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五年后,皇极殿。

十八岁的萧绝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身姿是符合礼制的恭谨,脊梁却像北境的白杨,瘦削而笔直。他穿着普通的皇子常服,料子半新不旧,在满殿锦绣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干净利落,洗去了最后一丝属于深宫娇儿的痕迹。

殿内正在举行一场庆功宴——庆祝太子萧琰成功督办黄河清淤,龙心大悦。丝竹悦耳,舞袖翩跹,酒香混着龙涎香,氤氲出帝国中枢的奢靡与暖意。萧绝安静地跪在中央,像一块忽然投入温吞水中的冰,让周围的喧腾都尴尬地凝滞了片刻。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探究、漠视、不易察觉的轻蔑,以及御座之上,那道居高临下、意味难明的审视。

皇帝萧墨比五年前更显富态了些,面皮白净,眼神在歌舞升平中惯常地半阖着,此时微微抬起,落在殿中这个几乎快要被遗忘的儿子身上。指尖缓慢捻动着一串紫檀佛珠。

“绝儿,”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残余的乐声,“今日乃你兄长喜庆之日,你有何事,非要在此时禀奏?”

萧绝以额触地,声音清晰平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后特有的微哑,听不出丝毫情绪:“儿臣不敢搅扰父皇与兄长雅兴。只是心中有一夙愿,思之再三,唯恐蹉跎,故冒昧恳求于御前。”

“哦?说来听听。”

“北境苦寒,蛮族屡犯,边民流离,将士浴血。儿臣虽愚钝,亦知男儿当立志报国。恳请父皇恩准,许儿臣前往北境军中效力,一则为父皇守疆拓土,二则……”他顿了顿,头垂得更低,“亦为磨砺己身,不负天家血脉。”

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

前往北境?那个每年冬天都会冻死戍卒、战事频仍如同绞肉机般的苦寒之地?一个无宠的皇子,去那里不是找死,就是彻底湮灭无声。

太子萧琰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眼神却凉薄如刀片,在萧绝低垂的脖颈上刮过。

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御史大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觑着皇帝的脸色,终究没敢出声。

皇帝沉默了许久。佛珠捻动的“嗒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落在萧绝单薄的肩背上,仿佛在衡量这具年轻躯体里究竟埋藏着何种心思,又或者,只是在评估这枚弃子的最后一点用处。

“北境……确需忠勇之士。”终于,皇帝缓缓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既有此志,朕便准了。只是刀剑无眼,寒苦侵骨,你需仔细。”

“儿臣,谢父皇隆恩!”萧绝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那一瞬间,无人看见他眼中骤然掠过的、比北境冰雪更冷的寒芒。

没有饯行宴,没有属官相送。

离京那日,秋雨绵绵。一辆青幔小车,两匹瘦马,一个年老家仆,一个沉默的小厮,便是皇子萧绝北上的全部仪仗。车辙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悄无声息地驶出巍峨的朱雀门。

萧绝没有回头。

车内,他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躺着那枚断裂后又被粗糙粘合的青玉佩。指尖抚过裂纹,触感粗糙,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撩开车帘一角,最后望了一眼烟雨迷蒙中渐行渐远的皇城轮廓。

“等着。”他无声地翕动嘴唇。

马车驶入官道,将那座吞噬了他母亲、禁锢了他童年的巨大囚笼,远远抛在了身后。前路,是茫茫的、被秋雨浸透的未知。

北境的冬天来得猛烈而粗暴。仿佛昨日还是衰草连天,一夜狂风嘶吼过后,天地间便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白。

冷,是一种能咬碎骨头、冻凝血液的酷寒。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瞬间就能带走所有温度,留下刀割般的疼。

萧绝被编入最普通的边军斥候营。这里的校尉是个满脸风霜、左颊带疤的老兵,姓韩,看向萧绝这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时,眼神和外面的风雪一样冷。

没有特殊照顾,只有更严苛的对待。最危险的巡边路线,最苦的夜间潜伏哨,最沉重的物资押运……似乎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个细皮嫩肉的皇子什么时候会哭,会逃,会死。

萧绝沉默地承受着。巡边时,他跟着老兵在没膝的深雪里跋涉,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刀柄;潜伏时,他一动不动趴在雪窝子里数个时辰,睫毛结满冰霜;押运时,他肩扛手提,磨破的肩胛血肉和粗糙的麻袋布料粘在一起,晚上要靠热水才能艰难剥离。

他很少说话,只是看,只是学。看老卒如何通过雪地痕迹判断敌踪,学如何在冰天雪地里快速生火取暖,记住每一条隐蔽的山谷和小道。

第一次遭遇小股蛮族游骑,是在一个黄昏。对方人数不多,但悍勇异常。混乱中,一个同队的新兵被砍倒,蛮人的弯刀下一刻就要劈向吓傻了的辎重兵。萧绝就在附近,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用手中并不顺手的制式长刀格开了那一击。刀身碰撞,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但他没退,反而趁着对方愣神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尖捅进了蛮人皮甲缝隙。

