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感情真好。”在纪美希和纪朵芙谈话停顿的空隙，老人微垂着头说。

自从刚才把纪朵芙挤掉下去，他一直维持着一个瑟缩的姿态。

他自觉没脸道歉，但马上要到望天堂了，他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表示感谢，只好厚着脸皮插嘴，胆怯地恭维道。

“是啊，我们感情可好了。”纪朵芙又艰难地折起手臂拨了拨头发，脸上洋溢着小骄傲。

老人脸上的愧疚表情太明显了，弯腰驼背的姿态让纪朵芙怜悯之心大起。

她本打算告诉老人刚才的事不怪你，但转念一想，老人并没有提刚才的事，她也不好贸然提起，所以她换了个说法，“爷爷，对于您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您的儿子是真正的英雄。”

“哈，我宁愿他只是我的儿子。”老人淡淡笑了一下。

老人的脸上有几条皱纹，看上去慈眉善目，一笑，虽然那笑以苦涩的成分居多，但眉宇舒展，自有一派宁静与坚韧。

纪朵芙在这样的风霜和阅历面前，一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老人摸了摸花白的鬓角，喃喃道，“它果然还是来了啊。”

这话听起来冷酷无情，可一看到老人脸上似哭似笑的表情，就能立刻明白过来——他表达的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节哀。”纪朵芙抚了抚老人瘦削的背脊。

纪美希不自在地转开视线，也低声说了一句节哀，但他耻于让任何人听到。

“姑娘，对不起。我刚才太慌张了，我一门心思想着怎么不掉下去，魔怔了，根本不知道我自己做了什么，等回过神的时候什么都晚了，对不起。”老人九十度下腰，朝纪朵芙鞠了一躬，动作缓慢而郑重。

纪朵芙慌张地还礼，笨重的衣服差点压得她一头栽下去，还好纪美希眼疾手快，在她身形不稳时及时接住了。

纪美希给了纪美希一记眼刀，纪朵芙抬起颧骨，笑成了一张盾牌。

“没事儿，大家都一样，我也没受到什么伤害。”纪朵芙因为心虚，对老人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还偷偷看了纪美希一眼。

“而且啊，您其实还帮我解开了最后一个心结呢，按理说，我应该谢谢你才对。”纪朵芙露出了和闺蜜小声聊八卦时的暧昧神色。

“啊，我知道，我看出来了。”老人居然接住了，还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不是，我就随口一说，您看出什么了？纪朵芙震惊。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老人自顾自分析起来：“那个文化人帅哥拜托那个穿皮衣的叫周舜的小流氓向你道歉，我猜那个皮衣小流氓肯定没道歉，不仅没道歉，肯定还对你说了很多难听的坏话。但是那个文化人不知道，第二天来找你复合，我猜他当时心里想的是，你肯定会非常感动的，因为他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作为一个男人连这种东西都不在乎了。所以你跟他分手，他懵了，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而且他相信你以后一定会后悔，他等着你主动认错，过来找他复合。我猜他分手后从来没挽回过吧。”

被说中了。

纪朵芙本想卖个关子，开个小玩笑活跃气氛，没想到被人分析得明明白白，一时心里有些微妙。

纪美希瞄了眼已经站在中凳一边的“文化人小帅哥”和“皮衣小流氓”，“皮衣小流氓”捂着上身仅剩的布料，因为疼痛表情狰狞，而“文化人小帅哥”眼镜腿儿断了，眼睛趴在鼻梁上，神情警惕，很快察觉到纪美希的视线，瞪了过来，纪美希移开目光，心想原来如此。

这个老头不简单。

至少取绰号还是不错的。

老人低下头，小声补充道：“姑娘，我看出来你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体条件感到自卑，我刚才那话也没有冒犯的意思。你真的很厉害。”

纪朵芙一愣，随即苦笑道：“谢谢。”

