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闻戈道:“短短十年间,因按剑经运气周天时,不会算数进位,导致爆体而死者,六人;因洗筋拓脉时,算错了自己道脉盈虚,引气过度,导致道脉崩裂被毁者,十人;还有试图修改剑阵者,本欲将百道剑光和为一束,却因为算错了剑阵数符,反而令剑光裂为千千万,以至于自己万剑穿心的,也有三人……”
他停顿片刻。
“每一个弟子的陨落,都是千山派莫大的损失。”闻戈继续道:“所以张大修的课上,会有这学剑术之前必得研习算术的规定,也是吸取了过去的教训,为了保障大家的生命安全。”
“你们在做什么?”张经纬负剑在背,大步跨入,不悦的道。
诸生立刻收起痴呆震惊的表情,呼啦一声散开,回位坐定。
张经纬在众人之间走了一圈,惊讶道:“刚刚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你们之中,难道就没有第二个觉得自己做出了答案的人?”
大家斗志昂扬的抬头望着他,齐声道:“没有!”
张经纬震了一下:“那你们……”他缓缓道:“还真是我带过的最差劲的一批……”
季轻云也悄无声息的回来了。他对闻戈低声道:“师兄?我们走吧。”
“怎么了?”闻戈问道:“张大修把你逐出他的讲课了?”
“没有的事。”顿了顿,见闻戈一脸同情,季轻云只好又道:“还是等我们出去再说吧。”
“刚才张大修问我在季氏时学了些什么,又命我拔剑与他切磋了一下。”季轻云回头看了一眼被他们抛在背后的观澜水榭,眼睛一眯:“他看过我的剑术之后,告诉我说,此次千山派准备用季主交过去的《青鸟心录》作为新弟子的入门功法。而这套心法,我幼时也已习过,所以他的课,我可以不用去了。”
原来是这样。
“那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呢?”闻戈问。
季轻云微微一笑,道:“聂靖。”
“什么?”闻戈不解。
“先前师兄与我说起聂靖,说他是掌门亲传弟子,主修剑术。”季轻云若有所思:“既是如此,接下来,我想去见一下,聂靖的剑。”
闻戈想了想:“好啊,我帮你找他约个时间。不过我要提前和你说,聂靖的剑,应该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默然同行了片刻,季轻云又开口道:“师兄刚刚说的是真的么。”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闻戈忍不住了:“约个人而已,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不是那个。”季轻云笑了一下:“刚才师兄在观澜水榭里,对诸人说,千山派因弟子不识数而死伤惨重一事,是真的么。”
“字字真实,绝无虚假。”
“那么,”季轻云点评道:“那张经纬张大修,虽然于剑术上稀疏平常,境界不高,但在长远的修行上,也算别有一番见地。”
闻戈停下了脚步。
“这你就说错了。”他一字一顿、口齿清晰的道:“张经纬他在引人入剑道上,彻彻底底是个烂人,垃圾。”
许是从未见过闻戈如此口出恶言,季轻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等他说下去。
“是,修炼剑经,挥舞剑招,偶尔也需要用到一些算数。但是炼器,制药,破符这些,难道就不需要算数能力了吗?恐怕炼器制药对于算数的速度和精准,要求还要比剑修更高些。但我从未见药院与器院的那些修者,会在第一节课,就用算数来打击新弟子的热情。”
“张大修这么做,想必有他的道理。”
“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为人极好面子,而自己的剑术造诣又不高,怕撑不起中期以后的指导,在诸生面前露怯,这才用算数来搪塞敷衍。等他的算术一套走下来,五六年都过去了。诸弟子在剑术上再有天分,剩下的时间里,也只够勉强到剑术初期的水平,都是他应付得来的。”闻戈恼道。
“师兄将张大修说得如此不堪。”季轻云奇道:“可刚才你在观澜水榭,不是还是替他的这种行为找理由,说好话的么。”
“是啊。”闻戈阴郁的道:“虽然我明知张经纬是个烂人,行为恶劣,浪费大家的时间,但我不能公开点破,还要想方设法替他说话,令大家觉得他是一个别具一格,目光长远的智者。因为……我不想那些刚进千山派的弟子对张大修有怨言和成见。”
“为什么?”
“因为就算是同样的过程,同样的行为,如果人心中的成见不同,其结果也会不同。”闻戈道:“我不能改换给他们讲剑道的大修,所以……只能尽量改变他们对大修的想法,令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可算数。毕竟,他们只有越早结束算术内容,才能越早接触到真正的剑术。”
“……成见。”季轻云笑了起来:“原来师兄执意要过来,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
“什么?”
