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是一场生死局”

狂风掀动帐帘翻飞,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兵稳稳端着一盘茶果子,走进营帐,将茶果子置于帐中人桌前。

正在绞尽脑汁写着奏章的张如飞,眼见着是个肥头大耳,胡须乱髭,形如张飞第二的粗鲁汉子。

扮作小兵的晏醴走近,她抬眼一瞥,瞧这人模样,也深觉得晏思源这同盟选的甚是妙。

看他这挠头抓耳写奏章的憨模样,任谁也不会把他往结党营私的方面想,怎能看出他还有着这不可告人的营生。

“将军,芙蓉杏柰酥没有了,军备库中只余这杏干,将军凑和吃。”

晏醴未隐藏声音,用女子的声线浅浅开口。

“退……”

张如飞一句退下将要脱口而出却哽在喉咙。

怎的是个女子的声音?

猛的反应过来,“芙蓉杏柰酥”,这,这不是每次在晏家时,晏思源常常摆上桌的那道点心,听说是晏夫人亲手烹制,晏家独有的。

张如飞缓缓抬起头,纵目向面前这个小兵,眉间赫然一个倒八,两眼眯成了横悬的一根细针。

“明明是个女人,真当我眼瞎了。”他轻啐一口。

“你是谁!”

张如飞猛地站起身来,紧紧盯着面前低眉顺目的女子。

晏醴抬起头时已换了一副面孔,眼眶里泪珠打转,方才在霍斟面前哭诉的泪痕还未干,湿漉漉的挂在眼角,好一个我见犹怜。

只见面前少女装模作样擦擦眼角的泪,带着几分哭腔道。

“将军不认识我,可我识得将军,我曾窥见您与家父在书房密谈,桌上便摆着这道芙蓉杏柰酥,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

晏醴这话半是可怜,半是威胁,颇有一副他若不承认与晏府相交甚密便要告发他的意味。

她眼珠向上转了一轮,斜眼瞧着张如飞的神情,只见他面上不露声色,却乍然瞥见了他紧握的拳头。

见对面男人不说话,晏醴只得自己推进进度。

“伯父……”

她索性套起近乎来,连将军都不叫了,直接喊“伯父”,默认张如飞已然与她相认似的。

“伯父,我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如今只想遁死远走,过寻常日子,绝不会给伯父惹事,求伯父保我一命!”

她字字堕地,声声泣血,怦然跪地。双手贴于额前,朝着面前男人一拜。

张如飞赶忙把晏醴从地上拉起来,走到帐帘处轻掀开,探头左右瞧了瞧,见四周无人,又叫来两个亲信把守帐门,这才转身走向晏醴。

“大胆!晏家满门被屠,一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小叫花子也敢自称朝廷要犯了?”

“伯父不会不知,晏府女眷并未全被戮,流放而已。我既是真的,您也毋须试探了。”

晏醴摘下额盔,长发倏地散下来,她捋了一捋鬓发,道:“伯父每逢一月十五回京述职时,皆在亥时扣响我府西北门,家父亲自迎接至小书房,幼时,我也给伯父送过茶点的。您,还记得吗?”

只见张如飞依旧眸眼微眯,踱步到她身前,俯下身,似在端详。

肥腻气息扑面而来,晏醴屏息,继续道:“伯父颈后有颗豆大的黑痣。我说的可对?”

“你怎知道?”张如飞瞬觉颈后一凉,不禁伸手摸了摸那颗痣的位置。

“我都说过了,我是晏醴啊!伯父不记得了吗?幼时给伯父送茶点那次,手不稳,打翻了茶盏,伯父还蹲下身帮我拾掇呢。就是那次,偶然看见的。”

张如飞呼一口气,鼻头也放松下来,眉间那倒八渐次浅淡。

他甩了甩袖,坐回上座,仰靠在椅背上。

拂一拂袖:“贤侄……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话说,你这次来找我,所为何事?我可是听说晏氏被屠,女眷都流放巫咸山,你是怎么……”

晏醴轻轻笑了起来,透着若隐若现的鬼魅:“伯父是想问,我是怎么活着走到这的?”

