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中心现下守卫森严,阿姣不敢接近,只能加入外围洒扫的宫人中,清理被乱军铁蹄踏过的废墟。
“你是哪边的人?以前不曾见过你。”身边一个小太监道。
阿姣道:“我原先是住在东边厢房的。”
小太监吃惊:“那你能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庞王的军队就是从行宫东边来的,听说杀得几乎没有活口了,我们西边的倒还活下来了一些。”
阿姣:“运气好罢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小太监忧心忡忡道,“这行宫成了造反之地,今后怕是要荒废了。倘若皇宫里不要咱们,咱们就只能去达官显贵府上碰碰运气了。”
“不知道。”阿姣说,“听天由命罢。咱们这样的人,也做不了别的事。”
小太监不由叹了口气。
……
“娘娘,查过了,那戚卓容确与名册画像上长得相符,其他的太监也辨认过了,应是本人不错。”
皇后垂眼道:“是与他相熟的太监?”
“不是。”刘钧回复,“与他相熟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还活着的,基本也就是认个面熟的程度,话也不曾讲过几句。他们说与印象中的戚卓容长得一样,举止习惯也相差无几。听说这戚卓容平时就做些普通洒扫工作,连行宫中央都没入过。”
皇后不语。
“既查不出什么,就罢了。”旁边的一名须发掺白的男子说道。
“是,首辅。”刘钧拱手。
“左右太子也无碍,想来并不是庞王的人。”陈首辅道,“大约只是一个想投机的太监罢了。你面上赏赐些银两,等过段日子,派人解决了便是。那地道里头不知道他同太子花言巧语了什么,竟让太子这般在意他。”说到这里,他不由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你怎会连底下有地道都不知?”
“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我又岂能知道啊,父亲!”皇后委屈道。
陈首辅面色沉沉,半晌,道:“太子呢?”
“在侧殿候着。”皇后答道。
“把他喊过来。”陈首辅转过身,看着帐帘后床上躺着的人影,“让他们父子见最后一面罢。”
天照二十五年六月初二,庞王举兵谋反,夜袭定州避暑行宫,所幸都司援兵及时赶到,将庞王当场诛杀。然,帝于当晚意外中箭,回天乏术,终因毒发于初五崩殂。是夜,天降大雨,哭声震天。
次日,皇后携太子扶灵归京。
这行宫之中,人人皆着白衣,来去匆匆,没有一丝杂音。已经改名换姓的戚卓容低头打扫路面,这是扶灵车驾的必经路线,不可有一粒碎石,防止颠簸惊扰了陛下安灵。
“戚卓容?”
戚卓容抬起头,顿时一凛。
面前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一身素白的内宦袍子,细细的眼睛眯着,正上下打量着她。
她认得这个人。
在宫外面的时候,她曾和哥哥远远见过他一面,他奉命出宫办事,坐在马车里,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到了目的地下车,也是踩着小太监的脊背作台阶。
“刘公公。”她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你认得咱家?”
“这宫中岂会有人不认得刘公公?”戚卓容低眉顺眼道。
刘钧哼了一声:“油腔滑调。”他将袖子一拢,摸出一只盒子来,“你此次救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念你有功,特命咱家来赏你。”
戚卓容一听,心便冷了一半。
皇后会派刘钧来打赏她,分明就是不打算将她留在小太子身边。但她还是不得不跪下谢恩:“谢娘娘赏赐。”
“起来吧。”刘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戚卓容闭了闭眼。仇敌就在眼前,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因庞王造反一事,近来行宫中严加管控,四处都有巡逻卫队,普通宫人身上更是不可携带任何锐器。她不是不能徒手相搏,只是代价太大,为了一个刘钧,没必要把自己也赔进去。
她是家里仅存的希望,她必须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
她起身从刘钧手中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盒成色上好的珍珠。
赏赐已经送到,刘钧拂袖要走,却被忽然叫住:“公公留步。”
戚卓容转到他面前,重新递上盖好的锦盒:“公公近来操持过度,这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刘钧停住,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皇后娘娘赏给你的东西,你是看不上,要咱家还回去?”
