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闻戈觉得吧,像季轻云这样爱干净的人,就算要剖出他的妖丹,那也必是站得远远的,用剑来挑,绝不会让自己身上溅落一滴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剑将他钉在树上,然后……亲自用手来掏。

有人的手在自己身体里搅动的感觉毕竟很奇怪。闻戈忍了又忍,偏偏季轻云迟迟不肯给他一个了结。闻戈不由得想,难道季轻云其实并不知道,谛听的妖丹位于何处?这念头一起,他先忍不住笑了一下。

季轻云眼神陡然凌厉,触到闻戈妖丹的五指微一收拢,被他钉在树干上的闻戈身体立刻痉挛。他慢慢的问道:“闻戈,你在笑什么?”

闻戈看了一眼季轻云,又很快调转开目光。哪怕在慢条斯理的做着这么血腥的活计,季轻云看起来仍然清贵高雅,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树下与友人共赏落花,仅此而已。

“我只是突然间想明白了……”闻戈慢吞吞的道:“你为何要这样上天入地,碧落黄泉的追杀我。”

季轻云瞳孔微震:“哦?说来听听。”

闻戈仿佛察觉不到痛楚般,懒洋洋的道:“就是为了我这颗内丹吧!谛听为上古神兽,内丹可启动朱水逆时阵,令时间回溯……你一定是想回到藏珠身陨魂消之前,阻止他自戮。”

季轻云微微一笑。

闻戈顿了顿,道:“可我只是半妖,半妖内丹的力量,远远不足以令时间逆流。”

季轻云道:“无妨。辅以十万条妖命献祭,也堪堪够用了。”

闻戈的呼吸终于显出一丝凌乱:“十万条妖命……献祭?”

“是啊。”季轻云充满恶意的道:“你之前张口闭口,都是你的黎国子民。我偏偏——要以你黎国的十万妖命为祭!”

闻戈凝视着他,下唇颤抖:“季轻云,你也算玄门正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玄门正统,更要以斩妖除魔,匡扶天下为己任。”季轻云道:“这,就是玄门的大义。”

闻戈睚眦欲裂。见状,季轻云反而笑了,轻佻的拍了拍闻戈的脸,在他颊边印下鲜红的血掌印:“恨吗?恨就对了。谁叫你修为计谋皆逊于我,无力拯救同族呢?若有来世,切记不要投胎为妖。”

若有来世——

闻戈蜷缩在桃花树下的身体猛然一阵,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揉着眼睛坐起。心跳剧烈震响,险些裂开胸腔蹦出。

路过的同门弟子鄙夷的用眼角斜睨着他。

长风送来他们在背后的议论:“他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就大咧咧在棋盘上睡着了——”

“——半妖就是这样,不识礼仪教化……”

“不过是个犬妖而已,师尊为何还容许他在山上放肆……”

“嘘!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可是……”

闻戈跳下棋盘,团团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细胳膊细腿的。石桌棋盘边上还有一壶酒,他拎起朝台上一泼,对着水面照了照,果然映出一张额上带着新月妖纹的脸。

——妖纹未褪,说明他尚未成年觉醒。

难道刚才真的是做噩梦?

可又那么栩栩如生,直叫他撕心裂肺。

“季轻云……”闻戈慢慢念出那个萦绕在齿边的名字,一阵心悸。

头顶猛的被人一拍,闻戈哎呀一声,扭头看去,一个活泼泼的小姑娘跳了出来。她穿着鹅黄色衣裙,嬉笑着拉起他的手就跑:“小白,你还在这里发什么愣?季家的人已经到了,再不赶过去,可就没热闹看了!”

闻戈还没摸清头脑,已被小姑娘使蛮力拖走了。

还未到迎客峰的大广场上一睹季家人的风仪,半空中忽然金光一闪。闻戈与那小姑娘不由抬头,虚空中,忽然闪现出一个接一个的金色大字,似有人以天为幕布,提笔疾书。

小姑娘凝神看了片刻,啧了一声,道:“我说季家人怎么突然想起我们这等二流门派了,原来也还是惦记着谛听,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松开抓着闻戈的手,豪迈的一挥:“小白,你去吧!”

闻戈忽然想起来了,这穿鹅黄衣裙的小姑娘,是黎国王女,都音。

他眼睛一涩,险些流下泪来。但也知道当务之急是赶去奉神殿,以免掌教在季家面前丢了颜面。于是一点头,转身正要拔腿就跑,都音忽然又用命令的语气道:“小白!”

