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那次相遇,像一颗投入她内心那片偏僻湖泊的石子。
它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一场无声的、向内的思想风暴。风暴的核心,是她与那本书作者之间未完成的辩论。梁蘅的出现,只是一个偶然的催化剂,一个恰好在她思想沸腾时,递上了一个出口的过客。她是谁,她有什么困惑,对江安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场辩论被开启了。
“社交耗竭”、“亏本的买卖”——这些并非书中的原话,而是江安在自己的思想体系里,对作者观点的解构与再编码。它们是她为那些模糊的社会现象,贴上的、属于她自己的、逻辑清晰的标签。
最初,她以为这些标签只适用于社交领域。但渐渐地,在无数个代码编译的间隙,她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用这个“盈亏模型”来审视自己的整个人生。
事业是盈利的。她用执拗、专注和远超常人的努力,换来了行业内金字塔尖的位置和丰厚的物质回报。这部分,回报率极高。
但“江安”这个人本身呢?她的情绪,她的体验,她的生活……这部分的账户,常年处于巨大的亏损状态。
一周后,一个新的项目紧急上线,铺天盖地的技术文档和架构会议,暂时中止了这场内心的审计。她再次投入到那个她最熟悉的、利润丰厚的领域里。
直到一个月后,项目成功交付。庆功宴上,她被淹没在同事们的欢呼和客套的恭维里,脸上戴着那副得体专业的面具,心里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那份人生的“亏损报告”。
那晚回到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而是破天荒地在客厅站了很久。
空旷的房间里,只有工作站机箱里散热风扇规律的转动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那近乎偏执的执着,让她成了一个极度成功的“偏科生”。而一个健康、自洽的系统,绝不应该有如此畸形的权重配比。
她需要调整算法。她需要为那个亏损的账户,注入新的变量。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开始执行。她想起了自己搁置已久的、那个模糊的爱好——Jazz Dance。它感性、即兴、充满不确定性,是她逻辑世界里的完美“反义词”。
接下来的三天,江安展现了她作为顶尖程序员的惊人执行力。她没有像普通人那样随手在点评软件上翻看,而是像解构一个复杂的算法一样,为“学习爵士舞”这件事,建立了一个详尽的评估模型。
她在自己的电脑上拉出了一张表格,罗列了市区所有小有名气的舞蹈工作室。表格的每一列,都是一个评估维度:地理位置与通勤时间、课程单价、师资背景(她甚至会去查每个老师的过往履历和获奖情况)、场地实拍图、会员评价——她还会用自己写的脚本过滤掉那些一看就是水军的虚假好评。
经过三天的数据筛选和模型演算,最终,三家工作室进入了她的“决赛圈”。
周六下午,她决定进行最后的“线下尽调”。
第一家,离她家最近,但环境嘈杂,更衣室也显得拥挤。Pass。第二家,师资最强,但课程安排过于密集,商业气息太浓。Pass。
她开车来到第三家,名叫“引力”的舞蹈工作室。它开在一栋旧工业楼的顶层,入口有些隐蔽。但当她推开门时,却豁然开朗。巨大的落地窗,裸露的水泥墙面和温暖的原木地板,形成一种冷静又舒适的平衡。
很对她的胃口。
前台是一个看起来很亲切的女孩,正在低头整理课表。江安没有立刻上前,她靠在门口,像一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工程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里的“用户体验”。
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里面最大的那间教室里,正有人在跳舞。没有开课,只是零散的几个人在各自练习。
音响里放着一首她很熟悉的,Oscar Peterson Trio的曲子。
江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个身影吸引了。
江安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那个人的脸,也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身体的线条在随着音乐流动时,带动衣料产生的光影变化。
那件黑色的上衣,在每一次舒展和扭转时,都会在腰侧勾勒出一道流动的阴-影,让她肩胛骨的每一次扇动都清晰可见。同色的裤子紧贴着腿部线条,但在脚踝处,一双烟灰色的羊绒袜套却在精准的顿点和滑步中,带出一抹柔和的、略带滞后感的余韵。
江安说不出那套搭配具体好在哪里,但她能感觉到,衣物已经成为了舞蹈本身的一部分。它们不是束缚,也不是单纯的装饰,而是身体语言的延伸——强调了每一个用力的瞬间,也缓冲了每一个放松的刹那。
正是这种人、衣、乐三者合一的和谐,才构成了一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一种近乎炫耀的、生命力本身的美感。
江安看得有些出神。
直到那个身影完成最后一个旋转,在镜子前停了下来。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侧过脸,看向窗外。
那一瞬间,江安的呼吸停滞了。
镜子里,和镜子外,两张一模一样清晰的侧脸,跨越了一个月的时光,与书店里的那个下午,缓慢而精准地重叠在了一起。
是她。
那个在书店里,问她“怎么止损”的女人。
梁蘅。
江安的思绪出现了长达三秒的空白。
这不是“巧合”能解释的。这是她精心构建的、本应绝对安全的“计划”里,出现的一个致命的、无法忽视的漏洞。
她看到梁蘅拿起毛巾,擦了擦脖颈的汗,然后走向角落的休息区,和另一个正在拉伸的女孩笑着聊了起来。她们看上去很熟。
身体的第一反应,是回避。
回避这种不适感。回避这个已知能轻易突破她边界的人。她来这里是为了构建秩序,不是为了迎接混乱。这个地方,在她踏入之前,就已经不再是她所设想的那个匿名的、纯粹的“安全区”了。
她甚至已经这样想了,脚跟也准备微微转动。
但她没有动。
