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会儿,吟月三人相偕回到桌边。说笑闲聊半盏茶,楼下骤生喧闹,凝眸瞧了过去,原来是说书人站到了人前。
一名男子,约莫不惑的年纪,容颜普通着了粗布青衫,气度却是深邃不凡,看着就是饱读诗书的。初夏几人极少出府,不知眼前这位其实是个生面孔。算上今日这次,不过第三次登台。不过这人是个有本事的,说了两回书便将茶客的心抓得死死的,人一上来,吆喝声和叫好声便竞相响起,似澎湃热浪,转眼间,滚烫了楼宇。
“终于又等到先生了。”
“上次的书该有结果了吧?”
“听了这么多的书,还是觉得先生说的最是扣人心弦。”
“先生赶紧开始,在下等不及了。”
初时,初夏没太当个事儿。一是不太热衷听书,二是带着两世的记忆,这种场面根本无法勾动她的情绪。直到她听到说书人说到九重天上的宠妃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化外高人打得魂飞魄散,同时死去的还有她和天帝的孩子……
这样的情节对于茶客来说甚是新鲜,议论声在各处响起,
“死了?”
“所以那高人哪儿来的?上界天的大帝?”
“管它呢,妖妃人人得而诛之。”
“竟真是这样!搁凡间,妖妃也没几个有好下场。”
“艳极必短命,还是平庸点好。”
“谁杀的?恁残忍了,孩子都不放过。”
“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搁哪家都是大忌。”
初夏隐隐听到了些,眸光骤冷。未加思索,素手一挥,青瓷茶杯笔直地撞到地面,带出了砰的一声闷响。说书声和议论声嘎然而止,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二楼。少女临窗侧坐,轻纱遮面,无法瞧清她的模样,只能经由从她身体里迸发出的气息和她的动作确定她的情绪。
她很愤怒,缘由不知。
延礼的目光亦停驻在薄柔的面纱上,蕴着一丝疑惑。
楼上楼下对峙片刻,吟月等人从怔愣中醒转,但这会儿,没人敢说话。初夏性子温善,极少动怒,眼下会这般,肯定是恼狠了。在这一刻,众人皆以为初夏会继续发难。结果她并没有,不仅没有,还轻笑着道了句,“不小心手滑撒了茶,若是扰了各位听书的兴致,还望海涵。”
佳人眉眼含笑,又诚心致歉,茶客也不好过多纠缠。注意力回归己身,以及说书人身上。
唯有那说书人多瞧了初夏几眼。经此一遭,这地儿初夏是不想呆了,在延礼几人的陪伴下安静离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说书人从茶楼走出。走了一段,他隐约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加快脚步左拐右躲,却还是被一步步逼入了幽冷深巷。
他瞠目望向眼前的蒙面黑衣人,“你是谁?”
黑衣人:“有贵人邀先生进府说书。”
尾音还未落定,说书人的眼前便是一黑,紧接着,意识也散了。
……
将延礼送回府,初夏又悄然出来。
这一次,她的身边只有吟雪一人,三个侍婢中,吟雪武艺最好,师从隐世大侠徐继清,胜过世间无数男子。那一截轻纱仍然覆在她的脸上,藏住了艳色,也掩盖了她脸上的情绪。一路上,吟雪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地守护着。
马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停驻在一座私人宅院前。这座宅子是初夏十岁生辰时,外祖父郁老赠与的。前院种满了初夏喜欢的樱花,每年春天,她都会来这里住几日,流连樱花树下,或是依窗赏花读书。
今年,已经来过了。是以通过悠长的樱花林时,吟雪终是多问了一句,“小姐,今晚可要在这里休憩,奴婢好先做安排。”
初夏答:“不用,事了了便离开。”
吟雪:“诺。”之后便没再多言。
两人进了厅,侍女仆从皆恭顺地朝初夏行礼问安。
初夏轻轻颔首,径自进了书房。吟雪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是负责小姐安全的侍卫钱酩,另一位......竟是茶楼里的那个说书先生,不禁思绪攒动。
难道小姐在茶楼是真的恼了?头一回,也是独一份。这说书先生可是真有本事,小姐的反应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怎地如此过激?又或是真的严重,只是旁人不清楚缘由罢了。
初夏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翩然入座,姿仪万千。目光却蒙了一层冰雾,不复平日里的温润柔和。
“你是谁?今儿说的故事又是怎么来的?” 语态和音量认真较起来,同往日无异,只是言语直接而冷冽,带着让人心颤的压迫力。
说书先生闻言,先是错愕,片刻后归于淡定,轻松笑言,“小民不知小姐在说什么,只知依玄钺律法,小姐这般做法实属不妥。”
初夏听完,忽然冷嗤了一声,短促,又有些漫不经心。
说书先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不知是强作镇定还是真问心无愧,“小姐为何发笑?小民可是说错了什么?”
