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和她的初见

正隆十七年春的上京发生了很多事。也正是那一年,弱冠之年的时昀高中探花。

六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多多少少会褪色。他动身赴京时,只有一个小厮时仪陪着,身上没多少钱,又遇上隆冬,过得那般煎熬,到如今却已记不得多少了。

但放榜那一日,他永远忘不掉。

他那日早早地就去礼部南院外候着了。天亮时,已围了许多人,他和时仪被夹在里面,呼吸间都是被日头蒸出的人肉味。

放榜了,他远远看见自己的名字,意料之中。时仪在一旁兴奋地恭喜他,而他只是静静地立着,想起自己第一次学认字、第一次去学堂、第一次写文章,爹娘看向他那温柔而欣慰的眼神……

然后,他就被捉走了。

*

初夏的夜晚本该是湿润燥热的,时昀却只感觉得到刺骨般的寒冷。

但他不想说。

“跟你来的人呢?让他陪你去换衣裳。”尤宪说。

“……我没带更换的衣裳来。”时昀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扭过头不看她,“得罪了。”

尤宪感受着肩背的潮湿,白他一眼:“没带就去找人借,多大个人了……”

他从她手中抽走外衣,抖开往身上披,带起一阵风。

“县主以后还是少往那些黑灯瞎火的地方去,不安全。”

廊下灯光映出的暖辉打在他脸上,变成寥落的惨白,脸颊流下的水珠将他的光风霁月洗涮七八,只余几分无处倾泻的怨气。

“我——”尤宪的话断嘴边。

他走了,如果有什么值得解释的,那也留给以后罢。

那靛青直衤叕被他身上的水浸湿,在他背上留下一幅无人欣赏的绵延青山。

尤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眸中光华流转,檀口欲张未张。

时昀,你……

有病吧!

耍什么性子?

冷死你算了!

尤宪“呸”了一口,转身朝红菱的方向去。

“去叫阿莺,我们该回了。”

她尤宪可不是什么热心肠大好人,有人落水跟她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时昀,她看完热闹早该回了。

那时昀也是莫名其妙,想做好事不留名也不看看他自己那张臭脸,也不想想他这些年在京城得罪的人,搞不好明天就有人在街上传是他推的人下水。

回程马车上,尤宪将严时文的香囊丢给阿莺:“你看看?”

阿莺晕乎乎的,还不太清醒,她凑近了闻那香囊,没闻出,鼻子好似失灵,又拆开香囊来看,车里没灯也看不清。

她扭头看尤宪:“县主……”

“明天再看罢。”尤宪把头微微探出去吹风,二女看不见她的正脸。红菱也眼神示意阿莺,叫她安静些,但阿莺并没看她,还是锲而不舍地叫尤宪。

“县主——”

像叫魂一样。

“有话快说,不然我要捂你嘴了!”尤宪不耐道。

“今天……我看到……有人一直在看你——”

“知道了,探花郎嘛。”红菱赶紧打断,“我们走之后你又喝了多少?!”

“不是这个探花郎!”阿莺急了起来,这会不说,明天她可能就忘了,“是那个……”

“哪个?”

“是……那个时昀!”

红菱:“……”

真安静啊。

只有车轮滚转的声音一阵阵敲着车内人的耳鼓。

半响——

“说完了吗?”尤宪扭回头来,“红菱,捂她嘴。”

尤宪又吹风去了,不管背后张牙舞爪的阿莺和左右为难的红菱。

她心想,真好笑。

有谁在看她,她会不清楚吗?

那时昀本来就白,今天还穿一身靛青来,生怕别人看不见他。

哪来那么多雄孔雀开屏。

*

“公子,我让人去烧水。”时仪先帮时昀换了身干爽衣裳,随后将他扶上了床。

他止不住地抖,冷过后便是热,他感觉到自己的头烫了起来,偶尔有些刺痛,紧接着便是晕眩。

灯光在他半开的眼中模糊成了另一番场景,那是灯火如昼、觥筹交错的宴厅,她一身榴花般热烈的红衣,表面乐呵呵地看着歌舞,实际上眼睛乱转,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有侍者搬了两张椅子来,她身后两女便紧挨着她坐下了。

她还在张望,他知道她的视线肯定有那么几瞬落在了他身上。

但她为什么像是没看见他一样。

她眼里就没有他吗?

他想不明白,自嘲地笑,随后缓缓阖上双眼。

他也不看她了。

“公子,醒醒。”

他好累。

“公子,热水烧好了。”

他好困。

时昀猛地睁眼——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不对,不是黑夜,有光线从不严的缝中钻进,是他的头被什么东西蒙住了。

他的手也被绑住了!