她觉得老人高估了自己。也许刚开始她是不自卑的，因为她把感情想得太梦幻了。

可是现在，哪怕她已经从冰冷的现实中走出来，也不过只能做到不允许任何人责怪自己，因为她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至于别的什么，她已经不再触碰。

“真的，我遇见我老伴的时候，她脸上有三道疤，从额头一直到下巴。是因为她十六岁的时候，她所住的地下城被攻破了，一只变异大猫在她脸上划了一道。阿弥陀佛，还好机械人及时赶到，把她救了，送到我这边的地下城，否则我的人生就完了。”

老人的语气很滑稽，纪朵芙笑出声了，但眼睛热热的。

纪美希习惯性探了探裤子，才发现自己的外裤已经脱给老人了，他的防水紧身裤摸起来特别顺滑。

他盯着老人眼色微深的袋口，希望里面的纸巾没有被打湿。

纪朵芙的泪腺非常丰富，一哭就停不下来的那种。但比较神奇的是，经过多年历练，她的悲伤情绪消散得很快，往往眼泪还在流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有条不紊地计算账目、整理货物了，甚至跟人打电话声音都不带哽咽。

所以现在纪美希如临大敌。

“所以啊，扎马尾辫的小姑娘，你听好了，不是我自夸，而是真爱真的不在乎这个。我儿子老说我俩是灵魂伴侣，那玩意儿太虚了，我俩就是两个大粗人，天天关心柴米油盐的事，哪来的什么灵魂啊。她还在的时候，我觉得我喜欢得特别庸俗，我就喜欢她这个人，从头发到脸到脚底板都喜欢，我连她穿过的衣服和鞋子也喜欢，就是一种特别外表特别俗气的喜欢啊。

“我一直觉得，女娲造人的时候，一定是成双成对的。咋弄的呢——先捏两个比较粗糙的泥人，一男一女，让他俩面对面站着，对方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以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和自己很像，但是又有点儿不一样。他们看着对方，也在想象着对方，然后女娲就按照女人眼中男人的样子，捏好了男人，再按照男人眼中女人的样子，捏好了女人。

“然后再把他们丢到不同的地方，让他们费劲千辛万苦找到彼此。这很不容易，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很细微、很隐蔽，只有试过才直到，所以才有那么多失败的案例；但是这也很容易，因为他们一旦遇到了，绝对不会在错过，因为他们是彼此的想象，也是彼此的缺口，因为这个人是为我而生的，因我而存在的。

“所以啊，这世界的人，无论高矮美丑，都会在另一个人眼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吸引力，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是命运使然。所以啊，扎马尾辫的小姑娘，别灰心，你只是还没遇到你的泥人而已，对你的泥人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恩赐。”

也许是内心破有底气，老人的声音逐渐抬高，最后甚至像演讲家一样挥起了手。

但他的态度中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成分，仿佛说的全部都是肺腑之言。

因此即使是童话般的文字，也让人忍不住相信这是真的。

很多人都听见了，很多人都陷入了沉默。

或许只有纪美希一个人没有被打动，他只是有些漠然地想：“扎马尾辫的小姑娘”？

老人取绰号的艺能失灵了。

至于什么成双成对，泥人，为我而生，纪美希一个字都不信。

他此时唯一在意的是纪朵芙终于还是哭了，她哭得无声无息，以至于周围那些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都没有察觉，除了自始至终保持清醒的纪美希。

他抽出老人裤袋里的纯白纸巾，凑到鼻边闻了闻，没有异味，于是把至今丢给纪朵芙。

不一会儿，一直在他们旁边帮忙的中年男人开了句玩笑：“如果这么说的话，我爱人的想象力也太匮乏了吧。我把她想得那么美，她居然这么对我？”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射到中年男人的身上，他挺拔高大，五官虽不精致，但有一股英武之气，整个人称得上器宇轩昂，绝不是想象力匮乏之作。