闻戈回首,都音叉腰道:“无论季家人求你什么,你都给我先拒绝至少三遍,才能答应!像掌教这样上赶着献殷勤,膝盖也太软,太丢脸了!”

王女不愧是王女,闻戈失笑:“是,殿下。”

他一路飞奔,连滚带爬,去的却不是奉神殿方向,而是千山派门下弟子居住的积雪园中。刚才空中金字传书,千山派弟子都赶去凑季家与谛听的热闹了,积雪园中正空旷无人。闻戈略扫了一眼四周,见左右无人,二话不说就朝园中的甜水井跳了下去。

甜水井挖得深,刚好够闻戈在落水之前扣住井壁,翻身滚进垂直于水面挖凿的洞门之中。那洞门内是一方幽室,以墙上夜明珠照亮。闻戈匀了匀气息,变回原形,踏进地上以金银线绘就的法阵之中。

法阵旋转着亮起,白光闪过,闻戈闭眼。

再睁眼时,他已到了奉神殿上。

环顾四周,阶下人头济济,正交头接耳躁动不已。

“神主!”掌教大喜。

见闻戈现身,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千山派在玄门之中,只勉强排得上二流。不像季家,是修真世家中执牛耳者,大能辈出,于人间朝政上亦很有势力。

虽然没有修仙上的人才撑场子,但千山派日子却过得不错,因为千山派上,有一只谛听。

世上哪有经得起放大、扒开、仔细看的人心呢?所以为了免得被谛听抖出一箩筐的黑料,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去砸千山派的场子。

谛听既是神兽,断没有只庇护人族,却不保护妖兽的道理。久而久之,千山派上,人、妖二族济济共存,相安无事,自成净地。以至于就连黎国王族,为求庇护,亦会将王女送来。

只是再耐得住寂寞的神兽,也受不了千百年镇守同一个山头的日子。忽有一日,千山派惊慌失措的发现,谛听竟然老夫聊发少年狂,离家出走了!

好在谛听走是走了,却没忘给千山派铺一条后路。不知它从哪儿扒拉出来一只混有谛听血脉的半妖,留给了千山派充场面。

那就是闻戈了。

千山派掌门那时抱着小小的白狗一样的闻戈,欲哭无泪。

再往后,千山派里建起了奉神殿。

千山派的谛听,也从过去人人可以聊两句心事的和蔼神兽,变成了常年闭关不出,非摆案焚香三催四请不会露面的门派象征。

说是露面,其实也只是通过阵法,投射在奉神殿外的一道虚影罢了。反正就像人看小白狗,觉得每只都长得差不多那样,人看谛听,也基本分不出有什么差别。

而闻戈,化为原型的时候,恰恰看起来像谛听,动起来像谛听,侧耳听心时,也很像谛听。唯有面对面接触时,修为略高的人,能察觉到他身上妖血不纯。

奉神殿的存在,恰能在拔高谛听地位的同时,隔绝了其余人窥探到他血统不纯的可能。

闻戈抖了抖自己嵌着六枚铃铛的耳朵,正想开口,忽然被一阵奇妙的感觉攫住,他情不自禁的伏在地上伸了个懒腰,直把每一个关节都拉伸出了噼啪声,才恢复到原本的坐姿。

舔着爪子,他道:“召我何事?”

角落里有人冷笑了一声,道:“谛听既善听心,又何必多此一举,开口相问?”

闻戈抬眼,这才发现角落里站着一个黑布拦眼的少年,脊背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站得笔直。

他身后,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猛的皱眉,呵斥道:“轻云!神主面前,不得无礼!”

轻云?季家人,莫非他就是季轻云?

闻戈心念急转。

所以,季轻云这个人,是真的存在的。这是否说明,那个梦,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梦?

如果不是梦,如果他真的经历过那样的一世……

闻戈抬腿一跃,下了台阶,饶有兴致的围着那黑布拦眼的少年转了两圈。

谛听原型类似白犬,但体型较犬类大得多,直立时可与人平视,绕着季轻云走时,俨然一只欲择人而噬的巨狼。耳朵大而直立,是尖尖的三角形,左右各串了三枚金环,环上缀着铃铛,随着他的脚步清声震响,替他掩过了旁人看到这一幕时心底发出的尖叫。

他道:“季轻云,你瞎了?”

