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地牢无日月,只有油灯熄灭又燃起,送来的粗陶碗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大多时候是满着被原样收走。

萧绝在苏挽月怀中昏迷又醒来,醒来又昏迷。毒伤深入肺腑,高烧如影随形,咯血成了常态。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曾经挺拔的骨架如今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包裹,苍白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狰狞可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醒来,眼神也常常涣散,只是下意识地更紧地蜷缩在她怀里,仿佛那是冰冷深渊里唯一的热源。

苏挽月几乎寸步不离。她用那支乌木簪里藏的细刃,小心翼翼剔除他伤口边缘的腐肉——那是早先混战中留下的旧伤,在恶劣环境下已经化脓。她用自己带来的、所剩无几的药粉为他敷上,撕下自己内裙相对干净的布料为他包扎。她将每日送来的、馊硬的食物掰碎,在水里泡软,一点点喂进他嘴里。他大多时候吞咽困难,喂进去的,往往又随着剧烈的咳嗽吐出来,混着黑血。

她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用微凉的手擦拭他额头的冷汗,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在他因痛苦而痉挛时,轻轻拍打他瘦骨嶙峋的背脊。地牢阴寒,她将自己单薄的外衫也覆在他身上,自己只穿着中衣,冻得嘴唇发青,却从不抱怨。

萧绝在偶尔清醒的片刻,会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眼下浓重的青黑,和她沉静眼眸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深沉的哀恸与坚定。他想问“为什么”,想问“值不值得”,想问“你究竟是谁”,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被疼痛和虚弱碾碎,最终只化作一声模糊的叹息,或一个更深的依偎。

答案,或许早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只是此刻,她在这里。真实的,温暖的(尽管这温暖如此微薄),存在。

那晚,萧绝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许。他不再昏睡,眼神也比往日清明。他甚至能微微抬起手,触碰苏挽月冰冷的脸颊。

苏挽月心中猛地一沉。她知道,这或许不是好转的迹象。

“冷……”他嘶哑地吐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

苏挽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贴了贴他的额头。他的体温高得烫人。

“很快……就不冷了。”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发颤。

萧绝似乎听懂了,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干裂的嘴唇。他望着地牢石壁上方那小小的透气孔,今夜无星无月,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母妃……白虹……”他喃喃着,眼神有些飘远,“她们……在等我……”

苏挽月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枯瘦的手背上。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更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唇。

萧绝感觉到了手背的湿意,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那双总是锐利深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澄澈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安宁的海面。

他看着她流泪的眼睛,许久,用尽最后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清晰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别哭……王妃……”

然后,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缓缓地熄灭了。仿佛燃尽的烛火,最后摇曳一下,归于永恒的沉寂。

他靠在她怀里,身体彻底放松下来,之前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安宁的弧度。呼吸,停止了。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永恒的滴水声。

苏挽月抱着他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她没有嘶喊,没有崩溃,只是静静地坐着,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他的囚衣,也浸湿了自己的前襟。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直到怀中身体的温度彻底散去,变得和这地牢的石壁一样冰冷。她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在草垫上。

她伸出手,为他整理散乱纠结的头发,用袖口一点点擦去他脸上、颈间的污迹和血痂。动作轻柔,仿佛怕惊醒了他。她将他破烂的囚衣尽量拉平整,盖住那些狰狞的伤口和瘦骨嶙峋的躯体。

做完这一切,她跪坐在他身边,久久地凝视着他平静的遗容。然后,她俯下身,在他冰凉的、失去血色的唇上,印下了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没有温度,没有回应。只有诀别。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生命最后时光、也见证了他们最终相守的地方,转身,拉开地牢的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

皇帝萧墨得知萧绝死讯时,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他放下朱笔,沉默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快意,也无悲伤。

“怎么死的?”他问跪在下方的内监总管。

“回陛下,是毒伤不治,在囚室中……悄无声息去的。”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敢提及苏挽月曾潜入之事——那老宦官和几个相关人等,早已被“处理”干净。

“嗯。”皇帝应了一声,重新拿起笔,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笔尖悬在奏章上方,他却又顿了顿,问道:“那个苏氏呢?”

“靖北王妃……一直守在囚室外,发现王爷薨逝后,便静候处置。”总管低头道。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这女人,倒是痴情,或者说……蠢。不过,这样也好。

“传旨。”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靖北王萧绝,虽犯谋逆重罪,然念其早年戍边有功,终究是天家血脉。着即恢复其亲王爵位,以亲王礼制,葬于皇陵西侧‘思过园’。准其遗孀苏氏,于陵旁结庐守灵,非死不得出,以全其忠贞之节。”

旨意很快颁下。

朝野议论纷纷。有人说皇帝终究顾念骨肉亲情,宽宏大量;有人说这是对失败者最后的羞辱,葬于偏僻“思过园”,遗孀终生囚禁,比直接处死更折磨人;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彰显皇恩浩荡罢了。

无人真正在意一个失败亲王和一个“花魁王妃”的结局。

葬礼草草举行。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百官哭临。一口亲王规制的阴沉木棺椁,被一队沉默的禁军护送着,出了京城,前往西郊皇陵。棺椁里,萧绝换上了一身勉强合体的亲王礼服,面容经过整理,掩去了最后的痛苦痕迹,却依旧瘦削苍白。