这回,初夏没再回避他的问题,轻笑道,“律法?在这北境,我杀你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你背后的人又能耐我何?他要敢,今天就该自己站在北境,而不是透过你铺呈那些过往。”
初夏此刻,显得无比冷静强势,令得说书先生暗自颤栗,吟雪和钱酩也是惊诧不已。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如显露出来的那般镇定自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人现在就将目光投向北境,这个故事又是讲给谁听的......
不该阿。
“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说了我便护你后半生周全,不说的话,我就杀尽你九族。” 声音温柔得足以捏出水,说的话却残忍过世间最恶的魔。
说罢,唤了吟雪泡茶。
吟雪领了命出去,少了一人,书房更显静谧,呼吸都似有回音一般。时间也因此变得难熬,恍若一息被撕裂成无数断,每一段再分裂,如此反复,不见尽头。
饶是说书人是个极度冷静自持的人都被逼到崩溃,倏然间跪倒,五体投地,“小姐,小民愿将知晓的一切全都道出,只求小姐能饶过小民和家人。”
说书人来时,不曾想会闹到此番境地,毕竟只是说个杜撰出来的故事。而且他走过北境许多地方,专挑当地出了名的茶楼饭店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初时的担忧与警惕都快散干净了。哪里知道会撞上这么个女子,外表似神若仙,手段却是狠戾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他怕了,真的是怕了。
初夏睇着他,嘴角翘起了一道微弱的弧度,“你可想好了?”
说书人不敢抬头,声音颤颤,“小民想好了。”
初夏闷而轻的应了声,落至说书人耳畔,他急切开口,“小民原是北境照州人,本就是个说书的。两个月前,在照州一茶楼说完书回家途中,得遇一锦衣男子,那人......”
那人有些年纪了,乌发糅了白。举手投足一股子书卷气,一眼看过去便知是个读书人。然,他并不似一些读书人傲气矜高,眉目温清是个好相与的。他邀他喝了茶,期间天南海北的聊着,彼此甚是投契。
要分开时,他忽然递了张大额的银票过来,立保钱庄,全国范围内通兑。并且对他说,只需帮他做一件事,就可以得到这张银票。
在知晓了要做的事情后,他没多权衡,便应了下来。说到底,就是贪恋这惊天的钱财,下意识地淡化这事儿背后的危险。如今,只觉悔不当初。这天下,怎么可能有白吃的午餐呢?
初夏听完,陷入悠长的沉默,久到说书人心间堆满了惧怕,颤声保证,“小姐,小民的话句句属实,如有一句不实,天打五雷轰,家中亲眷和自己皆不得善终。”
终于,初夏有反应了。
她望着说书人,星眸中的冷意散了稍许,“你可知那读书人是谁?”
说书人:“小民不知。”
沉吟一息,初夏又问,“那你可还记得他的长相?”
说书人实话实说,“记得。”
初夏说好,而后轻轻笑了声,“先生,起来说话吧。”
说书人身体颤了下,没敢起来,直到钱酩依着初夏的命令拿了把椅子过来,搀着他起身。
他坐定,被迫面对初夏。少女闲适地坐在那里,墨黑的长发似上好的丝缎垂落于她身后,衬得她肤光胜雪艳色隐现,叫人心神沉醉却又不敢长久直视。
说书人不自觉地垂敛了眸子,片刻后,他听见初夏说,“这故事,先生以后莫再讲了,能够忘记就更好了。”
说书人仓皇应好。
初夏:“我先前的承诺依旧作数,先生若是愿意,我可以送你和家人去镇北军的势力范围安置,得少将军初长宁护佑。”
死里逃生,说书人不禁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上则是急切应了下来,“小民多谢小姐。为避免危险,小民想快些回照洲接家中老小.....”
初夏却道,“你将地址交与钱酩,自会有人去接。而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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