“奴婢不敢。”戚卓容上前一步,直接轻轻掰开刘钧的手掌,将锦盒塞了进去,“只是奴婢人微位轻,这样贵重的赏赐,放在奴婢这里岂不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只有放在刘公公这里,才能有它该有的用处。”
刘钧垂眼看了看那锦盒,既不收起,也不退回,只斜睨着她。
戚卓容四下一扫,道:“今日日头毒辣,此处又无绿荫遮蔽,公公想必也是热了,正巧奴婢屋子里头有泡好的凉茶,公公可愿屈尊前去歇一歇?”
刘钧抬了抬下巴:“带路吧。”
她这几日都是和其他太监一起住的大通铺,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外面干活,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她用袖子擦了擦桌椅,又给刘钧倒了杯茶奉上。
下面人喝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茶,刘钧意思意思拨了拨茶盖,连嘴唇都没有沾湿:“说罢,你是有什么事?”
哥哥给她的纸抄上写了打听来的刘钧喜好,无非是钱财、瓷器这些身外之物,她身无分文,眼下皇后正好来赏赐她,她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刘钧,看来倒是起了点作用。
“不敢欺瞒公公,奴婢那夜救下太子之时,太子曾答应奴婢,往后要提拔奴婢去东宫做事……可眼看太子就要扶灵回京,奴婢……”
刘钧蓦地冷笑出声,茶杯重重一搁,溅起几星水痕:“痴心妄想的东西!太子年纪小,一时兴起说了几句,你倒还真惦记上了?”
看戚卓容脸色发白,又缓了语气道:“我知你并无坏心,毕竟是立了功,人嘛,想往上爬也无可厚非,只是你须得知道,能在东宫伺候的,哪个不是有资历的精细人?东宫的名册那都是要呈给娘娘亲自看的,娘娘不点头,谁又敢放人?你入籍未满一年,又是外围洒扫,从未伺候过贵人,你让咱家想帮你都帮不得啊。”
“公公……”戚卓容恳切道,“奴婢学东西快,劳烦您再去跟皇后娘娘说说好话,通融通融。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会一直记得的。”
“也罢,”刘钧起身道,“咱家就帮你说上几句,只是贵人们终究心思难测,咱家可不敢保证。”
这是陈首辅发话说要解决的人,留着一盒珍珠在他身上,着实是浪费。
“多谢公公!”戚卓容看着刘钧撩袍出门,忽然又道,“对了,那夜奴婢与太子殿下在一起,说了许多话,其中殿下就有提到公公。”
刘钧脚步顿住,回首不动声色道:“哦?这可真是奇了,殿下同你说什么了?”
“殿下说……”戚卓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他周围伺候的宫人都很是无趣,不爱说话,唯有公公您话多一些,可是殿下又觉得您年纪大了,太啰嗦了一些。”
周围一时寂静。
片刻,刘钧眯着眼笑道:“这真是殿下说的?”
“涉及殿下,奴婢岂敢说谎!”
“你今天告诉咱家这些,是为什么呢?”
“公公,”戚卓容抬起头,用一种忐忑又明亮的目光望着刘钧,“虽然奴婢自幼长于民间,规矩还要慢慢学,但是这世上规矩端正的人何其多也,能得太子欢心的却少之又少,奴婢有各种法子能哄殿下开心,这有什么不好呢?”
“放肆!”刘钧阴沉道,“你这是打算教唆太子?当心拔了你的舌头!”
戚卓容立刻以额触地。
刘钧双手拢在袖子中,注视着这身板瘦削的小太监。眉清目秀,能说会道,又正年轻,无怪乎殿下会喜欢他。
“奴婢想进东宫,一是为了自己,二也是为了公公啊!”戚卓容一字一句道,“谁都知道,在这宫中内务大小,除了皇后,便是公公说了算。可殿下总要长大,又不亲近公公,公公不早为自己打算吗?只要公公手下有人能讨殿下欢心,公公何愁未来的日子呢?”
