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缝

立冬后的第一个周一,凌晨四点零七分,林羡在雷声里惊醒。

香樟的枝桠像**的鞭子,抽打着窗玻璃。她坐起身,额头全是冷汗,心跳声大得仿佛能盖过雨声。梦里,她又回到了图书馆楼顶——但这次,站在边缘的人不是她,是江砚。少年背对着她,张开手臂,像要飞。她喊他名字,却发不出声音。下一秒,血色的月亮从云层里坠下,砸在她脚边,碎成玻璃碴。她低头,看见自己鞋底踩着一枚银色的月亮耳钉,轻轻一碾,耳钉断成两截。

林羡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冬天的寒气顺着脚背往上爬,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胸口被一块湿布堵住。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昨晚她又趴在练习册上睡着,脸颊压出密密麻麻的网格印。草稿本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纸页停在最后一行:

【江砚,如果我连“第二名”都保不住,你还会记得我吗?】

她拿起笔,在后面补了一句:

【可我更怕的是——我连喜欢你的资格都没有。】写完,她顺手把草稿本塞进抽屉,动作太急,纸页被撕出一道裂口,像一条无法缝合的伤口。

窗外,雨势渐歇,天却还没亮。林羡换了校服,把围巾绕到最上层,遮住半张脸。镜子里的人瘦得近乎透明,黑眼圈像被墨汁晕开,嘴唇却反常地嫣红——她发烧了,三十八度二,自己却浑然不觉。

出门时,她在玄关处犹豫了一下,把江砚送的那对月亮耳钉重新戴上。银钉在耳坠下轻轻摇晃,像两盏随时会熄灭的小灯。

巷口的积水没过脚踝,她踩着砖缝走,还是湿透了袜子。冷空气顺着湿袜往上爬,小腿很快变得僵硬。拐出巷口,一辆货车呼啸而过,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她侧身避让,肩膀撞上墙壁,生疼。货车的尾灯在雨幕里化成两团模糊的红,像梦里坠落的月亮。林羡忽然想起父亲——林建斌也是跑夜车,这样的天气,他会不会出事?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断。她不允许自己去担心那个叫“爸”的男人,至少在天亮之前。

赶到公交站,六点零五分的班车已经开走。下一班要二十分钟以后。她把书包举在头顶,当临时雨棚,雨水顺着袖口流进袖口,像细小的冰线。站牌广告灯箱里,是市一中“喜迎期中考试”的横幅,红底白字,被雨水泡得发皱,像一张哭花的脸。

“林羡!”

身后传来低哑的男声。她回头,江砚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两米外。雨线被路灯镀上一层银边,在他肩头溅起细小的光。少年穿着校服外套,领口拉到最上,遮住了半截下巴,只露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你没带伞?”他问,声音混在雨声里,像隔了一层纱。

林羡下意识把围巾往上拉,遮住耳朵,也遮住那两枚月亮耳钉。“忘了。”她撒谎,声音被雨泡得发软。

江砚没再说话,上前一步,把伞举过她头顶。伞面不大,两人肩膀几乎相贴,他的体温透过湿冷的布料传过来,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篝火。林羡鼻尖闻到淡淡的薄荷味——是他惯用的沐浴露,混着雨水的潮腥,竟有些醉人。

“车来了。”他提醒。

她这才看见318路顶着雨刷的残光,缓缓靠边。上车时,江砚单手扣住她手腕,怕她被拥挤的人群冲散。那一刻,林羡几乎听见自己骨骼里发出的轻响,像冰层裂开第一道缝。车厢里人满为患,他们被迫站在后门口。江砚抬手抓住吊环,手臂形成一个半圈,把她护在角落。刹车时,人群惯性前倾,林羡额头撞在他胸口,听见少年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每一下都在替她数命。

“还发烧吗?”头顶忽然传来他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

林羡一怔,抬眼,对上他微蹙的眉。她这才发现,自己耳尖烫得惊人,呼吸也带着灼热。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

“……一点点。”她含糊道。江砚没再追问,只伸手,把她围巾往上提了提,遮住她通红的耳尖。指尖无意擦过她耳垂,月亮耳钉轻轻晃了一下,像回应。林羡呼吸停滞,世界骤然安静,只剩心跳声在胸腔里攻城略地。

期中考试安排在立冬后的第二周,高一年级混编座位,林羡被分到实验楼302。考场座位表贴出的那天,她在末尾看见一行小字——

【江砚,1班,座位号01】

而她,是02,就在他正后方。

消息在班里炸锅,阮眠摇着她肩膀尖叫:“天时地利!近水楼台!这次必须拿下!”林羡却笑不出来。距离越近,她越怕自己的阴影会溅到他身上。

考试前一天晚上,她失眠得更彻底。凌晨三点,她干脆爬起来写物理竞赛题,写到天蒙蒙亮,草稿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片无法破译的密码。写到最后,她拿尺子比着,在纸角画了一只小小的纸船,船底写着:【如果沉下去,别救我。】七点进考场时,她整个人都是飘的。江砚把笔袋放在桌肚,回头看她,目光在她乌青的下眼睑停了一秒,没说话,只把一瓶未开封的提神饮料放到她桌上。瓶盖贴着一张蓝色便签,上面是他凌厉的笔迹:【别怂,第二名也能反超。】