这笑渗人,张如飞不禁头皮发寒。

只听对面小丫头又道:“自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那你母亲……?”他迟疑片刻。

“我母亲,没有福气。”

张如飞此刻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

“晏大人……你父亲曾在乱军刀下救我性命,我理所应当护你无虞,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京城,也算了了他于我的恩情。”他对晏醴语重心长道,眼见动容。

“如此,便多谢伯父了。只是,在离开之前,晏醴想求一个晏氏覆灭的真相,还望伯父不吝告知。”

晏醴眉目凝凝,又要一拜,被张如飞一把扶住。

他轻叹道: “贤侄啊,并非我不想告知你,实是你家那事,事发突然,我也不甚知情啊!这……这我总不能扯谎哄你啊!”

见晏醴还是不依不饶的模样,张如飞蹲下身与她同等高度,拍拍她的肩,换了一腔劝慰的语调。

“话说到这了,我便将我所知都告与你,你自行判断。”

“当初我还是个在前方冲锋的斥候,幸而蒙你父亲相救保下一命,我听他教导一步步走到如今昭武校尉的位置,自是感激不尽。当时,他密邀我前往晏府,要我前往金陵帮他打理部曲,我就一口应下了,后来他果真动用关系将我调往金陵任职,我也开始着手在暗中打理这只部曲。”

他神色急转,眉心蹙起个小丘来。

“可时日一长,我就愈发觉得不对劲,部曲中皆是新兵,且大多是强征来的。且按例私家部曲怎可用军中军械?可那支部曲所有的马蹄铁皆是军中所制。更有部曲中经常粮草不足,克扣骑奴饷银的情况,可晏家多年积累丰厚,怎会养不起一支部曲?我虽心生疑窦却不敢问询晏大人,怕是知道太多惹祸上身,后来,圣上颁下圣旨,查抄晏氏,说那支部曲从未在朝廷入档,便视作私军,归入禁军大营,如今叫做金陵军。”

听完这一番,晏醴禁锁着唇,眼角沉下来。

“如此说,晏思……我爹爹私豢军队之事为真。只是那时,以部曲之名吗?”她抬起眸,眼中凌光乍现。

“说是部曲,九层台看在皇后的面儿上也许了晏氏养部曲。但规模远超九层台恩赏的规制呐!”张如飞摊手蹙眉。

“我虽不知思源兄供养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所图为何,还是帮了他这一回,只当报恩,却没想到……没想到……实是你父亲无福呐……”

“无福?”晏醴冷哼,“我瞧伯父心宽体胖,倒是个会享福的。”

张如飞面色微变。

“贤侄,我所知的只有这些,至于晏氏的真相,你自己考量。我会尽快想办法把你送出京城,你就安分……”

话还未尽就被她打断。

“我未知真相,不出天京!”

这话说的坚决,不容张仲飞劝说。

“小孩子家家,怎还死倔如牛?好好活着才要紧!”

“伯父无须担心我,我如今很安全,倒是伯父,近日要当心些,助我查明真相才是。”

话中威胁的意味满溢出来,此刻已达到了目的,也不再费心力装可怜。

张如飞竟完全看不出这是刚才那个泪眼婆娑的可怜孤女,心中一颤,怒火欲燃。

一个小丫头竟敢威胁于他,亏他刚才还念她可怜,可一想到晏思源,又将怒火好不容易强压下去。

此刻与晏氏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她乱说些什么……

“我会时常来拜会伯父的。伯父,保重!”

扔下一句就扬袖而去。留下张如飞在帐中气的直跺脚。

“不识好心!都落魄成小叫花子了,还是大小姐做派。”一支徽豪崩然折断,一团墨迹在奏帛上晕开。

此刻的张如飞并不知,隔墙有耳。

霍斟早已潜入相邻的张如飞副将营中,将他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

霍斟与晏醴提着送来时的篓子一同归家,看大门的士兵牵着一只大黄狗,黑珍珠般的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艳羡地看着二人没入夕阳的背影。

守门士兵直道:“副尉大人好福气!”

他二人的气氛却是冷的能冻出一座冰山。

刚刚吵过一架的两人都不愿先主动破冰,无言走了半路。

晏醴攥紧了拳,唇角微动,先开口。

“阿哥,私探军营是我错了,可我对你所言句句属实,方才已向你证明了,你可愿信我了?”

