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假意真情

此后数日,两人待在阳州行宫将养歇息。每日都会有领事姑姑带来各式各样合口味的菜品,谈笑间,代纪也知晓那姑姑的名讳,唤为芸娘。

饮食休憩正常后,这幅身躯也渐渐褪去病气,连臂上都多了几两肉。闲暇时,她便会在后苑射箭耍剑。虽不得章法,但好歹有前世经验,舞起剑来姿态飒飒,倒也有几分风雅意味。

除却晚时商讨临州情报外,多数时候,代纪都会避免与姬夜共处一室。

白日里,她待在几天前自己尚还排斥的水榭中,姬夜待在书房处理政事,两人互不打扰。但她能察觉到屋内是不是投来的目光,像是陀螺一样跟着她转,转好久才会收回。

代纪捧着一本诗集斜卧在水榭中,细细勘读。

只可惜,自幼时她便不喜学问,因此并不专注,再加上时不时黏在身上的灼热目光,更是如坐针毡,半天还停留在同一页。

代纪皱着眉,向来平静的心性被激起一丝烦躁,抬头直直回望着姬夜。

姬夜批改奏折有些疲累,再度抬眼放松休息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但见湖中水榭上,那一身绿罗裙的昳丽美人,正低头翻读书卷,半挽的长发垂落下来,随风拂过白玉面庞。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头往这边望来,那双如星如雾的眼眸落在他眼中,便成了这万朵芙蕖中最吸人的绝色。

两人隔着芙蕖塘无声对望,姬夜率先收回视线,目光重回到案前的书折上,却觉那墨字晕成一圈圈涟漪,再让人看不清。

他敛去眸中万般情绪,闭目抚平波涛汹涌的心念。

看到姬夜俯首又去批折子,神情泰然自若,她也慢慢收回目光。

书看不进,索性闭卷,斜靠在榻上,伸手去抚弄湖中的芙蕖。

指尖停留在半开的花苞上,毫无章法地拨弄,彰显着主人的心烦意燥。

代纪并非迟钝之人,早就隐有猜测。这些日子的相处,也将那隐晦不明的情意慢慢明朗。她自问,自己对姬夜是何感情?

愧疚,敬畏,信任,独独没有那些旖旎心思。

真的从未有过吗?

细细想来,也是有过的。

前世入东宫,与其朝夕相处,相敬如宾,天真懵懂的少女也曾情意荡漾,满心仰慕。

直到宫外传来姑母一家被抄的消息。

她痛心欲绝,姬夜看她太伤心,悄悄带她微服私访,跟她被流放的家人远远见了一面。姑母一家看到她,面色骤变,像是见了恶鬼,只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地对她喃喃:“阿姬,阿姬……我们是冤枉的!我们是冤枉的!”

她顺着姑母的目光移到一旁的姬夜身上,尚还年轻的太子,已经初见巨龙的雏形,那双黑眸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与狠厉。

她心中隐隐猜测,姑母一家的事跟他有关。

那次外出,遭遇到了刺杀,姬夜带着她东逃西躲,身上沾着黏腻的血液。她脑子里只有堆叠的尸体,如海浪般的血潮,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地狱修罗场。

之后,春心萌动的少女陷入梦魇。不知是刺杀的原因,还是姑母的原因,代纪常常梦见他用鄙夷不屑的眼神,用他那把贵重无比的佩剑,将她贯穿透顶。

于是那点萌动,便也散开了,她对姬夜,也多了一丝惧怕。

她问姬夜,姑母一家是犯了什么罪孽,姬夜抿唇不语,不愿相告,只是一遍遍抚摸着她冰冷的长发,问得多了,他淡淡道:“不要再问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姑母一家被流放到岭南,等到姬夜登基大赦天下时,活下来的只有自己的表姐赵凝之。

因着幼时一同长大的情意,因着这是她最后一个家人,她恳求姬夜,允许她将表姐接入宫中将养。

犹记得,那时的姬夜审视她很久,如墨般的眼瞳隐在黑暗里,良久,才叹口气,带着玉龙扳指的手抚上她的发,柔情无限道:“好,阿姬想,便想吧。”

也是所有的孽都从此而起。

后来姬夜登基为帝,当即改革科举,推行新政。惩贪锄奸,动静之大,速度之快,堪比惊天落雷。姬夜从不避讳跟她谈朝政,有时批奏折累了,还会犯懒躺在她的腿上,让代纪代批。

姬夜望着她龙飞凤舞的字迹,不禁笑道:“阿姬,不如跟我同临朝堂,共理政务?帝后同政,也算一段佳话。”

代纪笔下一顿,红墨在纸上洇出一朵红花,她露出在姬夜面前惯有的羞媚之态,诱哄道:“此行不可,如今新政刚刚稳固,陛下莫要节外生枝,惹人置喙。若是想,不如开放学堂,允许女子读学考官?”

姬夜孩子气道:“我本为帝,谁敢置喙?”

