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阿翡听到三皇兄这么说,也在一旁一并起哄。
“对啊,对啊,大皇兄还不知道吧!”
四公主正要开口,一侧的李尚宫便蹲下来,望着她轻声笑着说:“公主殿下。”
李尚宫先发觉不对,她轻轻地勾勾四公主的手,温声道:“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她不想也不敢让四公主跟着起哄,怎可在众目睽睽下谈论谢家军的事情。
说罢,李尚宫抱起四公主,朝大皇子半蹲行礼:“大殿下午安,奴婢先行带四公主向国师请辞后,再回长坤宫了。”
李尚宫在场里唯一能管事的。
但她效忠皇后,只想将四公主拉出风波之中。
她既没有规劝三殿下,也没有命令别的宫女劝告三殿下慎言。
李尚宫看向服侍三皇子的几位宫女,这几人蠢蠢欲动。
她眉目一竖,呵斥道:“多嘴什么。”
说罢,李尚宫故意将四公主抱起来。
凌阿翡挣扎无果,踢了踢脚:“李尚宫,我要下去。”
李尚宫脚步加快,疾疾而行,走出长亭、穿过水上桥廊,再绕过假山,进入学堂里。
今日日头不足,学堂窗户上的竹帘本是卷上去的,奈何中午起了风,又叫人给放下来。
竹篾之间的缝隙,透着两三枝残枝,桌上博山炉的烟笔直探天,最末部分晃了一下,消散在空中。
明蓝蕴端坐案前,拿着墨竹宣笔在二皇子的课业上做批注。
另外的少傅都去李尚宫放下四公主,毕恭毕敬地给她行礼:“国师,午好。”
学堂里,博山炉明蓝蕴正在给凌辰逸批改课业,小团子背着手踮着脚去瞧国师的写法。
明蓝蕴抬头,单手竖掌于额前,微微颔首:“李尚宫。”
李尚宫自述来意:“陛下下午要考察二位殿下的课业,皇后娘娘命奴婢早些领着二位殿下回去。”
二皇子啊了一声,紧张地捏着衣袖:“可……可是国师还没改完。”
明蓝蕴放下毛笔:“二殿下进步颇快,不必忧心,请随李尚宫回长坤宫吧。”
好在二皇子乖巧懂事,小跑着去拉李尚宫的手。
在临行前,李尚宫望了明蓝蕴一眼,说道:“方才奴婢从莲池凉亭过来,瞧见三皇子许是和大皇子说些什么呢。”
明蓝蕴拿笔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抬眸瞧她,颔首:“多谢告知。”
李尚宫说完后就盯着她,怎料明蓝蕴也不起身。
李尚宫表情犹疑,见国师不急不躁,只能尴笑不再言语,领着人离开。
明蓝蕴等她离开之后,慢条斯理地捧起一杯茶,拨弄中深褐色的茶汤。
“福康。”
外头的福康蹦跳着进来:“师父,什么吩咐?”
明蓝蕴问他:“凉亭处,在闹什么?”
福康出去了一下,又猛地窜进来回话,吓得扑通一声腿软,指着外头:“师父,三皇子和大殿下说起谢家军即将处死的校尉的事情!”
明蓝蕴再问:“你过去了,三皇子瞧见你了,也还在继续说?”
福康只是个小太监,但他也是明蓝蕴的徒弟,他所见所听皆会传到明蓝蕴的耳中。
别的学子见了他都会谨言慎行,免得叫国师听见了。
福康有些委屈地瘪嘴,手直直地指着外头凉亭的方向:“三皇子还叫我滚呢。”
明蓝蕴哦了一声。
福康又说:“弟子说了,是师父您叫我去瞧瞧的,三皇子……”
余下的话不大好听,故而福康扭捏不讲了。
明蓝蕴指腹摩挲着茶杯,心似明镜,三皇子桀骜不驯心气高。
所有皇子皇女中,除开二皇子,也就只有他能在皇帝面前讨几分好颜色。
再者说,纵观全局,三皇子并没有多想拜自己为师。
大殿下是形势所迫。
二殿下是什么都好。
四公主是不争馒头争口气,只觉得二哥有国师教,她也要有国师教导!
