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北境的第五个年头,萧绝已不再是初来时那个需要咬牙硬撑的少年。他像一株被风雪反复捶打的寒铁木,筋骨坚韧,沉默地扎根在这片苦寒之地。仇恨是深埋地底的根,冰冷而虬结,支撑着他所有生存与向上的意志。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和这冻土一样,坚硬、再无波澜。

直到那抹影子出现。

第一次,是在一个雪夜。萧绝带领一队斥候执行一次危险的抵近侦察,潜入了一个疑似蛮族前哨的谷地。情报有误,那里不是前哨,而是一个正在集结的小型营地。他们被发现了。

箭矢从黑暗中尖啸而来,一个弟兄哼都没哼就栽倒在雪地里。蛮人的呼喝声和马蹄声迅速逼近,雪沫飞扬。撤退路线被截断,他们被迫退入一片乱石嶙峋的背风坡,做困兽之斗。刀光剑影,鲜血泼洒在白雪上,触目惊心。萧绝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手臂发麻,侧肋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被另一把刀划开了皮甲。一个蛮人骑兵狞笑着策马向他冲来,马蹄高高扬起,下一刻就要将他踏碎。

就在那时,一道黑影,比飘落的雪花更快,从斜刺里的一处岩顶悄无声息地坠下。

月光偶尔穿透浓云,照亮一瞬。萧绝只来得及瞥见一道纤细却凌厉至极的身影,如同最锋利的裁纸刀,精准地划过了马颈和骑兵的咽喉。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利刃切开皮肉筋骨的、令人牙酸的闷响。马匹嘶鸣戛然而止,和它的主人一同轰然倒下,溅起大片雪尘。

黑影落地,屈膝缓冲,旋即弹起,手中短刃在袖间一闪而没。她(萧绝从那身形判断出是个女子)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救下的人,便如鬼魅般扑向另外两个冲来的蛮人。动作简洁、高效、毫无花哨,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要害,咽喉、心口、眼窝……像是专门为杀戮而设计的机器。

不过几个呼吸,威胁最大的几名蛮人或死或伤,攻势为之一滞。黑影并未恋战,在蛮人重新组织起来之前,她倏地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乱石与夜色的交界处,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雪地上几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和空气中淡淡的、新鲜的血腥味,混杂在原有的杀戮气息中。

斥候队趁机突围。回到安全地带清点人数,又折了两个。萧绝按着肋下的伤口,鲜血从指缝渗出,染红了指套。他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浓云重新遮蔽了月光,那里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和呜咽的风声。

“刚才……那是谁?”一个惊魂未定的年轻斥候颤声问。

无人能答。韩校尉包扎着胳膊上的伤,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管他是谁,救了命就行。这鬼地方,什么怪人都有。”

萧绝沉默地由着医官处理伤口。冰冷的铁钳夹出嵌入皮肉的铁片,酒淋上去的刺痛让他肌肉紧绷,但他一声未吭。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那道惊鸿一瞥的身影,以及那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的杀戮之美。那不是军中的路数,更像……传说中的江湖死士,或刺客。

一个谜。一个与他无关的谜。他这样告诉自己。心却不受控制地,为那黑暗中唯一一抹疾掠的“活”的影子,轻轻悸动了一下。

第二次,是在粮道被劫的混乱中。

一支重要的补给车队遭袭,押运的官兵死伤惨重,粮草被焚。萧绝奉命带人追击那支神出鬼没的马匪,在一条冰河畔追上了他们的尾巴。激战正酣,萧绝盯上了匪首,那人悍勇异常,身边还有几个死忠护卫。混战中,萧绝的坐骑被砍倒,他滚落在地,匪首狂笑着挥刀劈下。

刀锋破空的锐响近在耳边。

又是她。

这次离得更近些。萧绝甚至闻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血腥和汗味的冷冽气息,像雪松,又像某种药草。黑影从河岸枯树林中闪出,并非硬挡那势大力沉的一刀,而是用一种巧妙到极致的身法切入,短刃贴着匪首的刀脊滑过,直刺其手腕。匪首吃痛撒手,刀势偏斜,砍在萧绝身旁的冻土上,火星四溅。

她挡在萧绝身前,背对着他。萧绝能看到她束紧的黑发,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肩背,以及手中那对在晦暗天光下泛着乌光的短刃。她没有立刻进攻,只是站在那里,面对数名悍匪,姿态却像巡视领地的孤狼。

匪首又惊又怒,叽里咕噜吼着蛮语,和护卫一同扑上。她的身影再次动了起来,快得几乎留下残影。格挡、闪避、反击……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的韵律感。她似乎总能预判敌人的动作,在最不可能的角度发起致命一击。鲜血不断泼洒在冰面上,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斑块。

解决掉护卫,她与匪首单独对决。匪首力大刀沉,她则灵巧如燕。几次惊险的交锋后,她卖了个破绽,匪首一刀劈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她的短刃已如毒蛇般吻上了他的颈侧。

一切安静下来。匪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仰面倒下。

她收起短刃,甚至没有擦拭刃上的血。这才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面向萧绝。

脸上覆着一张简单的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瞳孔是很深的褐色,在雪地反光中显得异常清澈,却又像结了冰的湖面,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冷。她看了看萧绝手臂上一道不知何时被划开的口子,鲜血正慢慢渗出。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萧绝愣住的举动。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罐,拔开塞子,里面是某种黑乎乎的药膏。她没说话,只是将陶罐递到他面前,看着他。

萧绝迟疑了一下,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到了她皮肤的温度,竟也是冰凉的,比这北境的寒风好不了多少。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因战斗和寒冷而沙哑。

她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纯粹漠然?萧绝无法确定。下一刻,她身形一晃,已退开数步,再次没入河岸枯林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萧绝握着那尚带一丝她体温的陶罐,站在原地。冰河寒风呼啸,卷起血腥味和雪沫。这次,她没有立刻离开他的视线范围,还留下了东西。这代表什么?偶然的善意?还是……别的?

