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梦的记忆最深处不是从流浪开始的。

而是一片冲天的火光。

太刺眼了，刺眼到他的眼睛忍不住流泪。

他躲在房间的角落瑟瑟发抖，火光映着母亲吊在房梁上的尸体。

母亲在知道父亲是罪族后，毅然自杀了。

她当着谢长梦的面，歇斯底里地喊着“畜牲、杂种”、“他跑了！他跑了！！他也不要你这个杂种——！”，随后尖叫着踢翻凳子，挂在了房梁上。

而在煞青门来人找到这里前，父亲早已逃走了。

院子里的火，也是父亲放的。

大院里吵的厉害，似乎是煞青门的弟子已经到了，开始捉拿家中的罪族之后。

这些都是父亲的家系，母亲从大富的商贾之家外嫁过来，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嫁的是罪族之后。

谢长梦还小，他听不懂罪族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被母亲大哭大叫的样子吓到了，缩在房间角落发抖，也不说话。

等他意识到母亲已经死了，这个家毁了之后，火势已经越来越大，包围了他。

他没动，蜷缩起来，瞪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地上倒映的火光。

“……不走吗？”

少女的声音忽地出现在耳边，谢长梦猛地醒过来，抬头。

穿着朴素黄裙，看上去只比他大一点的少女站在母亲的尸体前方，身后隐隐约约似乎垂着条尾巴，正平静地和他对视。

她声音脆生生的，没什么语调，像是机械模仿大人说话的婴儿：“现在这里的活人，就你一个了。”

“其他的，要么死了，要么被煞青门抓走了。”

谢长梦又慢慢垂下眼睛，在沉默良久之后，只是问：“……你是谁？”

少女用古怪腔调的语气回应：“罪族。”

“……我们，为什么是罪族呢？”

“……”少女的眼神飘忽一瞬，“因为，这个世道不公。我们这些生来背负罪孽的人不被允许去追求想要的东西，如果尝试了，就会被生来拥有一切的人唾弃。”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是的。你只是出生在这里。”

少女的影子在火光里摇曳摆动，声线犹如鬼魅般颤抖：“真是不公。”

谢长梦不再说话了，他不明白。

“……你走吧。”少女说。

“……走？去哪儿？”

“随便哪里。总之……活下去。”

“我什么都没有……我家人都走了。”

“无所谓，我也没有家人了。但总能活下去。”

少女的声音慢慢变轻了，声音变轻后，她的腔调像是正常了一样：“如果我们之后还能再见……希望那个时候，天佛已经普度众生，此间世道已经平等。”

少女消失了。

而院外，传来了别的声音：

“是妖族！煞青门给的东西有反应了！那也是罪族！别让她跑了，抓住她！！”

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远去了。

谢长梦的嘴唇发抖。

他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被火光包围的房间出现了一条破开火焰的路。

他咬牙，猛地站起来，冲出了院子。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流浪。

他再见黄小仙时，其实并没有认出来她，而黄小仙也不记得他了。

毕竟数年过去，黄小仙不再是那个在荒野上流浪的小妖，谢长梦也不是颓丧出逃的罪族。

谢长梦虽是罪族之后，但他没有剖离过他人根骨，若不仔细观察，他其实和凡人没有区别。

只是后来为了活下去，他还是选择跟着药君，开始吃药，增长自己的修为。

也因为这样，后面药君给他们的任务不再单单只是守在山洞之中炼药，而需要他们下山后，他们就开始面临煞青门的追捕了。

因为煞青门弟子皆是鬼族，鬼族又有对罪族之后天生的感应，比起仙十殿来说煞青门更适合处理罪族事宜，加上镇恶塔已不会再随意开启，因此煞青门处理罪族之后的方式，一般只有一个——

斩立决。

药君的药材必须要有妖丹，且随着他自己和谢长梦的用药量越来越大，所需的妖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无法再轻易买到。

因此黄小仙和谢长梦需要每隔一段时日前往一次妖国边境，猎杀妖族。

路途遥远，且面临煞青门追杀，他们每次去都必须小心翼翼。

黄小仙吃的药多了，化形术慢慢好起来了，终于不会再坚持露出尾巴，谢长梦曾有次问过她为什么化形术无法稳定，她没有回答。

人族与妖族关系虽不算友好，但却也不算敌对，妖国边境仍有村落，只是规模甚小，甚至算不上是镇子。

黄小仙和谢长梦时常会暂住在村中，在猎杀到足够多的妖族后才会返回孽海山。

如若不是一出变故，也许谢长梦以为他真的会给药君当一辈子的药人。

他和黄小仙第三次前往妖国边境之时，不夜城周边的瘟疫已十分严重，万民哭嚎，而仙十殿仅派遣弟子疏散不夜城内难民，并未做他们力所能及的事。

而药君派遣他们前往妖国边境的同时，也准备离开孽海山另建一处储药之地。他制药所需的妖族越来越多，孽海山已不足以遮掩。

临近边境后，黄小仙和谢长梦同样前往了此前暂居的村落，希望能借住一段时间。

村中人已熟悉他们，一直相信黄小仙那套他们是姐弟二人专门来边境跑商的说辞，和蔼地接纳了他们，给他们腾了一间空屋。

这座村落并无鬼族，这也是黄小仙和谢长梦敢来这里的原因，村中人也皆是毫无修为的凡人。

他们一般会暂住两天，借口寻找买卖的商家实则前去猎杀周边的妖族，待数量够随后告别村落。但随着妖丹数量所需越来越多，这一次他们预计需得停留十天左右，好在村中人并不在意，只说让他们好好住着便是。

