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兵谏

明睿二年九月初九夜,雨泼成帘。

狂风吹得窗框瑟瑟惊颤,冷雨一阵阵扑进房中,临窗之人的重紫色官袍被雨水洇染得近乎深黑。

房门急促地叩响,跟着传来了相府管家褚宁夹杂着粗重喘息的声音:“大人,皇上、皇上他还是不肯见您……”

长电急追直下,耀亮了褚知远不见一毫血色的惨白面容,细密的雨珠从竹冠滑落,将他眉间最后一抹犹疑也冲刷殆尽。

“出兵吧。”

惊雷炸响,恍若一记重锤砸在褚宁绷紧的神经。

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说什么?”

褚知远转过身,一双含情目寒气氤氲,看起来还算平静,其下却仿佛有暗潮汹涌。

兵符在手中攥得越发紧,精铁打磨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语调没起伏,平淡得仿佛在问褚宁现下是什么时辰一样。

“护送先帝牌位的三千西山兵,此刻还没有动身吧?”

大晏国俗,历任皇帝驾崩后,牌位于天昴台供奉一年,代祈天运,而后由京兵护送迁往太庙。

“......尚未,已照大人的吩咐,人马在天昴台集结完毕。”

褚知远抬起手臂:“传令下去,今晚亥时三千兵马从宣德门入宫,随我前往四维馆,劝皇上收回成命。”

暴雨滂沱而下,又急又狠地敲打在屋檐青瓦,密集如鼓点一般。

褚宁的心也快跳出嗓子眼:“大人是想......兵谏?”

明睿二年八月中秋,两广总督梁正茂进上贺表,一番循规蹈矩的吉祥话后,笔锋一转,提出增拨二十万两军费,以资广西剿匪事宜。

从隆安末年以来,云贵、广西等地匪患频仍,两广总督奉命清剿,耗时一年,斥资千万,战果却是寥寥。

为此各路言官纷纷上书弹劾,内阁也几上票拟,然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细想背后情由也不难理解,梁正茂是当朝国丈武清伯一手举荐起来的人,禁中不肯申饬梁正茂,就是在给太后留情面。

上京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非但没让梁正茂心生感恩,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军费一事上狮子大开口。

连年水旱两灾,又赶上大行皇帝的丧礼,上京财政早已是入不敷出。梁正茂张口就是二十万两雪花纹银,内阁刨空家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僵持之际,皇帝心腹、司礼监秉笔太监尤酢想出个昏招,他提出挪用预备赈济江南水患的灾款,再将京官近三月的俸禄暂时停发,凑齐二十万两军费先行运往西南前线。

这等舍本逐末的糊涂事,褚知远当然不能答应。他将折子批驳发还,谁料尤大监不知在皇帝耳边吹了什么风,明睿帝对内阁票拟置若罔闻,褚知远再三求见,都被他找各种理由避而不见,态度已是十分明朗。

万般无奈,褚知远将目光投向了日前奉旨入京的西山三千兵甲。

兵符坚硬,但也给了褚知远真真切切的存在感,他眼底闪过一道锐芒。

万幸,这一世他还没有交出先帝驾崩前亲手托付给自己的兵符,一切都还来得及。

褚知远望向窗外。

今夜的雨真大啊,大得让褚知远心生恍惚,不禁想起前世那个同样天地倒悬的风雪夜——

“上次,咱们说到哪啦?”

狱卒与他隔案对坐,身上的皂衣皂裤不知为何换成了一身白,在光线昏暗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扎眼。

此时距褚知远因科场舞弊案获罪下狱,已经过去整三年。三年里,上京城好像浑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若非声言曾受首辅恩惠的狱卒隔三差五进来探视,与他说说话,褚知远都快记不起自己身陷囹圄有多久了。

狱卒:“大人说,今上登基不满一年,就不顾内阁劝阻,执意停发京官月俸,以济西南饷银之缺。”

褚知远叹了口气:“你记得不全,不光是俸银,还有上万江南百姓的活命钱。”

这事哪能含糊着过?褚知远至死不能忘,二十万两库银一搬而空,京中上下官吏怨声沸起不说,浙江、徽州等地巴巴盼着救济的百姓,才真正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地。

农田被淹,无粮过冬,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为谋生计不得不向沿海一带迁移,有的甚至直接投靠了倭寇,为后来几乎摧垮整个大晏的东南倭患埋下了伏笔。

“天地兴亡,百姓皆苦,可当年那场流民之乱,焉知不是我心意不坚的结果。”

狱卒今夜话不多,闷声道:“大人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吗?褚知远自嘲地笑笑,旁人不知,他却清楚,自己分明还有很多手段可以用,然都碍于首辅大人的清誉未能付诸于行。

就好比明睿十一年盛夏,司礼监以国库空虚为由,力劝皇帝在各地增设矿税,并由东厂派员分赴各地监收。

褚知远坚决反对,硬扛着多日不肯出票拟,明睿帝勃然大怒,当众指责首辅,“为弄私权而置公义于不顾,误国误民”。

好友鹿琢玉劝他何不先答允下来,待日后施行时再设法转圜,结果反遭他一顿训斥。

“自古武死战,文死谏。我为群臣之首,理当身先士卒,岂能因主上一时颜色就缄口不敢言,阳奉阴违更不是怀霜一贯做派!”