这是喜事啊。只可惜自己担着神兽的名号,不然现在一巴掌把他拍死了,估计日后也不用做噩梦了。

季轻云抿唇不语,一副“何必废话”的模样。

停在季轻云面前,闻戈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红眸里染上笑意,道:“不光瞎了,还是你继母,秦氏亲自下的手。是了,秦氏在修仙上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制毒的本事可谓一流,难怪你们会束手无策,不远万里找到千山派来。”

话音刚落,奉神殿外便沸腾了起来,议论声四起。

这可是修真第一世家,季家的丑闻!马上有人兴奋的捅着站在旁边的师兄弟,道:“师兄,快,我们赶紧把这消息卖给百闻阁,可以赚他一笔!”

之前训斥过季轻云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面露惊惶,恳求道:“神主!”

闻戈掉头看他一眼,笑道:“怎么,想提醒我,家丑不可外扬吗?只是你不肯说,又不让我说,这可叫我们怎么交流呢?是,我能听人心,你也能吗?”

中年男子愀然不语。

“至于你们想问的事情……”闻戈歪了歪头,道:“季氏不是手握化神丹吗?为何还一副如丧考妣,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衰样?”

中年男子脸色越发灰败,颓然问道:“神主,难道小儿的眼睛,除了化神丹,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那秦氏……秦氏既然能配出此毒,手上定是有破解之法的,是不是?”

闻戈怜悯的看着他。他能洞悉人心,而这人心,指的是所有在场,以及不在场的人。他缓慢摇头,道:“可惜,秦氏此次并没有骗你。除了化神丹外,贵公子眼上之疾,无法可解。”

中年男子两股战战,欲言又止。闻戈却忽然感到一阵力竭。他知这是时间到了,跳回奉神殿内蒲团上,最后又看了一眼那仍然站得笔挺的少年,忽然又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尖锐的犬牙。

闻戈说:“季主,我必须提醒你……你已失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失去另一个吗?”

中年男子浑身一震,抬头看去,白光漫起,谛听已消失不见。

闻戈踉跄着走出阵外,倚墙坐下,长叹一口气。

神兽与妖怪一样,力量越强,本体越大。作为谛听来说,他尚且年幼,真正的原型,确实像只小小的白狗,并不威风。所以为了能唬住外人,每次上奉神殿时,他都要耗费力气进行伪装,消耗颇大。

只是虽然力竭,若能让三言两语,就挑拨得季轻云众叛亲离,那也值了。

季氏作为名门大族,家教森严,鲜少有家族密辛流出。所以虽然季轻云后来俨然已成了修真界的无冕之王,又因长相俊美不凡,清贵难言,迷倒了万千少女,但对于季轻云从前在季家的遭遇,大家虽然都狂热的试图去挖掘,但知道的确实不多。

闻戈只知道他是季氏家主嫡子,生母似乎也来自某个修真大家,但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亡故了。来自秦氏的继母给他生了个弟弟,季轻流。但季轻流天资禀赋远不如他,胆子倒是肥,整天琢磨着从季轻云手上夺取季氏家主之位。

后来季轻云一剑将季轻流执剑的右手给削了,季轻流才终于消停。大概被季家当废物一样养起来了,总之后来没再听过季轻流的消息。

闻戈敲了敲脑袋。梦里的那一世,季轻云似乎并没有被继母暗算得手,眼睛一直好好的,自然也就没有找上千山派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一回,天之骄子季轻云,年纪轻轻的,居然被人药瞎了!

当然,季轻云那眼睛,也并非真的那么无可挽回。只是季氏现今的家主还有一个全须全尾的小儿子,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季轻云倾尽所有,孤注一掷。

而接下来若要扶持小儿子作为季氏家主,那秦氏的所作所为,可就不能再追究下去了。不然以后季轻流的面子可往哪里搁?而秦氏一朝不倒台,季轻云在季家的日子,就一朝不得好过——不过,究竟是选择一个儿子的幸福,还是选择一个家族的未来,闻戈觉得季主会做出明智的决定的。

又歇息了许久,直到腿脚不再虚浮得打颤了,闻戈这才听了听积雪园中动静,翻井爬了出去。

抬头一望天色,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沾染了井下污泥的衣裳一脱,正准备将新衣服换上再去吃饭,门外忽然传来疾风骤雨一般的敲击声。

“什么事啊?”闻戈用牙咬着衣带,没好气的拉开门。

门外,都音喜孜孜的挽着黑布拦眼的季轻云,高高兴兴的道:“小白,快来看看你的新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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