他挣扎,闹出不小的动静,紧接着便感觉到人的温度靠近。

“探花郎,得罪了,还有一段路,您再忍忍。”

是他被捉的那一日。

他在做梦!

马车停下,他摇摇晃晃欲站起身,被两个精壮男子扶住:“您慢些!”

周围的一切都是未知,都是陌生。他难以平衡,跌倒在地,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

声音是陌生的——他刚被人抓时还听见时仪的呼救,可现在却没听见时仪的声音,说明时仪没被抓来。

气味是陌生的——远离了人堆里的汗味,他隔着黑布大口地呼吸着,忽而闻见一缕清甜香气。

他头上的黑布罩被摘开了,那摘它的手指不小心碰上他的脸,冰凉、柔软。

继而是一张女子的面容占据他全部视线。

她瞪大了眼睛,红唇微张,弯着腰凑近狼狈慌乱的他——

“你真好看!”

这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似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吞咽不得,发声不得。

“你们怎么绑的人,他手都被勒红了!”她又动手解他腕上的绳子,拉他站起来。

她是在心疼他吗?

她脆生生地质问:“要不要我也这么绑你们一次呀?!”

而旁边被训的人,挠头的挠头,望天的望天,貌似是在认错。

“我们也是第一次干这活啊!”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肯定不会了!”

“我皮糙肉厚,县主你绑我吧!”

“你想得美,杨逊力气大,我让他来绑你试试,看你皮够不够糙!”她笑骂那人,周遭又是一顿哄闹,仿佛没人注意到他,他便偷偷看她的模样。

她年龄不算大,很爱笑,露两排白牙,一点也不拘着自己。

不过很快众人就安静了下来,都偷笑着看她。而她在看他。

她居然脸红了。他无措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散了散了,干你们自己的事去。”她摆出些威严,旋即,又飞快换上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笑容,转身朝后边去了。

他静在原地。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来给他引路:“探花郎,县主请您里边说话。”

到了那扇门前,那姑娘利落退下。他脑中浮现出她巧笑倩兮的模样,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门——

她站在门前,仍然笑着,笑里有讥讽和挑衅:“本县主快被饿死了!你该当何罪……”

室内的装潢不是古朴典雅的,而是肃杀冰冷的。

这不是她的书房,是他安排的审讯室。

她将两个侍女赶出去,屋里只有他二人。

她说:“你不会怀疑我是人贩子吧?”

所以他为什么用失踪案骗她过来呢?

他根本骗不了她的。

她又说:“本县主只是喜欢捉婿,不是喜欢拐卖人口。这大梁朝哪一条律法不允许榜下捉婿了?别人都捉得,就我不行?”

喜欢……捉婿吗?

所以就捉了十八次?

第一次抑或是最近一次,都不会有什么特别?

他听见自己声若寒冰、不忿地问:“……可县主捉了十八次了,还没捉着满意的?”

她见他面色转阴,更加放肆地笑,站起身来,越过审讯桌半倾身子朝他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离他的脸只有两寸远,就像她第一次见他那样。

“我就是这般挑剔女子,怎么,你不服气?”

他的呼吸都被她强势地镇压了下来,只有她的气息不断侵入他的肺腑。

他突然想明白,任何人想要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不过是变换着法子去求她心情好时的怜悯施舍,而她永远高高在上。

但他总是守着自己那点脆弱的自尊心,以为自己站得足够高,就不会矮她一头。

倘若他认清自己,主动伏低呢?

但她总是风风火火,从不给他留半点踯躅纠结的时间。

她那两个侍女回来了,她也准备走了。

她同她们约定的时间到了,给他限定的时间也到了。

门再次合上,只不过这次被关在这四方天地等待审讯的是他。

他立刻站起身,去开门,逃离此地——

门外,她坐在水边,像一朵照影自怜的芙蓉花。天光倾泄在她身上,如神女降世。

她察觉到他推门的动静,同时转头,刚好与他对视。

她朝他走来,洒脱地笑:“我和时公子还是有缘无分。你稍候片刻,我已吩咐人安排马车送你回住处。”

睡梦中的时昀意识到他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一幕,极力阻止,拼命想要开口解释。

但梦里的他什么也说不出,一如六年之前。

“时公子在上京并无根基,之后入朝做官麻烦多着呢。而我不入官场,虽说此前从未来过上京,偏就靠着爹娘给的身份,在上京混得风生水起。”

“这样,我和时公子交个朋友,以后也可帮衬着些……”

朋友……

不,不是这样!

忧郁时昀:我生气了,但我不说,让她猜。

开朗尤宪:生气了,真生气了?得嘞,气着吧神经病!

阿·目睹全程·大概猜到·一喝就醉·莺:要不趁现在有醉鬼保护卡赶紧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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