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十年,司徒修惨死北关,野狼分尸,死无葬身。
临死之际,他眼底一片血天地,手里握着一片沾血帕子,爱恨交织,恍惚如见那人步履蹒跚,携风踏雪,缓缓而来。
他也会选我吗?
司徒修迷迷糊糊的想,不会的……
“二皇子,你来答。”
声音从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并不清晰,好像很久没听到过,又好像时时都在耳边回荡。
二皇子是谁?
司徒修脑袋发懵。
好一会儿他忽然间想了起来——好像是我。
可他早就已经不是二皇子了。
天元三十年,元帝猝死,大皇子司徒宁登基。
他的皇子做到了头,司徒宁一纸手谕把他送去了苦寒无比的北关,此后十年光阴,司徒修征战度日,次次大捷。
手下的兵是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死了,有的升了。
只有他这个“修罗王”始终在这儿。
风声呼啸铁甲寒,司徒修夜里睡不着,对着那块帕子发呆,也会埋怨,怨自己名字取得不好。
一个修字,果然不如宁字叫人安心,所以闻蝉衣偏心司徒宁,所以他只能做个修王,守在修罗场,还要得个“修罗王”的绰号。
现在终于要下地狱,兴许那下头才是修罗的主场,可怎么听见了闻蝉衣的声音呢?
“笃,笃,”
是木头相击的声音,沉得发闷,像是营帐里半夜打更的声,又有点像他无数次梦回京都,少时闻蝉衣敲打的戒尺。
“二皇子。”
又一声,司徒修心里一跳,猛的挣扎起来!
哗啦啦,桌椅书册笔墨纸砚掉落一地,只剩个刚睁开眼的司徒修四处发蒙。
“闻蝉衣?”
他又惊又疑,盯着面前的人惊骇的忘了眨眼。
可由不得他信不信,面前的人实实在在就是闻蝉衣。
一身蓝衣青带,白纱罩衫垂落,腰间压着几颗零落的珍珠,除此只坠一块御赐的青玉牌,上头刻着一个闻字。
那眉眼鼻唇,文气满溢,却又冷意十足。
闻蝉衣年纪轻轻,却严肃板正,言行仪表比画儿仙都标准,他年少成名,天资卓越,是未来帝师的不二人选,姿态从来是高的,尤其那一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不见丁点儿感情,却偏偏是司徒修最着迷的地方。
司徒修不太想弄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他太久没见这样的闻蝉衣了——
他在北关十年,传来闻蝉衣的消息全是噩耗,惊的他夜夜梦里,都是惊心动魄的惨状。
天宁三年,闻蝉衣一谏,帝赐药失其双目。
天宁七年,闻蝉衣再谏,帝赐刑削其尾指。
天宁十年,闻蝉衣三谏,帝赐杖断其一腿。
帝王心狠,十年三谏,管教他失尽风骨。
闻蝉衣心盲,十年三谏,还不能看清人物。
“二弟,你怎么能直呼先生姓名?有失礼仪。”
熟悉的声音传来,司徒修目光未偏,是有人站在闻蝉衣的前头。
是他皇兄,司徒宁。
司徒修从地上爬起来,闻蝉衣从他面前消失片刻,他的脑筋才开始转动起来。
面前的司徒宁还没有登基之后的冷厉,看着他的不赞同上还裹着一层虚伪的和善。
司徒修想,也许这就是他输给对方的原因。
他站在这里,环顾四周,刚摔的身上还在真实的疼痛,显然并不是幻觉。
好消息,闻蝉衣这次选他了。
坏消息,是堂上提问。
司徒修没法回忆起来这是他年少时的哪一天,自然也不知道到底闻蝉衣问他的是什么问题。
“学生不知道。”司徒修勉强叫自己冷静下来。
他站直了身体,看着面前的司徒宁,却并没理他,只对着后头的闻蝉衣回话。
“二皇子,要是身体不适,就告假休息,不要到堂上睡觉。”闻蝉衣从后头走出来,看着他,是在皱眉。
司徒修哪里知道自己到底哪堂课,为了什么而睡觉,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本来也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在闻蝉衣面前总是不如司徒宁出色。
“学生知道了。”他低头只是答应,并没有辩解的话。
司徒修看着一地狼籍,又看着被自己打乱的课,尽管他很想多看看闻蝉衣,可他清楚更重要的是他眼下要先离开这里,这两个人都是最熟悉他的人,得先回他的寝殿,把情况捋清楚才行。
“学生身体不适,先生,学生想告假半天。”司徒修忍着满腹心绪,不敢多看这人一眼。
“准。”
司徒修逃一样的回到自己的寝殿,一路熟悉的光景,行礼的宫人,无一不在提醒他他真的回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赤黑衣裳的人拦在脚下,司徒修怔愣片刻,“抬起头来。”
底下的人不知所以:“殿下?”
这张脸在脑海里过了过,“你是……赤鹰?”
赤鹰嘴角一抽,他家殿下这又是整哪出儿?
“您又被闻先生责怪了?殿下,不是属下说您,您也不必太在意闻先生的话,闻先生又不是只说了您一个,他骂谁都不留情面的……”
赤鹰说着说着就看见了司徒修的眼神,呃,他家小殿下这次估计真是被闻先生给骂傻了吧?这是什么表情啊?