“噗呲——”

谢长梦冷静地用刀剖开一只豹子的腹部，取出妖丹。

而旁边的黄小仙清点着已经收集好的妖丹：“比想象的要慢。”

谢长梦把妖丹上的血擦掉，递给黄小仙：“我们猎杀的数量太多，附近已经有妖族的人开始警惕了。”

黄小仙把收纳袋收好，平静地回应：“妖国政体四分五裂，更何况这是边境，都是些自立为王的家伙，哪怕知晓了有不少妖族莫名失踪也不会上报，不必担心。”

谢长梦却说：“我担心的不是妖族，是煞青门。”

黄小仙看向他，谢长梦接着说了下去：“煞青门掌门似乎近段时间在妖国有所活动。”

黄小仙沉默片刻：“……煞青门不会来这种偏僻边境。”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需要回应，转身离开：“回去吧。”

谢长梦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后提步追上她：“……你想修仙，是为了什么？”

黄小仙像是已经习惯了谢长梦对她东问西问，她一贯的回答方式就是不回答，现在也一样，她保持着沉默。

可谢长梦不依不饶：“你为何跟着药君？”

似乎发觉这句话有别的回答方式，他又补充道：“你为何知道药君有骨火浮魂法？”

黄小仙仍不回答。

谢长梦跟在她后面，慢慢地不作声了，只是看着她的背影。

两人穿梭于荒野间，太阳渐渐落了，风声渐起。

谢长梦的声音很轻，杂在了风中：“你有想过用这条路走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吗？”

这一次，黄小仙终于回答了他。

语气坚定，绝不迟疑：“成仙。”

谢长梦顿了顿，而在他回应前，前方的黄小仙忽地侧过身，用平静的眼神和他对视：“我只要成仙。”

“罪族，凡人，天道之子……有何不同？罪族为何不可成仙？修行之人逆天而行乃修仙，罪族修仙同样逆天而行，又为何又被批判？”

“……我们没有做错。”

“我一定会成仙。”

谢长梦：“你想证明罪族无错？”

“不。”黄小仙却说，“只是我们。……我们。”

黄小仙转过身。

谢长梦不再言语。

他跟着黄小仙，在日落残阳的倒映下往村落的方向前进。

太阳落下了，周围的光却没有暗下来。

离得近了，反而更加亮堂。

黄小仙猛地一顿，随后，加快了脚步。

谢长梦从沉思中清醒，抬头，看见了冲天的火光，和天空连为一色。

他顿了顿，跟了上去。

黄小仙跑得很快，她似乎用了术法，身形像是一道快速的影。

“轰——”

房屋坍塌的声音震耳欲聋。

等谢长梦追上来时，只看见黄小仙站在一片血泊里，身侧已经倒了不少妖族。

黄小仙直接剖了他们的妖丹，把他们的尸体丢在了地上。

察觉到了谢长梦的脚步声，黄小仙背对着他，说：“……是周边的妖寨。”

谢长梦低头：“是劫掠。”

他没有问还有没有活人。

“……真是不公啊。”

谢长梦顿了顿，抬眼。

黄小仙背对着他，身影和火光融为一体。

谢长梦的眼睫抖动着，眼前的画面逐渐和数年前重合。

「“真是不公。”」

谢长梦微微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很快又紧闭双唇，未发一言。

黄小仙慢慢转身了。

明明背对着火光，她的眼睛却像是透着一层火。

“他们只是凡人，什么都做不到，难道就因为这样，所以有力量的妖族就能肆意践踏他们？”

她和谢长梦对视：“就像我们是罪族之后，所以生来就应该被煞青门绞杀一样。实在是……不公啊。”

“谢长梦，你也是罪族。”

“你我在煞青门、仙十殿眼中，和手无寸力的凡人在嗜杀的妖族眼中并无不同。”

她一字一句，很轻地问他：“你不想成仙吗？”

“成了仙，反抗他们，驳斥他们，告诉他们我们不是任人宰杀的。”

她慢慢朝谢长梦走近了，琥珀色的双瞳慢慢变为赤色，她和谢长梦对视着，神情像是压抑的癫狂，语气颤抖而压抑：

“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有成仙契机，人人都可举起屠刀……”