林羡攥着饮料,指腹沾到冷凝的水珠,像偷到一颗不会化的糖。

语文考试她发挥平稳,作文题《裂缝里的光》,她写了香樟、月亮与雨,写到最后一段,手指不受控制地发颤,字迹歪歪斜斜——

“裂缝不是伤口,是光的来路。可我忘了说,如果裂缝深处是黑夜,光也照不亮交卷铃响,她才发现自己后背湿透,冷风一吹,牙齿打颤。

下午数学,难度陡增。倒数第二道大题是导数与数列综合,她第一问就卡壳。监考老师提醒还剩十五分钟时,她手心全是汗,笔几乎握不住。慌乱间,前排江砚忽然侧身,右手自然垂到桌下,食指在地面轻点——

三、二、一……

他在给她打节拍,还是摩斯密码?林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重新审题,终于找到突破口。收卷那一刻,她虚脱地靠在椅背,额头抵着墙面,冰凉,却让她短暂地松了口气。最后一场英语,她发烧到三十八度九,听力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考完回教室,她直接趴桌不起。阮眠摸她额头,被烫得缩手:“祖宗,你火球啊!”

她想去找校医,却被林羡拉住:“等成绩……一起。”声音哑得不成调。

傍晚,红榜贴出。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阮眠杀进去又杀出来,嗓子劈叉:“羡羡!你734!只比江砚少两分!年级第二!”

林羡紧绷的弦倏地断裂,眼前一黑,软倒在阮眠怀里。

再醒来,是校医室。吊瓶里的药液一滴滴往下坠,像微型沙漏。窗外暮色四合,香樟树影投在窗帘,像无数挣扎的手。校医阿姨见她睁眼,松口气:“低血塘加高烧,再晚来一会儿就脱水了。”

房间里没人,阮眠去给她买饭。林羡偏头,看见邻床帘子半掩,露出一只吊水的手——指骨凌厉,腕线干净,无名指贴着一小片蓝色卡通创可贴,凯蒂猫图案。她心脏漏跳一拍,听见帘后少年低哑的嗓音:“醒了?”帘子“唰”地被拉开,江砚半靠在床头,左手里也挂着点滴,脸色苍白,唇却艳得过分。他冲她抬了抬下巴:“巧,同桌病房。”

林羡嗓子发干:“你……怎么了?”

“急性胃炎。”他答得轻描淡写,像在谈论天气,“老毛病,饿过头。”

校医阿姨进来换瓶,絮絮叨叨:“现在的孩子,一个个为了成绩不要命,午饭晚饭全省,胃不出血才怪。”

林羡垂眼,心口像被针扎。她想起江砚给她递饮料时,自己分明看见他腕骨凸起,比之前更锋利。原来,他也在硬撑。

两瓶药水并排挂在一起,滴答、滴答,像两个同步却不同频的心跳。江砚侧头看她,声音低下来:“数学最后那题,你做出来没?”林羡点头,又摇头:“第二问只求了一半。”

“够了。”他笑,眼尾弯出细小的褶,“那题满分十四,能拿十分就很赚。”

林羡被他笑得心脏发麻,无意识攥紧被角。江砚却忽然伸手,覆上她手背——少年掌心滚烫,贴着输液留下的冰凉胶布,温差让林羡瞬间红了眼眶。

“林羡,”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别把自己逼到绝境,好不好?”

她不敢抬头,怕一抬头,眼泪就会决堤。只能更用力地点头,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

期中考试后,高一下学期分科表发下来。林羡盯着“文理意向”那一栏,笔尖悬在空里,迟迟落不下去。父亲林建斌的电话在深夜打来,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女孩子读什么理?会计、师范才稳当……老子供你读书,不是让你搞没用的竞赛!”

她站在阳台,冷风把睡衣吹得贴在身上,像一层冰皮。挂断电话,她打开微信,看见年级群里有人@江砚:“砚哥,肯定选理吧?”

江砚回得简洁:“看情况。”

三个字,让她本就不安的心更晃。凌晨两点,她发了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如果我去学文,是不是就离你又远了一点?】

第二天早读,薛冰把文理分科表收上去,又发下一张“竞赛意向调查”。林羡的物理竞赛省二等奖、数学联赛市一等奖,足够让竞赛组老师蠢蠢欲动。可她知道,一旦签竞赛协议,意味着暑假要封闭集训,意味着学费、资料费、实验费……父亲不会同意。

下课,她被数学老师老陈叫到办公室。老陈推了推眼镜,开门见山:“林羡,你数理天赋极高,别浪费。省队保送清华的例子,一中每年都有。”

林羡攥着衣角,指节发白:“老师……我家里情况特殊,可能负担不了集训费用。”老陈皱眉:“奖学金和助学金我可以帮你申请,但关键是你自己。”说着,他递给她一张往年省队集训日程表,“回去考虑,下周给我答复。”

她接过,纸薄得几乎无重量,却像一块烧红的铁板,烫得她指尖发痛。

傍晚放学,她故意磨蹭。教室里人走光了,她才把那张日程表摊在桌面,拿尺子比着,一行行看。日程最后一栏写着:【7月15日—8月25日,陵城大学封闭集训,费用9800元】

9800,对于林建斌来说,是赌桌上一把骰子的输赢,却是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她盯着那串数字,忽然笑出声,笑得肩膀发抖,眼泪砸在纸面,晕开一片深蓝。不知何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江砚倚在门框,手里拎着一杯热牛奶,目光落在被泪水打湿的日程表。他没问,只走进来,把牛奶放到她手边,拉过椅子,与她并肩而坐。

“林羡,”他声音低却稳,“去试试吧,钱的事,一起想办法。”

林羡抬头,泪痕斑驳,却笑得倔强:“你凭什么帮我?”

江砚侧头,窗外香樟叶影落在他睫毛上,像细小的舟。他轻声答:“凭我也想和省第二,做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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