温热的、腥膻的血液喷溅了他一脸。那是他第一次杀人。蛮人倒下的眼神充满惊愕和不甘。萧绝握着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紧。战斗很快结束,韩校尉走过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染血的肩膀。

那天晚上,萧绝在营外雪地里吐空了胃里所有东西,直到吐出苦涩的胆汁。他用雪狠狠擦着脸,擦着手上已经凝固的血污,却总觉得那股腥气萦绕不去。寒风呼啸,头顶是北境格外清晰、格外冰冷的漫天星斗,遥远地闪烁着,照不亮脚下的雪原,也暖不热他冰封的心。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怀中那枚冷硬的断玉。

时间在北境似乎流逝得格外缓慢,又格外迅疾。几年过去,萧绝已不再是那个会被风雪和鲜血吓住的少年。他长高了,身板在残酷磨砺中变得结实如铁,皮肤粗糙黝黑,眉眼间的稚气早已被风霜侵蚀殆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偶尔掠过寒芒时,令人心悸。

他凭借冷静的判断和数次战斗中的表现,逐渐赢得了一些中下层军士的认可。韩校尉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冰冷,变成了某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探究的沉默。萧绝开始有意识地结交一些背景简单、勇悍忠诚、或因各种原因对朝廷心存不满的军官士卒。他不拉帮结派,只是在他们陷入困境时,不动声色地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可能是几贴珍贵的伤药,可能是帮忙传递一封家书,可能是在上官面前说一句公道话。

滴水穿石。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建立属于自己的核心力量的,是在他来到北境的第六年冬天。一次大规模蛮族袭边,上头命令他们这一营死守一处无关紧要的隘口,为后方主力集结争取时间。那是一场近乎送死的阻击战。韩校尉战死,许多熟悉的面孔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能起来。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三,而所谓的“嘉奖”和“抚恤”,轻飘飘得如同雪片,且迟来了数月。

看着那些战死同袍家中嗷嗷待哺的幼儿和垂泪的白发父母,萧绝心中那簇冰冷的火焰,烧得更加炽烈而隐秘。靠朝廷?靠那个坐在暖阁里发号施令的父皇和兄长?不,他只能靠自己。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寒风如刀。萧绝避开巡逻哨,来到军营外十里一处背风的峡谷。这里荒僻,只有呜咽的风声和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峡谷深处,燃着一小堆篝火。火旁,静静站着七个身影。高矮不一,但都瘦削、沉默,眼神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像荒野里的狼。他们是萧绝这些年暗中观察、筛选出来的:有父母死于边患的孤儿,有因军功被冒领而衔恨的士卒,有因触怒上官几乎被整死的刺头……共同点是了无牵挂,身手不错,心性坚韧,且对他展现过某种程度的忠诚或依赖。

萧绝走到火堆前,脱下兜帽,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却过早沧桑的脸。他没有废话,直接开口,声音被寒风切割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

“在这里,你们没有过去。父母给的姓名,上官记的籍贯,都可以忘了。”

他停顿,目光如铁:“从今夜起,你们只有代号,和一条命。这条命,不属于朝廷,不属于北境军府,只属于你们自己……和你们选择效忠的对象。”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的眼眸深处,映着两簇冰冷的火苗。

“跟着我,前路只有更黑,更冷,更险。可能下一刻就曝尸荒野,无人收殓。也可能挣扎许久,依旧看不到尽头。”

“现在,选择离开,回到营里,今夜之事就当从未发生。”他侧身,让出通往峡谷外的路。

七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许久,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独眼少年,嘶哑地开口:“回去?回去等着不知哪天被派去送死,或者被自己人坑死吗?”他单膝跪地,垂下头,“我这条命,是您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它早就是您的了。”

噗通,噗通……其余六人,相继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默的臣服。

萧绝看着他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举到空中。

“记住今夜的火光。”他声音低沉,“它照不亮多远的路,但至少,能让你们看清彼此,看清我。”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影’。是我的影子,也是刺破黑暗的刃。”

“叫我‘主人’。”

“是!主人!”七道压抑却坚定的声音,汇入凛冽的寒风。

篝火渐弱,雪花重新飘落,温柔地覆盖住峡谷中的足迹。萧绝独立风雪中,望着京城的方向。那里歌舞升平,而这里,一颗真正属于他的、带着血腥气的种子,已在最严酷的土壤里,悄然埋下。

深夜,回到简陋的军帐。萧绝在油灯下,展开了今日刚收到的一份密报。来自京城某个不起眼茶楼的掌柜,他最早布下的眼线之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提及皇帝近年愈发沉迷丹药,太子与几位权臣过从甚密,朝中党争渐炽。

萧绝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在粗糙的信纸上划过。然后,他将信纸凑近跳动的灯焰。

橘黄的火苗吞噬了那些蝇头小字,腾起一缕青烟,映亮了他深潭般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有仇恨的烈焰,只有一片沉淀到极致、因而显得更加危险的冰冷与幽暗。

二十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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