代纪微微一笑,在他脸上轻吻,娇声附和道:“陛下本为帝,无人置喙。”

自她动了杀他的心思,她惯会用这样的姿态诱哄姬夜,姬夜也任由自己沉溺在这柔情蜜意里。

姬夜未曾选秀,宫中只她一人,自然没有子嗣,朝廷参奏让其设立嫔妃,开枝散叶,姬夜驳回;帝后同政千古未闻,万万不可,姬夜驳回;女子不得干政,后宫不得干政,姬夜驳回。

那些大臣见被驳回,便联合在早朝上一齐谏言。御座上,代纪坐在姬夜旁边,能感到他的神色越来越冷:“你们给的谏言还不如张侍郎一句实策有用。朕本为帝,除了为国为民,其他的事轮日后不要再提。”

她觉得姬夜是一位好皇帝,她不该杀他,杀了姬夜她会愧对百姓,让他们失去一位明君;但想起赵凝之对她说的话,她又恨意蒸腾,觉得应该杀他,不杀他会愧对自己亲人。

父母兄的死,姑母一家的流放,都在昭告着,她与姬夜间的仇恨。

代纪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养自己的门客。在她觉得自己可以为帝之时,她送出最后一份毒药,联合亲臣逼宫,将那位年轻帝王毒杀。怕他死得不够透,她抽出那把佩剑,双手握着捅进了他的心脏。

她杀姬夜,登基为帝,如此两全。

全天下的公怨,全自己的私仇。

承蒙姬夜的信任与教导,在杀死姬夜后的一个月内,她成功登上了帝位。朝内虽有不满之人,但那些声音对她而言犹如蚊呐,风一吹就散了,连她的耳朵都飘不进。

两年,虽压下了众多非议,又勤政厚民,让人挑不出错处,让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能在朝堂上屏息敛言,奉她为主,但背地里早已暗流涌动,等着取她而代之。

无论是当年被夺了太子妃之位的世家大族,还是不满她坐上龙椅的京中势力。

但未成想,这些逆反之贼、逼宫之计中,还掺有自己那奉为亲人的表姐赵凝之一份。

表姐被自己封为长公主后,养了一众面首,日夜笙歌,骄奢淫逸无度,只待产下一子赵麟才有所收敛。

毒杀姬夜的毒药是赵凝之特意寻来,岭南之毒,无所解。她自感时日无多,立赵麟为储君,想要交付赵凝之国事。但比之更先来的,是表姐私下多次密见朝臣、口出狂言自称哀家、私募士兵以备兵变的证据。

年轻的女帝有所疑,命人细细探查,这一查竟牵扯出多年前的旧事。这时她才知晓,父母兄之死,全是姑母一家所迫。

而那位年轻帝王,何其无辜?

手刃表姐那天,她低头俯视着地上那挣扎不甘的女人,脸色煞白,双目微凸充血。让代纪想起多年前姑母那张目眦欲裂、恍若见了恶鬼的脸。

她想起来,姑母被流放时,姬夜的不愿相告,姑母的见鬼色变。

她一直以为,那恶鬼是她身后的姬夜。

原来,自己才是她们眼中的恶鬼。

他们恨,恨她成为太子正妃,恨兄长能次次中榜,恨父母才学高尚,受人追捧。

他们看出了那天之骄子不敢告诉她真相,便要用尽最后机会往她心里塞进一根刺。

他们的女儿活了下来,被无知的表妹接回去,于是他们催那根刺生根发芽,酿成大祸。

她醒悟得太晚了,真相到手上太晚了。

在她错信赵凝之的姐妹之谊时,听信父母兄之死是姬夜错判时,姑母是无辜却被姬夜流放时,拿着赵凝之献上的岭南之毒谋杀姬夜时,真相从未进到她的耳朵里。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真相却争先恐后的跑在她眼前。

她崩溃,无助,觉得上天给自己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她怪姬夜把她护得太好,不愿告诉她姑母一家的真面目,父母兄是被姑母一家害死;她怪姬夜对她太过亲昵信任,连被毒死之际都未曾察觉;她怪命运捉弄,天地不公……怪来怪去,只怪她太蠢。

或许运筹帷幄、心机沉沉之人想要护住她那一份天真,才不言真相。可这份天真存留下的代价,却是如此之大。

大到她夜不能寐,生不如死,日日被愧疚折磨。

以致后面两年噩梦连连,受尽姬夜恫吓之时,她也未曾怪罪——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偶尔未曾梦见姬夜时,她自虐般恳求那人来自己梦中,神经质地喃喃不停,状若疯癫。

梦中那人声音响在耳畔,仿若还活着。

她想,他若还活着,定当是恨她的。

如他所言,人的恨意毫无止境,他应当恨她入骨,才能消解她心中绵绵愧意。

几点豆大的雨珠砸在手背,让她从旧忆中回神。

她又一遍自问,除去被扼杀掉的少女情思——

两人日月同辉,夫妻一世,朝夕相处,那些用尽手段的诱哄中,真的没有一丝真情吗?

假情假意扮作一往情深之时,真的不曾有过一点情愫吗?

代纪指尖发颤,心尖也发颤。

此番剖析心境,好似平静汪洋中重重落入一块磐石,激起千重浪,让人久久不能平静。

雨珠砸落在荷叶上,声音清脆,也砸在乱如麻的心海中。

代纪目光沉寂如夜,盯着撑伞朝她走来的姬夜。

无论前世真情假意与否,今生两人注定只是君臣。

也只能是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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