有这个夏。

但不算遗憾,在夏天前我见到了你。

果然如陈曲年所说,那是最后一场春雨,夏天来了。

云厦的夏天从不让人失望,一次烈阳过后再无一场雨,所有潮湿都被驱散,空气里蔓延着磅礴的生命气息。

季竹音所在的病床,窗户外有一棵梧桐树 ,伸过来的枝长满嫩绿的新芽,知了躲在里面叫个不停,阳光透过层层缝隙铺晒进来,点点光斑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七月初小听去世。

那晚季竹音身体疼得睡不着,她侧躺着面对小听,蒋文在身后帮她按摩缓解疼痛。小初也同样这么躺叫她妈妈帮忙按摩,他们俩面对面说说笑笑。

那晚小听精力旺盛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小嘴叭叭个不停,手还加上动作,弄得病房里一阵笑声。

季竹音有些累闭着眼听着时不时回一上句。

慢慢地小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大家都以为是她累了,直到心电监护仪发出警报声。

蒋文立刻跑过去给做心肺复苏,走廊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病房里很快就围满了人,仪器最后滴滴了两声地停止了。

就好像在排练一部话剧一样,按节奏按剧情走完,最后撕心裂肺地哭声响起。

季竹音懵懵地坐在床上,第一次这么直观地面对死亡,体会到“回光返照”这个词。

小听被医护人员宣告死亡时间时,季宗刚好下班过来,看见后急忙来跑过来捂住她的眼睛,抚着她的背小声地说;“不怕,不怕。”

季竹音倒不是怕,就是一切来得太突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刚刚还笑着和他们说话的,现在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小听走后季竹音完成了她之前的嘱咐,告诉她家人信的位置。

小听妈妈抱着信哭了许久,之后又把信发到对应的人手里,他们一家人坐在病房里拆开,边看边掉眼泪。

病房里哭声阵阵,季竹音叫裴于怀推她出去晒太阳。

住院楼下有个人工湖,人行道另一边种满了桂花树,裴于怀找了个阴凉处停下。

微风吹过一片叶子落在季竹音腿上,她拿起在手上转了转,忽然侧头对裴于怀说;“裴于怀,谢谢你。”

裴于怀笑了笑,蹲下来和她视线平齐;“谢什么。”

季竹音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裴于怀对她太好了,她总觉得有所亏欠,现在除了谢谢还真不能做什么。

忽然想起什么季竹音从口袋里摸出金银镯子,递给他;“嗯,给你。”

裴于怀看着她手里的镯子哭笑不得;“你给我也带不进去啊。”

“我从小带到大的还能值几个钱,给你。”季竹音看着他,手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拿着。

裴于怀接了过来,镯子上还带着她的温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笑意小声地说了句;“哪有你这么送东西的。”

季竹音朝他伸手;“给我。”

裴于怀镯子放到她碰不到的手上;“送出去哪还有收回的道理。”

回去的路上裴于怀走得很慢,路过小花园时还给季竹音摘了朵栀子花;“七楼,我在江南开一家酒馆吧,有你最爱的民谣和酒,等你出院了我带你去。”

季竹音拿着栀子花在手上转了转,点头答应;“好。”

如果真的可以她还是想去一趟江南。

-

季竹音平稳度过夏季最炎热的两个月。九月之后她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身体越来越差,长时间的昏睡,清醒着做很多很多梦,有时候还有灵魂脱离□□的感觉。

她知道身体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都知道程咪辞掉了工作,每天都来陪着她。

这天下午季竹音从睡梦中醒来,程咪扶着她坐起来,兴奋地讲;“我们继续看后面的剧情,昨天都看到**阶段了。”

“好”季竹音点头,这段时间她清醒的时候程咪就陪着她追电剧,追书。

程咪已经拿着遥控器,点开电视求夸奖地说;“我可没偷看哦。”

电视屏幕上显示加载中显示时间日期九月二十四号,季竹音缓了缓眨了眨眼,“咪咪,你能帮我把我房间书桌柜子里的粉色日记本拿过来吗?”

“粉色日记本?”程咪放下遥控器,没问为什么拿上手机,走之前还不忘提醒她;“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来,你可不许偷偷看哦。”

季竹音没有力气说话,眼皮有些沉对着她点点头。

等待的中途季竹音多次撑不住昏睡过去,一直强撑着等程咪回来。

程咪匆匆忙忙地跑到季竹音家敲开门,季奶奶穿着围裙看到门口急匆匆的程咪顿时慌了,以为是不好的事。

程咪来不及喘气,连忙解释;“没事,奶奶没事,音音没事,我来拿个东西。”

季奶奶这才松口气;“好好好,快进来,外面热。”

程咪和季奶奶说了几句话便去季竹音房间拿日记本,按照她说了找到了钥匙,打开带锁的抽屉,最上面便是她要的日记本。怕季竹音等久,程咪拿着日记本和季奶奶说了再见就往医院跑。

程咪一口气跑到季竹音病床坐到椅子上,递上日记本;“快不快。”

“快。”季竹音竖起大拇指,她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将日记本放到枕头下面,和程咪继续看电视。

没看一会季竹音就撑不住睡了过去。

程咪关掉电视将病床调整好,握着她苍白的手;“能陪我追完这部剧吗?”

夜晚季竹音趁着蒋文睡着,摸着枕头底下的日记本侧过身,手抚过封面那一刻掉下一滴眼泪。

这么多年这本日记也该有个结局了,她写下最后两行字。

2024年9月14日烈阳。

陈曲年喜欢你的第七年,我要放下你了。

十六岁到二十三岁,她的喜欢很短很短只有七年,不是不喜欢,是她生命要结束了。

季竹音还有一些精神一些力气,从第一页往后翻。

2018年9月24日晴。

陈曲年喜欢你的第一年,等大学我就告白。

2019年9月24日 阴。

陈曲年喜欢你的第二年,我们要常见面。

2020年9月24日 雨。

陈曲年喜欢你的第三年,我们都要好好地。

2021年9月24日 烈阳。

陈曲年喜欢你的第四年,我不要再喜欢你。

2022年9月24日 雨。

陈曲年喜欢你的第五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2023年9月24日 雨。

陈曲年喜欢你的第六年,我生病了望你健康。

2024年9月24日烈阳。

陈曲年喜欢你的第七年,我要放下你了。

睡前季竹音给程咪发了条消息,让她帮她把日记本再放回去。

消息发送出去后,季竹音便闭上眼,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做梦,一些青春时期稀碎的片段,曾经鼓起勇气又放下的时刻,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

醒来时会迟钝一会,望着窗外发很久的呆。

心里一直有一个恳求。

梦啊,如果可以请带我回答那个夏天,我想再勇敢一次。

这次的梦她好像真的要圆满了,梦中回到了十六岁,刚认识陈曲年没多久,她特别勇敢。光明正大地喜欢着陈曲年,和他一起回家,一起玩游戏,他投篮她捡球,她靠近他对她笑。

她在海边告白说;“陈曲年我喜欢你,喜欢了好久好久。”

他笑着说了句话。

她没有听清,刚想凑近“砰”眼前的一切全部被打碎。

有人疯狂地按压着她的心脏,耳边传来哭泣声,机器滴滴声……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完全听不到。

她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很沉,怎么也睁不开索性不睁开,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

她想回到那个梦,却怎么也抓不住梦境的入口,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眼前最后一道光消失,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里的她勇敢了,真的好勇敢。

可是.......

陈曲年,我还没听到你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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