苏挽月一身缟素,跟在棺椁之后。她脸上没有泪痕,神情平静得近乎麻木,只有眼底深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芜与死寂。

皇陵西侧的“思过园”,实则是陵区最偏僻荒凉的一角,背靠荒山,面朝一片终年雾气缭绕的沼泽。这里葬的多是夭折的皇子皇女,或无宠的妃嫔,园内荒草丛生,碑石歪斜,鲜有人至。

萧绝的墓穴早已挖好,就在园子最深处,一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棺椁下葬,黄土掩埋,竖起一块简单的青石碑,上书“靖北王萧绝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追封谥号,冰冷而潦草。

陵墓旁,依旨建起了一座简陋至极的青砖小屋,仅能容身,门窗窄小,这便是苏挽月今后的“庐”。

葬礼结束,禁军撤离。负责看守的,是皇陵卫队中两名年迈体衰、几乎被遗忘的老兵,他们的任务也只是确保王妃“不出陵区”,至于其他,概不过问。

喧嚣散尽,荒园重归死寂。

苏挽月站在新立的墓碑前,望着那冰冷的石刻名字,许久,许久。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那间小屋。

岁月,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流淌。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思过园的荒草枯了又绿,绿了又黄。那棵老柏树依旧枯死着,指向灰白的天空。沼泽的雾气日复一日地升腾、弥漫,将这片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

苏挽月的生活简单到近乎刻板。

每日晨起,清扫小屋,擦拭那仅有的几样简陋家具。

然后,她来到墓前,拔除碑周的杂草,用干净的布,一点点擦拭掉石碑上的露水、尘埃,或冬日凝结的薄霜。

她会带来清水,有时是一小壶自己酿的、寡淡的梅子酒(用园中偶尔发现的野梅),轻轻洒在墓前。

她常常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碑旁的石墩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目光时而落在墓碑的名字上,时而望向远处迷蒙的沼泽和更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时而又似乎只是空茫地望着虚空。

她很少说话,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有偶尔,对着墓碑,她会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上几句。

“今日雾很大,什么也看不清。”

“园子东角,野薄荷长了一片,气味很提神。”

“又下雪了。很像……北境。”

“那支你送我的簪子,我一直留着。”

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像是在汇报日常,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永无回应的独白。

她的容颜,在风霜与孤寂中,无可挽回地老去。曾经倾国倾城的脸庞,渐渐染上岁月的沟壑,皮肤不再莹润,变得粗糙黯淡。一头青丝,从鬓角开始,悄然染上霜雪之色,一年比一年更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却在沉静之下,沉淀着越来越深的、仿佛与这荒园雾气融为一体的寂寥与空旷。

她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送来的粗糙米粮和衣物,她默默收下。偶尔有好奇的、或心怀怜悯的陵卫家眷,远远窥探或试图搭话,她也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不留任何交谈的余地。

她活成了一座孤岛,一座守着另一座孤岛的孤岛。

那座青砖小屋,是她自愿走入的、最后的囚笼。而这座荒园孤坟,是她心灵永恒的囚牢,也是她与这世间、与萧绝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结。

有时,在深夜,她会从枕下摸出两样东西:一枚断裂后重新粘合、裂痕宛然的青玉佩;一截边缘烧焦、血迹发黑的黑色布条。她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一点点早已消散的余温。

然后,在无边的寂静与黑暗中,沉沉睡去。

不知是第几个冬天了。

这一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猛烈。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天际,北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不过半日,思过园便已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荒草、小径、屋顶,也将那座孤坟和墓碑,温柔而残酷地掩埋了大半。

苏挽月依旧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她推开被积雪半封住的木门,寒风夹着雪片立刻灌入,吹动她早已全白的发丝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袍。

她拿起倚在门边的竹扫帚,开始清扫小屋前的积雪。动作缓慢,却稳定。扫出一条通往墓碑的、狭窄的小径。

然后,她走到墓前。墓碑的上半截已被积雪覆盖,只露出“靖北王”几个模糊的字迹。她没有立刻去拂雪,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

风雪呼啸,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茫。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沼泽,全都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之后。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小片荒园,这座孤坟,和坟前这个白发苍苍、身影佝偂的老妇。

她站了许久,直到肩头、发顶都落满了厚厚的雪,几乎与这雪原融为一体。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去拂墓碑上的雪,而是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被雪覆盖的石面,指尖顺着“萧绝”二字的刻痕,一点点移动。动作温柔,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庞。

雪花落在她早已布满皱纹的眼角,融化,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墓碑前跪坐下来。雪立刻淹没了她的膝盖。

她没有再动,只是微微仰起头,望着漫天飞舞的、永无止境的雪花。眼神空茫,却又澄澈,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雪幕,看向了某个遥远而宁静的所在。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口型依稀可辨:

“萧绝……”

“……我……来了。”

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过,扬起大片的雪沫,模糊了视线。

风雪中,那个跪坐在墓前的白发身影,渐渐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轮廓越来越模糊,最终,与那座孤坟、与这片茫茫雪原,彻底地、不分彼此地,融合在了一起。

雪,依旧无声地、纷纷扬扬地落下。

覆盖了足迹,覆盖了小屋,覆盖了墓碑,覆盖了那个守候一生的灵魂。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纯净的、苍凉的、无边无际的……白。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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