她想起哥哥在纸抄上记录下的传闻,抬起头,殷殷地望着刘钧:“奴婢愿为公公义子,从今往后,公公便是奴婢的恩人,奴婢的义父,往后奴婢若是顺利进了东宫,还有的孝敬您!”
闻言,刘钧的目光变了变。
他年纪大了,确实早有收个义子的念头。在皇宫中不乏有小太监向他示好,他都暂时按下了,打算等行宫避暑结束后再细细考察。如今忽然冒出一个救驾有功的小太监……
他不由哂笑,陈首辅说的不错,这小太监着实会投机。
“年纪轻轻,胆子不小!”刘钧冷哼一声,“心里不想着正道,如何能伺候好主子!”
“奴婢没有不想着正道!奴婢心里总想着不能辜负殿下的喜爱,要为殿下分忧才是,可奴婢一介粗人,若无人点拨,上哪学好如何伺候主子呢?还望公公垂怜!”
刘钧摸着袖中那一盒珍珠,又想起太子说的那些话,不由冷了脸色,道:“咱家出来得够久了,得快些向皇后娘娘回去复命才是。”
“奴婢送送公公。”
“不必。”刘钧道,“你还是先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干好罢,别到时候先因为打扫不力,冒犯了车驾而掉了脑袋。”
“是,谨记公公教诲。”目送刘钧离开,戚卓容终于皱起眉头,掸掸袖子,又找了块布巾浸上水,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手。
真叫她恶心。恶心刘钧,也恶心自己。
可想要站得更高,就必须付出代价。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有自己的势力,才能彻彻底底报了家仇——她要的从来不只是谁的项上人头那么简单,她要的,是一家人的清白,是死去的人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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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去了这么久?”皇后整理着小太子的衣襟,看到门口进来的刘钧随口问道。
刘钧看了一眼小太子。
许是因为父皇驾崩,小太子这几日都很是伤心,精神也不好,下巴都尖了不少。皇后动作一顿,拍了拍他的肩道:“下去吃点东西吧,马上要回京,得养精蓄锐。”
小太子依言离开后,皇后道:“有什么事想说?”
刘钧躬身在她耳边说了方才戚卓容转述给他的话。
皇后不由挑眉,轻呵一声:“刘钧啊刘钧,原来元儿就是这么看你的。”
刘钧讪讪一笑:“殿下正是爱玩闹的年纪,是老奴服侍不周,让殿下不快了。”
“那个戚卓容跟你说这些,是有所求?”
“正是。”刘钧答道,“他想进东宫,在太子身边伺候。”
“他倒是可着劲儿想往上爬。”皇后不以为意,“不过太子今日还又提了一回把他拨到身边来的事情,被本宫给搪塞过去了。”
“殿下鲜少提要求,难得遇到个顺眼的宫人,若是不允,只怕将来会心心念念惦记着,万一与娘娘生了罅隙就不好了。”刘钧道。
“你的意思是要答应太子?”皇后瞥了他一眼,“可我瞧着这戚卓容也不是个安分的,太子年纪小不懂事,万一养虎为患可不得了。”
“老奴明白,首辅大人也说过,过些日子就要把他……”刘钧压低声音,“但是娘娘,您仔细想想,若不是戚卓容,咱们又怎么晓得殿下看起来好说话,实则心里头觉得周围人伺候得都不好呢?他有什么想法都压在心里,连娘娘都不告诉,长此以往,等殿下长大了,还不知要成什么样。眼下有个现成的小太监,初次见面便得殿下青眼,若是以后长伴殿下身边,殿下只会愈发信赖他。这个戚卓容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人还算聪敏,知道该讨好谁,如此一来,娘娘还怕什么呢?”
皇后若有所思。
太子才八岁,在宫里向来没什么架子,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若不是那小太监透露,她也想不到他心里原来在想这些。太子怎么看刘钧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当太子时尚且如此,往后登基当了皇上,还不知背着她会做什么。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皇后道,“不过你今儿替他说了这么多好话,他是给了你什么贿赂?”