她已经把姿态放得极低,满怀期待地望向霍斟。

此刻,她似一只漂泊无依的孤叶,深一面是赌对的庆幸,浅一面是对身旁人的无奈。

她总是这样骗他,赌他的信任,若不信了,就退一步,赌他的对自己的漠视。

幸好她赌赢了这一局,不然无论是在霍斟这还是张如飞那,都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一场生死局,非生即死。

“信不信原不在我,而在你,是否值得我信。”

霍斟不曾偏头看她一眼,径直走着,幽深如潭的眸子里倒映出远方青翠的重峦,染上了晦暗的墨色。

“那阿哥觉得,张如飞可信吗?”晏醴扭头望他,反问。

“不予置否。”霍斟道。

“我看,他话里七分真,两分假。”晏醴轻笑。

“还有一分呢?”

“还有一分,他把自己那份藏起来了。”晏醴道。

霍斟这才看向她:“你觉得,晏家一事,他也有份?”

“你看他肉松肚圆的松垮样子,若是真如他所说,在金陵又忙着公务,又真为金陵军组建训导尽了心,还能乐得如此自在?”她道,“张如飞不过四品,比阿哥你也没高几等,可你看他营帐里豪奢如斯,便知他并不全靠俸禄过活。如他所说,在金陵任职时应该常常出没金陵军中,晏氏出了事,竟然丝毫没连累到他!”

“你这话里带刺,是嫌我官位低微又不营私,穷困潦倒了?”

霍斟突然俯下身,阴影将她的身形都笼罩住。

“怎么会?阿哥……阿哥是秉正廉洁的好官儿!怎可与他相比?”她脚步微向后退一步,“而且,我相信,终有一日,阿哥定能问鼎琼金殿,做这天下的主宰!”

一语凝滞,久久寂静。

“哈哈哈哈……”爽朗笑声响彻田野,他移开身体,回到晏醴身侧,自顾自走着,“奉承话不必说,我也没这个心思。我这辈子,只求纵横沙场,埋骨青山,也便罢了。”

“你才不到加冠,看生看死都壮烈才是,怎的如此悲凉?”晏醴歪头望向他频点的长睫。

霍斟抿了抿唇,终开口:“别人不懂,你还不懂吗?”

“什么?”

“晏氏屠门那夜,看到那么多人横死在你面前,你却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他眼中有血光绽开,晏醴凝视他的眼睛,里面有濒死嘶喊、鬼魂游荡,“我也是。战场上死不其数,知己、战友、百姓,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什么都做不了!”

“形势比人强,我以为你懂。”他停驻,直直望着晏醴。

晏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似乎他身上的冰层终于化开一点,破出个丑陋的疤。

“罢了,怎么与你说这些……”他眸色黯下来,扭头,径直往前走。

刹那,腰间一团暖绒绒紧贴上来,霍斟一惊!

下意识拔刀,那团暖和的毛茸茸却绕过他的腰,环住他的腹,逐渐向上攀爬,直到胸腹间,紧紧搂住。

“你做什么?松开。”霍斟嗔目。

“原来是这样……”身后那声音轻轻柔柔,穿透他的胸腔,喉头浮起棉絮,“如果世道不公,就杀奸佞;如果乱世浑浊,就建新朝;如果……如果阿哥心死,那我把我的心掏出来,双手奉给你!”

“你疯了……”

“没有,我很认真。”她松开手,转到他身前,顾盼生辉,“只要我下定决心,就一定能做到,从来如此。”

晏醴拉起霍斟的手,他有些怔然,头一次没有甩开她的手。

他们向着夕阳走,从落日余晖走到漫天星辰,悠悠晃晃走回家。

“许是她又在唱戏了。”他看着身前人昂首阔步,腹诽。

却有那么一瞬间,一股暖流在胸中升腾起来,与身体里的礁石对撞,掀起一阵巨大的海浪,浪花也串起铜金色的铃铛,叮当叮当的摇摆。

他拂去这杂音,于是想着,或许是大戏开幕的震场。

牵着手的少年和少女却各怀心思。

“还要在这演多久的戏!”晏醴腹诽。

如果张如飞说的大部为真,那么晏思源确实私豢军队,而九层台也是因为这个才对晏家毫不留情。

只是,九层台是如何知道这支私军的存在?

是他做的吗?那个蒙面人。

他曾应允帮她达成夙愿,她传出晏思源囤粮溢价的证据后更是留信让自己躲在晏府,他会来找她,但她在晏府的密道里躲了三日都没见有人,直至被官兵发现充数流放。

这几天,想来流放队伍走远,对她的通缉令应该已经撤了。

幸好,她打听到这几日晏府的戒严就该解了,她必须回去找一找那人的线索了。

天地无言,万籁有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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