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靖北王府张灯结彩,红绸从朱漆大门一直铺到最深的内院正堂“锦瑟堂”。宾客如云,贺礼堆积如山,喧闹的人声、丝竹声、觥筹交错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皇帝赐婚,太子亲临主持,百官无论内心作何想,表面功夫都做得十足。整座王府笼罩在一片虚假到极致、也喧嚣到极致的喜庆之中。

萧绝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常年被北境风沙磨砺的面容愈发棱角分明,也越发……冰冷。他穿梭在宾客之间,接受着或真诚或虚伪的祝贺,脸上挂着符合场合的、略显疏淡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将每一张面孔、每一句言辞背后的意味尽收眼底。他喝了很多酒,来者不拒,步伐却始终沉稳,眼神清明得不见一丝醉意。

太子萧琰端着酒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七弟,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为兄敬你一杯。从此佳人在侧,当收收心,好生享福才是。”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萧绝举杯相碰,琉璃盏发出清脆的响声:“谢皇兄吉言。臣弟边关粗人,不懂风月,今后还需皇兄多多提点。”语气恭顺,眼底无波。

直到夜深,喧嚣渐歇。

锦瑟堂内,红烛高烧。手臂粗的龙凤喜烛流着泪,将满室映得一片暖融的橘红。金丝绣的百子千孙帐,流光溢彩的蜀锦被,案上摆着合卺酒和象征吉祥的各色果品。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香、酒气,以及一种紧绷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萧绝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嬷嬷。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声息。

他站在内室门口,没有立刻上前。目光落在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拔步床沿的那个身影上。一身繁复华美的正红嫁衣,金线绣的凤凰牡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头上盖着同样精美的龙凤呈祥红盖头,遮住了所有面容。她坐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纹丝不动,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萧绝缓步走近。靴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带来无形的压力。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不同于室内熏香的,一种极淡的、清冽如雪后寒梅的气息。

他伸出手,没有用喜秤,而是直接用手指,拈住了盖头下摆光滑冰凉的绸缎边缘。

然后,猛地向上一掀——

红绸如云霞般滑落。

烛光毫无阻碍地倾泻在那张脸上。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纵然看过画像,甚至可能远远瞥见过真人,此刻近距离的、毫无遮挡的凝视,依然让萧绝的心跳漏了半拍。

美,毋庸置疑的、惊心动魄的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健康的嫣红,肌肤在红衣红烛的映衬下,白得几乎透明,泛着细腻的瓷光。但她最美的不是五官的精致,而是那种气质。沉静。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仿佛经历过万千风波后沉淀下来的静。这静让她绝色的容貌脱离了俗艳,带上了一种近乎神性的、疏离而高华的光晕。尤其那双眼睛,抬起来看向他时,眸色是极深的黑,清晰地映出跳跃的烛火和他此刻的身影,却波澜不惊,如同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情绪都妥善地收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石火劈啪作响。

萧绝脸上那层应付宾客的淡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冰冷的、带着毫不掩饰探究意味的目光。他俯下身,靠近她。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他的带着酒气,她的清冷如兰。

他没有去拿合卺酒,没有说任何吉祥话。

他微微偏头,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白皙如玉的耳廓,炙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最细软的绒毛,用一种近乎情人呢喃般的、低沉而缓慢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送入她耳中:

“你——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挽月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长长的、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瞬,像受惊的鸟儿试图振翅,却又在下一刻被强行压制,恢复了静止。她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甚至没有向后躲闪半分他过于贴近的侵略。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个呼吸。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平稳地抬起头,目光不避不让地迎上他近在咫尺的、鹰隼般锐利的审视。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带着恶意与试探的面容。

她的唇瓣轻轻开合,声音如玉石相击,清泠悦耳,听不出丝毫颤抖或惊慌:

“妾身不知。”

停顿一瞬,她补充道,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

“但王爷若想说,妾身愿听。”

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完美的防御。

萧绝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三息。然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动而出,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突兀而怪异。他直起身,后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近距离。

“好。”他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漫不经心的、带着冷意的笑,“很好。”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房中的圆桌,自顾自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底那一丝因她过于平静的反应而泛起的、细微的波澜。

“夜已深。”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王妃今日劳顿,早些安歇吧。”

说完,他竟径直走向房门,拉开门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再次合拢,将一室暖融的红烛光影,和那个依旧端坐在床沿、身着嫁衣的绝美新娘,独自留在了里面。

红烛静静燃烧,偶尔爆开一个灯花。

苏挽月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双手。白皙的掌心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深红的印记,隐隐作痛。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方才被他炙热气息侵袭过的耳廓。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带着酒气和侵略性的温度。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倾国倾城、却毫无新嫁娘喜色的脸。她抬手,将那顶沉重的、缀满珠翠的凤冠,一点点,拆卸下来。

新婚之夜王爷并未留宿正院。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一早便传遍了王府上下,也必将以更隐晦的方式,流传到京城各个角落。有人窃笑,有人摇头,有人觉得理所当然——一个被迫娶进门的花魁,王爷能给个名分已是天大的恩赐,难道还真当回事?