“娘娘这可就冤枉奴婢了,娘娘眼皮子底下,奴婢哪敢做出那等事来。”刘钧笑道,“只是奴婢也确然有些私心,如太子殿下所言,奴婢也确实年纪大了,这年纪一大,就忍不住想着养老送终的事情,像奴婢这等人,没个孩儿承欢膝下,因此早就打算收个义子……”
古往今来,宫里但凡有点权力的老宦官,都会收下面的人做义子,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那戚卓容年纪轻,长得好,又愿意听话,刘钧起了这个心思也不奇怪。
“他真没贿赂你?”皇后半开玩笑道。
“娘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刘钧也赔着笑脸,“那戚卓容从前就是个洒扫杂役,能有什么值钱东西?也就今儿娘娘赏了他一盒物件,他头一回得这么重的赏赐,哪里愿意转手送人,还谢了好久的恩呢。”
皇后拨弄着长长的护甲。穷惯了的下等人,见钱眼开,见风使舵,虽然小聪明不少,但终究是太浅薄了些,成不了大事。不过,这样的人若是给刘钧做了义子,倒是更好掌控。思及此,她颔首道:“去请首辅大人过来罢。”
……
戚卓容没想到她的请求这么快就有了回应。她都已经在计划如果这次不成,如何才能再打点人离开行宫进入皇宫了。
这次来传话的是位宫女,是皇后身边的柏翠姑姑,让她随车队一起回京。
“姑姑稍等,容奴婢收拾一下包袱。”
柏翠却笑道:“戚公公有什么可收拾的?把随身带的物事收一收便罢了,其他的,皇宫里难道还会没有么?”
戚卓容便听了她的话,只极简单地收了一些随身的零碎,便随她去见了皇后。
说是见皇后,其实皇后已经坐在了马车中,柏翠通禀后,那马车帘子也没有撩起来见她一面,只有柏翠又下了马车,转达了皇后娘娘的口谕。
内容无非就是念她有功,加上太子喜欢,便破格提拔她入东宫,做太子的贴身内监。随后又严肃敲打了她几句,不可懈怠,不可骄矜,云云。
戚卓容谢恩后,便前往太子的车驾。
小太子显然是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车帘早早打起,见到她后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又意识到尚在国丧期间,迅速抿了回去,露出淡然的神色来。
“奴婢戚卓容参见太子殿下。”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起来罢。”小太子板正道,“你看我同你说过的事,必然会做到。”
“承蒙殿下厚爱,奴婢不胜感激,往后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小太子轻咳一声:“不必如此。”
车帘放下,戚卓容退至马车旁,见到刘钧,又是一礼:“多谢公公。”
刘钧却不接话,只直视着前方道:“后面跟着罢。”
“是。”
扶灵的车驾不久后便起了程,一路上只有卫队的盔甲摩擦声和车轮的辘辘声,太阳一晒,起了暑热,一条条白幡来回飘摇,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
汗珠从额头滚落,可戚卓容只能忍耐。这种时候,她倒是有些怀念起从前行走江湖的日子了,虽然风餐露宿,过得清苦,但也是想走就走,想歇便歇,犯不着在这儿白受罪。
她盯着前面刘钧的背影,在心里想象着倘若这时候一刀刺上去该有多么爽快——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快步匀速地跟着马车行走,还得保持仪态得体,戚卓容偷偷觑了一眼周围的人,见他们虽然都是大汗淋漓,但面上却没有一丝怨色,不由暗自摇头。这皇宫里的规矩真是可怕,把人都驯成了机械。
一个时辰后,车队暂歇。御马监的人来给马喂水喂草,卫队及宫人都安静有序地排队饮水解渴。戚卓容端了一碗水站在马车边喝完了,又想再去接一碗,正准备到队尾重新排,就听见身后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她:“戚卓容。”
她扭头,看见从车帘里探出一个脑袋的小太子,朝自己招了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她靠近了问道。
“你上来。”小太子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说。
戚卓容不由左右看看,为难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别看了,我是太子,我让你上来就上来!”小太子拉下脸,“你在等什么?连太子的话都不听了么?还得母后来请你是么?”
“奴婢不敢。”戚卓容别无选择,只得提衣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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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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