他又忍不住悄悄吐槽,闻先生也是的,不知道他家殿下比大皇子心理脆弱还好面子?怎么不懂得因材施教顾及一下他家殿下?
不过,赤鹰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家殿下是怎么回事,照理来说,他家殿下其实不算什么争名夺利之人,也很少在意旁人意见,但偏偏每次闻先生随便说点什么不好的,殿下就像天塌了一样。
看看,这回连课都没上完,就这么跑回来了,还丢了魂一样,这肯定是犯了大错,被闻先生拿重话骂了。
赤鹰贴心的跟在司徒修后头,往寝殿里头走。
“殿下,您这次是在课上怎么了?”
司徒修听见了,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赤鹰他还记得,是他在宫里住着的时候跟在身边儿的侍从,他十年没见过赤鹰了,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候常常伤春悲秋,这个手下倒是很费心,虽然从来劝不到点上,但是还是很真心的。
“没怎么,我是身体不适,回来歇歇,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话音刚落,人已经躺倒床上了。
赤鹰看他这样子,哪里放心:“殿下您跟别人这么说就算了,跟属下还说这个,您早上不是还高高兴兴好好的去上课了?怎么,这突然就不舒服了?”
他看着司徒修,忽然注意到他衣摆处一大块的污渍。
“哎呀,殿下,您这衣服都脏了!”赤鹰话都出口了,才反应过来不对,他家殿下从来最在乎体面的,怎么会看不见这么一大块污渍?别不是被闻先生骂狠了,失神不慎弄脏了衣服,为此又遭了旁人笑话,才这样狼狈回来的吧?
看样子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伤心啊!
赤鹰立刻劝他把衣服换下来,然后不敢再打扰他家脆弱无助的二皇子殿下,出去了。
赤鹰走到门口,叫过来一旁的大宫女:“英儿姐姐,殿下的衣服脏了,你叫人给洗了,另外再找人问问,今日课上,殿下和闻先生又怎么了。”
宫女英儿是二皇子宫殿里的掌事大宫女。
“殿下又伤心了?”
“可不,今天看着格外伤心,你看这衣服脏的,就这么走回来的。”赤鹰啧啧啧的,一摊手。
“明白了,我找人去打听打听,咱们好替殿下分忧,不过,殿下真是够尊敬闻先生的。”
英儿也很费解,“这么多学生里头,就属咱们殿下最在意闻先生的评价。”
“那是,咱们殿下优秀出众,难免就更在意面子。”赤鹰倒是看的很开。
而里头,死而复生的司徒修终于平静下来。
北关的雪从他的脑海里飘过,十年如梦,他竟然回到这里了。
他看着自己榻上收成一沓的作业,上头是他年少时做的功课。
最上头的落款是,天元二十八年,春,二月二十二日。
天元二十八年,离父皇猝死大哥登基还有两年,这时候的司徒修即将十八。
他的生辰在三月三,想到十八这年的生辰,他就忍不住又想到了闻蝉衣。
就是那天,他在生辰宴上喝多了酒,抱着闻蝉衣大哭,司徒修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胡言乱语了什么醉话,总之历来严厉的闻蝉衣也似乎变得柔和,对他说了几句哄人的话,还拿着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泪。
等到第二天他睡醒的时候,手里就拿着那块儿闻蝉衣的手帕。
那是属于闻蝉衣的东西,对于那时候年少的司徒修来说不亚于拿了仙丹妙药,激动的他接连好几天睡不好,每天晚上就躺在这里,同样的位置,年少的他对着烛火一点点的看那手帕上的纹路,也蒙在脸上,试图从反复的呼吸里摄入哪怕一丁点儿闻蝉衣的味道。
那么多日夜,就是这块儿帕子安抚着他,满足他有悖人伦,不容于世的情意。
而闻蝉衣在过了那场醉酒以后,仍然一副冷意,不仅没能察觉他潜藏的大逆不道,甚至没分给他过多的关注。
大殿里空荡荡的,里头唯一的主人就这么在胡思乱想中消磨了整个下午。
“殿下醒了吗?”英儿急匆匆的回来,看着一点儿人气没有,就知道自己白问了。
赤鹰已经在门口徘徊了半天了。
“英儿姐姐,你不知道,哎呦,殿下在里头睁着眼呢!我进去偷偷看了好几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你说,咱们殿下不会被闻先生给骂傻了吧?”
“你别乱说……”英儿制止他,左右看了看,“殿下身份尊贵,容不得差池,小心说错话叫人听见。”
两人一同往里走,英儿左右看了,“蓝雁呢?他今天没在?”
“殿下叫他去买什么东西了,出宫去了,临走的时候说是落锁前能回来。”
“那就先把殿下叫起来,有心事也要吃饭。”英儿说着,把期许的目光落在赤鹰身上。
“我去?”赤鹰左右看看,这些都是小宫女,进去叫殿下的话要是受了责骂也经受不起,还是他这种跟殿下熟悉又脸皮厚的人去冒险最合适。
司徒修正躺着,就听到一个非常细微的声音叫他。
“殿下?”
他侧目,是赤鹰。
开啦[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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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闻蝉衣是偏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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