“这才是天道最自然的模样。”

“才是……天佛所行之道。”

谢长梦一怔。

……天佛。

“你不是好奇吗？我和药君为何会一起研制药丸，为何会得到《骨火浮魂法》。”

“因为我和他，都是被天佛救下的代行者。”

“代行莲雾十八洞天于世间的真理。”

“人人生来有罪，人人生而平等。”

黄小仙的声音像是裹着灼热的热浪，进入谢长梦的耳中时像是一重重厚重梵音撞上他的脑海。

……黄小仙，在尝试控制他。

谢长梦张了张唇，和她对视。

黄小仙透着鲜红的瞳孔映着他，映着一片黑暗的世间。

而他好像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我会帮你。”

谢长梦垂眼。

“你想要的，不止是这些，对吗？”

黄小仙控制他，是为了让他服从她的意志。

如果只是单单看着她和药君成仙，如今他已经加入他们，黄小仙没有必要再控制他。

黄小仙之所以这么做，是她还有别的想法。

她要的，不单单只是这些。

黄小仙看着他，忽地，她笑了。

在一片火光中，她肆意地笑出了声。

“谢长梦，药君根本没打算让我们活下去。”

“说到底，你和我都是他的药人。他信仰的不是天佛，最想要的也不是成仙。”

“他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他要的，就只是证明他自己而已。”

“我和你在药君那里比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天佛救了我，让我来到这里跟着药君，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何他要我跟着一个毫无信仰的人，但现在，我已经完全理解了。”

“我才是天佛唯一选中的，真正的代行者。”

“药君……他得了灵力，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过是庸俗凡人。”

黄小仙往前一步，来到了谢长梦面前。

“你确定，你要帮我吗？”

“你不是想活下去吗？如果你现在反悔，说不定还有机会。”

“你如果帮我，你的未来只有死。”

谢长梦沉默片刻，回应：“我没有选择。”

“你看起来也没打算让我选。”

黄小仙笑了，她低着头慢慢笑着，随后越来越肆意，越来越大声。

谢长梦抬眼，看着面容变得昳丽的黄小仙，问她：“你当初救我，是为了现在吗？”

黄小仙收了笑，嘴角勾着：“不是。”

“起码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要救下你的。”

黄小仙抬手，轻轻拥抱住谢长梦，语气温柔：“谢谢，谢长梦。”

而谢长梦没有任何回应。

黄小仙也并不在意，慢慢说道：“我想，吃掉药君……”

……原来从一开始，黄小仙的局就设下了。

黄小仙打算吃掉药君。

对于她来说，药君就是助她成仙不可或缺的那枚丹药。

而她要谢长梦做的，是全身心信仰天佛。

黄小仙轻轻抱着他，原先平淡清丽的声音开始变得如同妖媚的狐狸：“谢长梦，舍弃你的肉身，把你的灵魂交给天佛吧。”

“他会带我们建立最完美的人世间。”

谢长梦沉默了许久，回应她：“……你要我做什么。”

而黄小仙说：“我要你看着我死。”

谢长梦低头，和她对视。

黄小仙轻轻笑着，眼中映着他的样子：“我会死两次，谢长梦，你一定要看着我死啊。”

“一次是现在……回去后，告诉药君我惨死在了这里。随便找个理由罢，他不会在意我的死活。”

“然后，我要你去孽海山，招我的魂，拜服天佛，献上你的性命和肉身。随后，你和我便纠缠在一起，你的命，即是我的命。”

谢长梦低头，静默地和她对视。

“……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黄小仙眼睛眯着，笑答：“我知道啊。”

谢长梦垂眸，和她错开了视线。

像是最终还是放弃了什么。

“……好。”

那就以身入局，陪她下一局棋。

黄小仙轻轻笑着：“我走的时候，告诉药君要在孽海山山顶安一座佛像，想来等你回去，也就安好了。”

“那时，就把我葬在孽海山上，如何？”

“啊……既如此，便告诉药君把瘟疫中死的人也一并葬在山上吧。”

“我死之后有漫山遍野的招魂幡等我回来……我在地下等你时，便也不算孤身一人罢。”

黄小仙的声音很轻：

“谢长梦，我的心脏和妖丹……就交给你了。”

“一定，要好好祭拜我啊。”

“噗呲——”

黄小仙的手变为狐爪，自顾自插入胸腔。

谢长梦闭上眼睛，并没有看。

只是鼻间的血腥味告诉着他，这不是他的梦。

黄小仙用另一只手轻轻牵起谢长梦的手，再把自己跳动的心脏和妖丹放入他手中。

“去吧。”

她闭上眼睛。

谢长梦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身体。

轻飘飘的人越来越轻，最后在他怀里的，只有一具黄色狐狸的尸体。

谢长梦低头，看着手中那颗被嵌入了一颗玛瑙的心脏。

“……好。”

尽管已经无人回应。

*修改结尾部分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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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174/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