想到这个男人可能在缓和气氛，众人纷纷和善地回应道：“大哥太谦虚了”、“俊男美女，天造地设啊”。

苏晓妍从头到尾听得非常认真，最后终是忍不住问：“大叔，您爱人没跟你一起来吗？”

这话一出，周围人纷纷黑脸，就连周舜也罕见地露出尴尬神色，低下头小声地向苏晓妍解释着什么。

解释什么也很好猜，因为大家都知道，在末世里，基本上是默认一家人一起搬迁的，如果家人不在身边，要么是断绝关系了，要么是已经去世了。

饶是如此，这趟转运卡车真正拖家带口的人其实很少，大部分都是两个人、三个人的组合，也没有多少小孩子。也有不少像虞修、苏晓妍和周舜一样，因为关系亲近而结伴的小团体。

当然也有例外，但是这个例外大多处在男性角色上，比如纪美希和纪朵芙的父亲在地上城当佣兵，地上城还有一些例如安保、建筑、司机、清理工等从事体力服务业的从业者，这些人在地上城全年无休地工作，偶尔才会有几天假期，这样家人才能享受更好的居住条件和生活水平。

然而女人，如果不是出生在地上城的女人，基本上是无法去地上的。因为她们无法在地上谋求一份工作。室内家务已经可以由低级家务机器人承包，而一些轻工业工厂也全盘转移到地下。

因此，明明有爱人的男人却孤身一人搬家，是一个悲剧的信号。

果然，男人听完苏晓妍的话，低下头笑了一下，说：“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我一定会和她算算这笔账的。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而我甚至在她的众多追求者中都不能出挑，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众人又纷纷感叹神仙爱情，命中注定。

纪朵芙擦干了眼泪，有心开一句小玩笑，对老人说：“您真是个情圣，如果您儿子还在世的话，我真想认识认识他。”

啪——

这话一出，气氛又冷掉了。

怎么这两个小姑娘一个赛一个不会说话呢，专门揭人家伤疤算怎么回事。

纪朵芙眉间抽了抽，心里颇为后悔，哭过一场之后，她的警惕性大大降低，总是做出一些不考虑后果的举动。

她的本意是称赞老人的情痴，顺便表达拥有这样赤忱之心的人可遇不可求。

老人却并未如同大家所预料的那般露出悲怆难过的表情，反而像是被点燃了一样，豪爽一笑，道：“那小子不行，那小子就是个游戏人间的浪子，老是有小姑娘找上门，都是他放假回家那几天招的，她们找不到人，我替他挨骂，要不是打不过，我恨不得打死他。”

众人听完，俱是忍俊不禁。

老人又悄悄对纪朵芙耳语：“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呢，经历的多了，自然就有经验了。所以姑娘你信我，你的泥人就快要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了，你很快就会获得幸福了。”

喂，刚才还是爱情导师呢，怎么转眼就朝着算命的方向一路狂奔了，纪朵芙在心里吐槽道。

但没有谁不喜欢听吉祥话、祝福语，纪朵芙笑眯眯地瞄了一眼表情僵硬的纪美希，艰难抬起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老人说：“爷爷，麻烦您帮忙看一下这位的桃花运。”

既然您这么会说，那就……多说点好听的吧。

和虞修分手这半年来，纪朵芙渐渐把这些情啊爱啊的东西看淡了。

相比之下，她更在意弟弟的感情发展。

面瘫又别扭的弟弟，会遇到一个怎样的人呢？

感觉会很有趣。

老人被当成一个算命先生也不生气，眯起眼睛盯着纪美希，左手缓慢地抚摸他的山羊胡子，右手掐指一算，露出一个仙风道骨的微笑，道：“嗯嗯嗯，哦哦哦……”

纪美希一听纪朵芙恶作剧就转过身去了，听老头在他背后嗯嗯嗯哦哦哦啊啊啊哼个没完，不由脊背发痒，心生一阵恶寒，他索性转过身来，看看老头子能说出些什么。

“这位微笑唇的小伙子吧……”老人摸着下巴，沉吟片刻。

‘微笑唇’的小伙子纪美希已经把嘴角抿成一个拱形，他想抽之前的自己一巴掌，他怎么会认为这个老头擅长取外号？

纪朵芙在一旁煽风点火：“快说，快说！”