靖北王府的生活,就在这样一种怪异而紧绷的氛围中开始了。

表面上看,王爷与王妃相敬如宾。

萧绝大多数时间待在外书房“砺锋斋”,处理军务和王府事务,也时常“召集”歌姬舞女宴饮,丝竹之声偶尔会飘到内院,坐实了他“贪恋享乐”的名声。他极少踏入王妃所居的“漱玉轩”,即便偶尔在花园“偶遇”,也不过是冷淡地点点头,简短问几句起居,便擦肩而过。

苏挽月则深居简出。每日起居定时,不是在漱玉轩的小书房里临帖读书,便是在后园一小片她亲自打理的花圃里侍弄花草,或是在水榭弹琴。她话很少,对下人温和有礼,却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王府中馈名义上归她,实则仍由萧绝从北境带来的老管事把持,她也不过问,乐得清闲。

一派“夫妻不睦”、各自安好的景象。

水面之下,却是暗流汹涌。

砺锋斋的灯火,常常亮至后半夜。萧绝在书案后研究的,绝非风花雪月。墙上悬挂的巨幅边境舆图被更精细的京畿布防图取代,密格中锁着的是各路眼线送来的密报,关于朝局动向,关于太子党羽,关于皇帝健康,也关于……漱玉轩每日的动静。他安插在漱玉轩的眼线,事无巨细地汇报着王妃的言行: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几乎没有),弹了什么曲子,甚至园中哪株花开了谢了。

而漱玉轩内,苏挽月临帖时,笔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在纸上写出几个与当前内容毫无关联的字,又迅速涂黑。她弹琴的曲调,时而流畅如溪,时而会在某个转折处出现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滞涩,仿佛心绪波动。她阅读的书目庞杂,经史子集,医卜星相,甚至还有一些冷僻的地方志。陪嫁丫鬟小莲是她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偶尔会出府“采买”或“探望旧友”,回来时总会带回一些“市井趣闻”。

两人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而透明的琉璃罩两端,都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和动作,却触不到实质,只能通过最细微的痕迹,揣测着罩子那头的真实意图。

第一次非正式的、超出日常问候的交锋,发生在大婚半月后的一个深夜。

那夜无月,风声甚急。王府后墙处传来不甚清晰的呼喝与打斗声,持续了片刻便告平息。很快,外院管事来报,说是捉住了两个试图潜入王府行窃的毛贼,已押送官府。

萧绝当时正在砺锋斋与两名心腹影卫低声议事,闻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但他心中疑窦微生:靖北王府虽说新立,但守卫皆是北境带来的老卒,戒备森严,寻常毛贼哪有这个胆子和技术潜入?

他忽然起身:“我去看看王妃。”

带着两名亲卫,他快步走向漱玉轩。院门虚掩,院内灯火通明,却并不慌乱。丫鬟仆妇各司其职,只是神色间有些紧张。苏挽月披着一件素色斗篷,正站在廊下,低声吩咐着管事嬷嬷什么,语气平稳镇定。

见到萧绝进来,她停下话语,转身微微一福:“王爷。”

萧绝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院落,落在她脸上:“方才府中进了宵小,王妃受惊了?”

苏挽月直起身,摇了摇头,夜色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眼睛映着廊下的灯笼光,清澈见底:“妾身无碍。听闻贼人已被拿下,王爷处置迅速,府中护卫得力。”

“王妃倒是镇定。”萧绝走近两步,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她发髻——纹丝不乱,又扫过她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白皙稳定,没有颤抖。

“不过是些许小贼,王爷与护卫在前,妾身在后院,有何可惊慌?”苏挽月语气平淡,“倒是王爷深夜前来,可是有别的吩咐?”

她的镇定超乎寻常。寻常闺阁女子,哪怕只是听闻有贼人潜入府邸,恐怕也要惊慌失色。而她,不仅镇定,还能有条不紊地安排院内事务,这份心性……

“无事。”萧绝收回目光,“只是来看看。王妃既无恙,早些歇息吧。”

“谢王爷关怀。王爷也请早些安歇。”

萧绝转身离开。走出漱玉轩院门时,他低声对身后一名影卫道:“去查查那两个‘毛贼’的底细,还有,今夜王妃院中可有任何异常动静,哪怕是最轻微的。”

“是。”

回砺锋斋的路上,萧绝眉心微蹙。她太稳了。稳得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或者……像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场面。那花园“偶遇”时她眼中瞬间的锐利(可能是错觉?),今夜超乎常理的镇定,还有新婚夜那完美到堪称防御典范的反应……

这个苏挽月,绝不只是“色艺双绝”那么简单。

而漱玉轩内,苏挽月看着萧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松开一直微攥着的手指。掌心有些湿冷。她方才确实听到了前院的动静,甚至从风声和隐约的呼喝中,分辨出那并非普通贼人可能造成的混乱。她第一时间不是害怕,而是快速评估了自身处境和可能的风险,并做好了必要的准备——袖中那支锋利的金簪,一直握着。

他来得很快。审视的目光如刀。他在怀疑,在试探。

“小莲,”她轻声唤道,“明日出府一趟,替我买些新的绣线。另外……打听一下,近日京城可有哪家府邸遭了贼,或是,丢了什么人。”

“是,小姐。”

夜色深沉,王府各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砺锋斋和漱玉轩,两扇相对的窗户里,依旧透出昏黄而孤寂的光。

萧绝站在砺锋斋窗前,望着对面那点微弱却固执的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黑玉棋子。

苏挽月坐在漱玉轩的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本书,却半晌未翻一页。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耳廓,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新婚夜那句冰冷耳语的幻听。

一座王府,两个院落,两颗各怀鬼胎、高度戒备的心。红烛的光熄了,新的、更复杂的博弈,才刚刚在黑暗与孤光中,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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