至于别的皇子皇女么,他们是跟着沾光,生母位分不够高,也难寻来好的先生教学。
唯独三皇子,就算没有蓝园,他的母妃也会想尽办法寻来名师教他。
福康见明蓝蕴沉思,小声问:“师父?您现在过去瞧瞧吧。”
明蓝蕴语气平淡:“再等等。”
福康目光茫然。
这事还能再等的吗?
三皇子可出言不逊,越说越过分了,这要是传出去了……
秋风吹过凉亭,此刻的凉亭中,凌亦如正侃侃而谈,把那叛军叫做畜生,又说父皇要将他五马分尸。
他谈到兴起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别人的生死在他的舌尖中玩弄,轻佻地如同戏本,令围观的皇子皇女瞠目结舌。
“哇,三哥好厉害。”
“还有吗?”
凌贺之紧握拳头,双目通红,谢家军侥幸活下来的人一定会知道真相。
母妃死之前都在盼着谢家军能有余火,好叫星星之火燃了佞臣的布下的天罗地网。
凌贺之咬牙,一字一句地问:“你还要说多久?!”
谢家军不是叛徒,不是他们口中的畜生。
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他,要如此凌辱自己?!
知道一点谢家军的事情,便迫不及待等国师不在自己身边来耀武扬威!
三弟不满什么?
自己和母妃受苦受难时,他和萱贵妃着锦衣品佳肴。
如今这几日,父皇不过是因为李美人的事,终于多瞧了自己一眼。
就只是这样,三弟便心生怨毒?
自己现在拥有的,是他不强要的。
他们都可以去求父皇让国师教导他们,唯有自己耍尽手段,揣摩国师心思,抓住那么一丝希望,求她怜悯自己。
凌贺之目光越发冰冷,盯着三皇子。
“啧,要本殿下说,父皇早些砍了那叛徒的头就好。”
“这种人的血脏了京城的地!”
凌贺之向前几步。
三皇子吓得后退一步,咽咽口水:“干、干什么?”
凌贺之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指甲扎入掌心,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来。
不能和他吵……
为一时的快意,只会给自己和明蓝蕴带去无穷尽的麻烦。
凌亦如见他不敢动,以为他上次被国师打怕了,指了指自己:“呵,行刑那日,皇兄您若是跑到离午门最近的城墙上,说不定还能瞧见市曹围观的人群呢。”
凌贺之冷冷看着他们,孤傲又悲惨地被众人环顾,那些尖锐的视线如同利剑扎身而过。
皇家子嗣的仪态尊严在一次次的失望中,被按在地上碾磨得分文不剩。
天子血脉是恩赐,谢家血液是原罪。
凌亦如叉腰,得意地问:“大皇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
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众人连忙循声看去,等众人瞧仔细时说话人已进了凉亭中。
明蓝蕴足尖点地,站在凉亭入口处,福康弓着身站在她背后。
今日天空阴霾,两侧长短不一的卷席又遮挡了光彩,
她的到来,背着光,让凉亭里阴暗了几分,顿时凉亭中竟显得有些逼仄。
她重复:“说什么?”
十几位皇子皇女低头不敢言语,三皇子磕磕巴巴,硬着头皮辩解:“和大皇兄说些趣事。”
他祈求先生别听到。
明蓝蕴先是苛责了他们不敢在蓝园里争执。
陛下要求大家以和为贵,大皇子的事情才过去多久,这群人就忘记了这个教训了吗?
三皇子还有些傲气。
明蓝蕴并没有一开始就叱责三皇子和大皇子,而是看向那些唯唯诺诺的宫女。
“你们先带诸位殿下前去武场吧。”
那些宫女弯腰半蹲,连忙说是。
三皇子也想走,他还要去武场习武呢。
明蓝蕴抬手,单独挡住他的去路:“三殿下,且慢。”
三皇子仰头看着她。
明蓝蕴看着面前锦衣华袍的小孩,语气淡淡:“宫外的事情本君都不甚知情,三殿下怕不是听了太监宫女们的碎嘴。”
三皇子下意识地接话:“是我母妃……”
明蓝蕴看着他,目光冰冷,看的三皇子心惊胆战。
明蓝蕴语气冷了几分:“此事,我会禀告贵妃娘娘,想来贵妃娘娘会好生管教身边的宫女,不叫她们胡说八道,教坏殿下。”
三皇子脑袋一杵,她凶自己?