她的目光,无法从梁蘅身上移开。她看到梁蘅笑起来的样子,和在书店里那种带着自嘲和尴尬的笑完全不同,是一种全然的、发自内心的舒展。
江安的内心深处,那个执拗的、凡事都要探究到底的工程师,第一次压倒了那个习惯了回避和独处的孤独者。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那个关于“止损”的答案,或许根本就不在哪本书里。
它就在眼前。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在她所展现出的、那种自己极度亏损的状态里。
这个念头,更像一行未经完整测试、直接推送上生产环境的紧急修复补丁。它高风险,因为它绕过了她所有名为“理性”的评估流程和安全检查;但它或许也能带来高回报——修复她人生系统里那个最底层的、致命的漏洞。这个念头,直接写入了她行为的决策层。
江安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压下。她不再看梁蘅,而是转身,径直走到了前台。
那个整理课表的女孩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
江安的目光平静,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询问一个技术参数。
“你好,”她说,“我想咨询一下,你们这里有针对零基础的爵士舞课程吗?”
有啊,”女孩立刻热情地介绍起来,“我们专门为零基础学员开设了‘爵士入门’和‘身体律动基础’两种课程。前者偏向风格和舞感的建立,后者更注重基本功,比如核心力量和身体分离度的训练。大部分新学员会选择两门课一起上,效果会比较好。”
女孩的介绍专业而有条理,将课程信息、时间安排、价格体系清晰地呈现在江-安面前。这正是江安最熟悉的交流方式——基于数据,逻辑分明。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开始认真地研究课表上的信息,大脑自动开始计算最优的课程组合和时间成本。
“如果您不确定的话,我们这边所有新客都可以体验一节课。”女孩补充道,指了指课表上最近的一节入门课,“比如明天下午两点就有一节,您可以先来感受一下。”
江安点点头,这是一个合理的流程。先进行小范围的单元测试,再决定是否全面部署。
就在她准备答应下来的时候,一个身影从她身侧走过,带起一阵混合着汗水气息和淡淡香气的风。
“小文,我先走啦,”那个声音说,“晚上还有个饭局。”
是梁蘅。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练功服,穿上了一件米色的廓形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T,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湿漉漉的发尾还在滴水。她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时髦,与刚刚在舞蹈室里那个充满力量的身影判若两人。
她说完,正要转身离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前台的江安。
梁蘅的脚步停住了。
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疑惑,像是在进行人脸识别的数据库里快速检索。随即,那丝疑惑变成了然的惊讶,最后定格成一个饶有兴致的微笑。
“是你啊,”她说,语气比在书店时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坦然的惊喜,“好巧。”
江安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她以为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去应对的“不确定变量”,就这么轻飘飘地、主动地撞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想戴上那副专业的面具,但这里不是公司,她没有任何身份可以扮演。
她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梁蘅的目光自然地落在了前台的课表上,立刻就明白了状况。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你也喜欢跳舞?”她好奇地问,仿佛完全忘记了她们上一次见面时,江安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江安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解一下。”
“这里的入门课很不错,”梁蘅却像没听出她话里的疏离,很自然地接了下去,甚至还伸手帮她指了指课表上的一个名字,“特别是周三晚上那个老师的课,她教基本功特别细。”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指尖轻轻点在纸面上,离江安的手不到五厘米。
一股莫名的、被侵犯领地的烦躁感再次涌上江安心头。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那份烦躁感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别的、她说不清的情绪。
小文看看梁蘅,又看看江安,适时地笑着说:“是啊,梁姐推荐的肯定没错。美女,要不要我帮您约一下明天的体验课?”
梁蘅收回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江安,眼神里带着一丝鼓励和看好戏的玩味,似乎在等待她的答案。
江安的目光从梁蘅的脸上,移回到课表上。
她知道,这已经不是一次单纯的“线下尽调”了。这更像一场宣告。向过去的自己,也向眼前这个人,宣告自己的“算法调整”已经正式开始。
她不再犹豫。
“不用约体验课了,”她抬起头,看着前台的小文,平静地说,“帮我办一张季卡,入门和基础课,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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