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

怀霜二字,写尽了褚知远半生心志,也成为他从青云跌落泥潭这一悲惨命运的最佳注脚。

可即便褚知远据理力争,开设矿税的圣旨还是下了,自此宦官打着监收的旗号,在各地横征暴敛,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入狱后的一千多天,褚知远想了很多。许多事是不是真如鹿琢玉所说,并不都是非黑即白,亦或者对错分明,他迄今没有得出答案,但唯独想清楚了一件事:

那就是做世人眼里的千古贤臣,真真屁用没有。

“大人,雪天湿气重,喝杯黄酒暖暖身吧。”狱卒倒酒的手有些许颤抖,尽管他极力控制,但还是被褚知远看在了眼里。

“......好啊。”沉默有顷,褚知远笑着答道。

狱卒姓刘,是个本分的老军户,从褚知远下狱以来,一直是他在负责自己的饮食,褚知远对他很放心。

“老刘头,先前你说我曾有恩于你刘家,那是哪一年的事了?”

老刘坐的地方背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许是从外头来喝了风的缘故,他的嗓音有些低哑:“明睿九年......”

“对、对,明睿九年,”褚知远端起杯,“晋国丈看中了城外一块吉地,那是你刘家的祖坟嘛,他勾结应天府尹想要强迁,还打断了你儿子的一条腿。你一气之下,趁皇上祭祖时当街拦轿告了御状,说是舍得这身剐,也要把国丈拉下马。”

褚知远浅啜了一口杯中酒。

老刘嘴唇遽颤,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深深埋下头,眼眶泛红。

“当日满上京的官员谁也不愿意接这块烫手的山芋,是大人移文五城兵马司,下令严查。这才还了老汉一家的公道......”

说着,老刘蓦然直起身,直挺挺跪在草席上:“大人恩情,刘家没齿难忘!我、我该死啊......”

褚知远摆摆手:“那本就是我该做的,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稍顿,指尖摩挲着杯口,道:“要说报恩,从我下狱以来,若不是你明里暗里各种照拂,我能不能活到今日还两说,算来分明是我亏欠你更多。”

又灌了一大口。

老刘惶恐:“大人言重了。我们都知道,您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待万岁爷查明真相,您就能——”

话音戛然而止,老刘面颊狠狠一抽搐,哀伤的神情从分布他满脸的褶皱中缓缓泌了出来。

有那么几瞬息,褚知远似乎也被感染了,目中闪过一丝悲戚,须臾却笑了起来。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必在这暗无天日之地苦熬三年……尤酢可说了,待我走后,他会如何处置你跟你的家人?”

“啪”,酒杯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不能直接动手,因为那样会寒了言官清流们的心,所以只能用鸩杀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褚知远嗤道,“他们也就这点手段了。”

老刘哽咽难言,褚知远起身绕到他身后,安抚地拍了拍他肩:“都说了你不欠我什么,若能用我这条命换你一家老小的安稳度日,怀霜死也瞑目了。”

望着眼前形销骨立,却不改凛然姿态的一代名相,老刘头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大人,我......我该死,可那帮阉狗说,我若不将这份朱批拿给您看,他们就、就要我满门陪葬......”

“朱批?”

褚知远长久寂若死水的心突然悸动了下。

当老刘颤抖着手将那份奏呈捧到他面前时,褚知远仿佛被人从天灵盖揳进了一根铁钉,滚烫的铅水顺着那罅隙灌满他整个胸腔。五脏六腑快要坠穿了,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用朱砂写就的字迹,褚知远再熟悉不过,雅贵兼重,清隽中不失苍健遒劲之态。然而就在几年前,写出这笔好字的主人连握笔姿势都不忍卒视。

是他不厌其烦地手把手纠正,告诉年幼的新帝:

“字如其人,君王落笔,当字字珠玑。”

褚知远一字一字念来,胸口坠胀的感觉愈发强烈。他快喘不上气了,纸上的字迹一点点变得模糊,像被火烤似的慢慢融化开,漫漶成视野范围内的汩汩猩红。

“罪臣褚知远仰昔年帝师之功,钳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其……”

到最后,褚知远五感尽失,目之所及唯余“帝师”二字。

原来他还记得......

原来他从未忘记......

他是他的师。

褚知远终于不再掩饰,喉间涌出一阵大笑,笑声横冲直撞在逼仄的囚室,寂夜里听来分外怆凉。

“可笑吾此生求仁不得仁,到死方知,穷尽心血匡扶的,不过一棵朽木而已!”

明睿十三年岁末,冬雷震震,摇天撼地,诏狱一隅的小小囚室,却陡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鸩毒发作,十年饮冰,热血终是凉透,蜿蜒在明黄圣旨上,将“帝师”二字浸染得分外惊心。

......

“轰隆隆——”

雷声唤回临窗人纷乱的思绪,“取我的照胆来。”

何须古镜终照胆,此中澄怀剖自明。

褚宁惊呼:“大人!”

长剑铮鸣出鞘,将褚知远眉宇间的冷峭映照无遗。

天可怜见,重来一世,“既然朽木不可雕,那我索性砍了它去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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