老人又掐指一算，说：“他的面部线条柔和，天庭饱满，眼镜和嘴唇的走向都是上扬的，是个有福之像。”

又跑到面相学上了？纪美希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是个记仇的人，虽然老人刚才的主动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毕竟还是给纪朵芙带来很大的危险，因此他对老人并无好感，再加上此时他又在装神弄鬼，戏弄于他，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纪美希真想立刻拂袖而去。

“快看！就是这个表情，因为常年一脸苦相，把原来的气运都冲散了！”老人看什么凶神恶煞一样指着纪美希的脸，痛心疾首道，“微笑唇的小伙子，你一定要注意，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泥人理论吗？如果你强行改造你的自然本相，久而久之就会面目全非，那样你的爱人可能再也无法认出你了。到时候，只有你认出了他，而他认不出你，会非常悲剧的。

“答应我，从今天开始，每天笑十五次。一个月之后，翻倍。坚持一年，保证你的气运、桃花运约好了一起来找你！”

“哈哈哈哈哈哈。”纪朵芙差点笑岔气，一点儿没给纪美希留面。

她也觉得老人已经变得有点神神叨叨的，然后实在太有意思了！

纪美希尽力扯大嘴唇，露出一口白牙，他的唇色浅淡，脸色更是常年如纸一般苍白，眼珠子又比寻常人更黑更大，因此笑起来像个没有生命力的瓷娃娃，仔细一看，还有点鬼气森森的。

“这样笑吗？”纪美希用他毫无起伏的冰冷声线问道。

老人搓了搓胳膊，脸色严肃地说：“这种事情不可开玩笑，专心练习。”

纪朵芙也搓了搓胳膊，然后才意识到她搓的是好几层衣服，鸡皮疙瘩在最里面。

“那个，爷爷，你能猜到属于小美的泥人是什么样子的吗？”纪朵芙顶风作案。

“不妨一试！”老人又掐起手指，低头沉思一阵。

“有了！”老人眼前一亮，笑着说，“这位微笑唇小伙子的爱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金发、长相美丽，让人一见就心生愉悦之感。非常爱笑，非常优雅，非常贤惠——手艺活、家务活信手拈来，绝招是做饭非常好吃，而且很爱猫。是一位地上贵族，擅长球类运动。”说到此处，老人眉头微皱，像是遇到了困难，接下来的话有明显的滞涩之感，“但是就如同好事多磨，这个人也会……历经磨难，内心忧郁脆弱，并且非常骄傲，在感情上很被动，甚至有一种献祭的精神。因此，你一定要主动出击，否则恐怕遗憾终生！”

……这么一大摊，到底是怎么编出来的。

老人显然不懂留白艺术，装神弄鬼最忌讳具体而微，一定要“大而化之”。

厨艺好、擅长球类运动什么的，不要太离谱。

说得越多，越容易穿帮。

尽管如此，纪美希心里隐隐有些怪异，像是什么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没有留下痕迹，但没法让人忽视。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心想他不会真喜欢这种类型吧。

不要，他最烦麻烦的人。

纪朵芙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她也不是真信，只是觉得很好玩。

她无法想象弟弟在感情上主动是什么样子，在纪朵芙的印象里，纪美希一直是默默守护的类型。

他对外人非常排斥，也会非常谨慎、冷酷地筛选能够靠近他身边的人，但是一旦他把一个人纳入自己的生活圈，一定会对那个人毫无保留、倾尽全力付出。

但是相应的，这么多年，他一直为了别人而活，从来不为自己要求什么。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的出现，让纪美希按捺不住，主动出击，那一定是喜欢到极点了，一定是誓不罢休，海枯石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