他给伤口敷上药膏,一股辛辣的凉意渗入,血很快止住了。药效很好。他将空了的陶罐小心收起。心底那点疑惑和探究,像落在冻土上的火星,没能燃起火焰,却顽固地留下了一个微小的、无法忽略的印记。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一次大规模的边境冲突。蛮族一个部落联合了马匪,企图突破一处关隘。萧绝所在营队奉命增援,战斗异常惨烈。关隘下的狭长谷地成了绞肉场,积雪被践踏成污浊的泥浆,混合着鲜血和残肢断臂。

萧绝杀红了眼。仇恨在胸腔里燃烧,与战场上的血腥杀戮混合在一起,几乎让他迷失。他追着一股溃兵深入谷地一侧的岔道,身边跟着的弟兄越来越少。

中了埋伏。

岔道尽头是绝壁,两侧山坡上冒出数十张弓,箭矢如飞蝗般落下。身边的战友接连中箭倒下。萧绝挥刀格开几支箭,大腿却猛地一痛,一支重箭穿透甲叶,深深钉入肌肉。他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蛮人嚎叫着从山坡上冲下,面目狰狞,绝境。

就在这时,那道熟悉的黑影,如同撕破夜幕的闪电,从绝壁上方某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疾掠而下。这次,她没有直接攻击敌人,而是落在了萧绝身前,张开手臂,将他挡在身后。

箭雨再次袭来。她挥舞短刃,舞成一团乌光,叮叮当当格开大部分箭矢。但距离太近,箭矢太密。一支箭穿透了她的防御,射中了她的左肩。她身体晃了晃,却没有退后半步。

蛮人已经冲到近前。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寒光暴射,主动迎了上去。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快,更狠,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短刃翻飞,每一击都倾尽全力,以伤换命,瞬间放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蛮人。但更多的蛮人围了上来。

萧绝咬牙拔出腿上的箭,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拄着刀想站起来帮忙,却看到她回头,对他飞快地摇了摇头。那双总是冰冷的褐色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影子,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焦急,催促,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温柔的光芒?

“走!”她嘶声喊道,声音清冷而急促,是萧绝第一次听到她开口。

然后,她猛地转身,扑向蛮人最密集的地方,用身体为他撕开了一条血路。

萧绝被两个幸存的部下拖拽着,踉跄后退。他回头,最后一次看见她的身影。她已深陷重围,黑衣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她像一枚投入沸水的黑曜石,在人群中绽放出最后的、凄艳而致命的锋芒。一个蛮人首领模样的壮汉从侧面狠狠一刀劈在她背上。

她向前扑倒,却又顽强地以刃支地,半跪起来,回头望向萧绝逃离的方向。

距离很远,风雪迷眼。但萧绝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她面巾滑落的一角,和那双定定望着他的眼睛。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荒凉如雪原的平静,以及那抹最终定格在眼底的、复杂到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微光。

“不——!”萧绝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想要冲回去,却被部下死死抱住。

蛮人淹没了那个地方。

他们逃出生天,身后是渐熄的喊杀声和漫天风雪。萧绝的腿伤很重,失血加上一种灭顶的冰冷感,让他很快昏迷过去。

他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梦见母妃倒下的白衣,梦见皇宫冰冷的琉璃瓦,梦见北境无休无止的风雪。最后,所有梦境碎片都汇聚成那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与寒冷中,静静地看着他。

再次恢复意识,是在一个破败的山神庙里。外面依旧风雪呼号。部下生了一小堆火,为他处理伤口。他猛地坐起,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冷气。

“她呢?”他声音嘶哑得可怕。

部下沉默地低下头。

萧绝不再问,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望着摇曳的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绪和生命力都随着那个消失在风雪中的黑影一同被抽走了。

几天后,伤势稍稳,他固执地要求回到那片战场。战斗早已结束,尸体已被双方各自收敛或遗弃。雪下了又停,覆盖了大部分痕迹。他们在那片绝壁下找了很久,只在乱石和积雪间,找到了半截染血的黑色布条,上面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还有一股极淡的、熟悉的冷冽药草气。

萧绝跪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截布条,握在手心,紧紧贴在胸前。冰冷,僵硬,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没有流泪,没有咆哮。只是长久地跪在那里,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发上。直到浑身冻得麻木。

又一个为他而死的人。

温暖,或者说,任何一丝能牵动他心绪的东西,果然是这世上最奢侈、也最危险的毒药。它让你看见光,然后亲手把那光掐灭,把你推入更深的黑暗和寒冷。

他缓缓站起身,将布条仔细收入怀中,贴着那枚断玉。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那片山谷。

回到军营后,他生了一场重病。高烧,呓语,伤口反复溃烂。军医都说他心事太重,寒毒攻心,能熬过来是奇迹。

病愈后,人们发现靖北王更沉默了。眼神比以前更加深邃,也更加冰冷,像是把所有的光和热都埋葬在了那片风雪山谷之下。他处理军务更加严苛高效,训练影卫更加不近人情。他仿佛彻底变成了一台精密、冷酷的战争机器,只为那个深埋心底的目标而运转。

只有极偶尔的深夜,当他独自一人,摩挲着怀中那截染血布条和冰凉断玉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楚与空洞。

那道惊鸿般的影子,成了他心底另一座冰冷的墓碑。与母妃的墓碑并列,时刻提醒他:靠近他的,予他温暖的,终将失去。唯有无情与仇恨,方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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