三皇子又想起母妃的话,母妃叫自己对国师尊敬一些,含糊地辩解:“这不是假消息,是我母妃……”
明蓝蕴厉声:“三殿下,谢家军的事情,还请慎言。”
服侍三殿下的那几位宫女吓得半蹲行礼,不敢抬起头。
明蓝蕴的眼神没有情绪,她的目光比这秋日的寒风还要冰冷,让三皇子的寒意从背脊一下子就窜到了头皮。
明蓝蕴的接连几声呵斥让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母妃说谢家军的落跑校尉当斩。
母妃也还说过后宫……后宫不议政。
众人便是要议论,也是关起门来躲在房间里议论纷纷。
三皇子这时候才知道慌张了,若是叫母妃父皇知道自己胡说,他抬头看向明蓝蕴,吓得浑身发憷。
三皇子磕磕巴巴地回:“那又如何……”
明蓝蕴拂袖,提醒他们:“晌午已过,请先送三殿下前去武场,另外,对于刚才的事情,若是别的皇子再好奇闻起来,便说是三殿下误听嘴碎的太监说的,当不得真。”
国师厉色,那几位宫女连忙应答:“诺。”
众人怯怯地离开。
三皇子急忙离开,要回去找母妃商量。
而凉亭中,凌贺之并没有离去。
明蓝蕴看向凌贺之。
凌贺之迟钝了许久才开口:“先生,你能救下那个校尉吗?”
明蓝蕴还以为他会问能不能给三皇子一些教训。
终究是熬过苦难的人,他心系谢家军,那是他母妃的骄傲,也是死前的不甘心。
明蓝蕴与他对视,沉默。
凌贺之看到她的反应,顿觉绝望,国师也没有办法。
凌贺之手按心口,激动哽咽:“可是他一心要跑来京城,肯定是……肯定是身上有什么东西要给父皇看,我可以帮他送!”
“先生,我求您帮帮他!”
明蓝蕴叹气背手,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寒露时节,我要做一些花糕,大殿下到时候可要尝一些?”
凌贺之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听着明蓝蕴撇开了话题,眼眶通红,布满血丝,声音哽咽,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
他明白了,他懂了!
少年神情恍惚地站着,仿佛仅仅是站着就用光他的所有气力。
呆滞中,他听到明蓝蕴开口说:“大殿下,还请您先回去歇息。”
凌贺之行礼,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那背影瞧得福康心里头不是滋味,小声问明蓝蕴:“师父,谢家军的事……”
明蓝蕴双眉一拧,语气严苛:“不可以提谢家军,无论在谁面前!再有下次,抄写伤寒杂病论条文!”
吓得福康一个哆嗦,连忙应答:“是,是。”
福康从未见过这般生气的师父,弓着身子瞧瞧抬头看她:“师父,那刚才大皇子还叫您救人呢。”
不罚大皇子,反而避重就轻谈论起了寒露当日的吃食?
好像不太在意凌贺之谈不谈谢家叛军的事情。
“我要看他能不能走出这个心结。”
明蓝蕴目光看向亭子外的秋色,许久之后才缓缓说:“福康,不听话的饿狼,最后他会连累害死你我的。”
她的命数是死在凌贺之手中,但福康的命数举步维艰,与身边人息息相关。
国师犯错,大皇子犯错,陛下动手杀二人前会权衡其中的利益,会好生想想能不能。
但福康犯错,不过是被天子足下的蝼蚁,随时会被罚死。
明蓝蕴看今日的福康就像当初的她,前任国师,她的师父举步维艰,将她护在身下。
等她坐在了国师的位置上,方知其中艰辛。
凌贺之的心中起了芥蒂,明蓝蕴要他好好想明白。
若是想不明白,若是一意孤行。
二人私下便不用以师徒相称了。
自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道不同不相为谋。
明蓝蕴抬手抚摸上凉亭的柱子,立于栏杆前,望着面前景色,一字一句说:“福康,李尚宫早早告知我了,可我偏偏过了一炷香时间才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福康警觉起来,吓得跪在地上。
他觉得师父是在生气,但又不太像。
“今日之事绝对会传到陛下耳中,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传消息!既然无人敢阻拦三皇子,我便迟些过来,让他再多说些,陛下责备他与萱贵妃越重。”
“我要让凌贺之亲眼看看,插手谢家军的事情会有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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