季轻云摇了摇头:“既然张大修如此耽误弟子剑途,那为何仍要让他执教剑术呢?换一个人,不就好了。”
“为什么不换掉张经纬?”闻戈消极的道:“自然是因为,无人可换。”
这一次,二人是真的相对无言,沉默了。
既然乌若金说了,现下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去把乐羽救出来……
天珐想,那也只有照乌若金的话试上一试了。
魔域位于地面之下,无日月星光。
许多年前,曾有烛龙衔火精于魔域空中巡游,代行日月之责,为魔域众生照亮。
后来那烛龙肉身消蚀,但魂魄不灭;而烛龙骸骨受魂魄激发,仍能发出明光。魔尊于是将烛龙的骸骨镶嵌在魔域穹顶上。每六个时辰,烛龙之魂倦怠,烛龙骸骨的光亮随之黯淡;而再过六个时辰后,烛龙之魂休养完毕,骸骨又会由暗转明,魔域便以此作为划分活动与休息的分界,有如昼夜。
事不宜迟,天珐脱掉身上斑斓锦衣,换上纯黑的夜行装束,等到魔域也入了夜,立刻便朝关押乐羽的牢房直杀进去。
高炬所言不虚,关押乐羽那牢房确是守备森严,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好在那牢房无论怎么说,也算是他天珐的地盘,要得到巡逻换值的时间表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再说他虽然身无所长,但寻心可是魔域第一机关大师,他跟着寻心混得久了,手上也很有一些破门找路的法宝,竟然当真让他避开巡逻守卫,悄无声息、异常顺利的冲到了乐羽面前。
乐羽果然正保持清醒。忽有来路不明的闯入者出现,他也只是无言的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在纷乱额发之后注视着闯入者。
“喂,”天珐紧张的避开乐羽足下的针板,一边寻找乐羽身上镣铐的锁眼,一边快速的道:“你还记得我吗?你别,别喊啊,我,我是来救你的。”
乐羽明亮如水的眼瞳中映出一个小小的长着鹿角的少年的身影。他轻微的一点头。
天珐低着头没看见,他正忙活着用开锁工具捅开锁眼。为了将所谓“解救”演得更逼真一些,他故意没有提前配好钥匙,只带了寻心的开锁工具。不过那开锁工具他许久不用,已然手生,半天后仍是没有将锁解开。
天珐不由讪讪,咳嗽一声,抬眼道:“你怎么不说话?真不记得我啦?”
乐羽仍是无言的望着他。形状美好的唇瓣微微张着,挂下一道细细的银丝。
天珐怔了怔。“等一下,”他犹疑的说:“是不是……”
他抬起手,手指试探的插入乐羽口中,果然指尖立刻探到了一个光滑坚硬的东西,已经被体温捂得很暖。
抠出来一看,是个金球。
“难怪你一直不说话!”天珐用后知后觉的感慨掩饰心里的异样。
乐羽咳了两下,轻声道:“天珐。怎么是你?”
天珐眼睛一亮:“你竟然真记得我?”他雀跃了一瞬,又马上低头继续忙活起来:“唉,说来话长,等我把这个锁开了,出去再和你慢慢说……”
许是天珐捣鼓了半天,终于捣鼓得找回了手感,只听“铛”的一声,乐羽右手铐终于开了。
与此同时,巡逻者的脚步声,也近得听得到了。
天珐的手猛的一抖。
乐羽也听见了。他垂下眼帘,低低的道:“快走,千万别被他们逮住。”
天珐咬住牙。
他本来没有什么演艺的天赋。但是为了准备魔尊寿辰上的那一场戏,他还是认真的拜了师。那些所谓的演戏技巧,他听过了也就忘了,只有“演戏要演足”这一句话,倒是深深的刻在了心里。
故而此次营救,他也没有知会巡逻夜守者,让他们配合自己。这本是为了让乐羽不至于察觉出异样,也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太过轻松,毫无紧张感。但他却忘了……自己额上的鹿角,是藏不住的。
所以,他若不能在巡逻者查到这里之前带乐羽逃脱,那么,他就会被那些人当着乐羽的面,叫破自己实为幕后主使者的身份。
“我能解开。”天珐定了定神,沉声道:“相信我。”
幸而开锁的手感犹在,略一捣鼓,乐羽的左手铐便也砰然打开。
乐羽胫骨早被打碎,无法站立。双手被铐着时还能勉强吊着身体,此刻手铐被解,所有重量又落回到腿上。乐羽咬牙将痛呼咽下,脸上血色褪尽。
天珐心下一颤,慌忙架住乐羽胁下,将他的双足从针板上拔出——银镜中看不分明,只有亲眼所见,才知道那该是怎样骨肉黏连鲜血淋漓的痛。
“我们走。”天珐一把将乐羽抱起。
许是因为乐羽本是妙音鸟,乐羽抱起来极轻,并没有给天珐增添什么负担。但天珐紊乱的呼吸,粗重的脚步,仍是令牢外的人起了疑心:“谁?”
火把的光亮骤然朝本欲逃离的二人趋近了:“什么人!”
天珐刹住脚步:“他们将唯一的出口堵住了。”他竭力镇定的道。
“啊。”乐羽也镇定的道:“那你还走得脱吗?”
天珐闭了闭眼,片刻后睁开,道:“还有最后的一个办法。你相信我吗?”
乐羽喘息着笑了:“当然。”
天珐也笑了,抱着乐羽一转身,他抬起下巴示意道:“朝前看。那里就是走廊的尽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乐羽眯起眼:“一个黑色的,什么也没有的洞?”
“是的。”天珐道:“那就是我们魔域的夜空。”
然后,他抱着乐羽,朝那夜空一跃而下。
……如果此刻永夜城中有人抬头朝摩天塔望去,他就会惊讶的看到,有一团黑影,自摩天塔腰部的拱顶窗洞里坠落。
风声呼啸,吹在脸上有如刀割。天珐竭力用一手搂住乐羽,另一手艰难自怀中摸出风符。
下落速度越由慢及快,坚硬的大地近在眼前。天珐两指捏着风符,正要施放——
——就在这一刹那。
风符边缘细小的裂痕不堪疾风撕扯,撕拉一声破碎成了无法使用的两半。
天珐瞳孔猛然收缩。
就在这一刹那——
他们即将摔落之处,地面裂开,陡然抽出一支白色的莲花花苞。那莲花见风疾长,一边向着天空拔高,一边层层绽开柔软洁白的花瓣。
莲花花瓣接住了乐羽。
而天珐擦过莲花,继续坠落。
然后,喀嚓一声轻响。
“……抓住你了。”乐羽颤声笑道。
天珐愕然抬头,朝令自己下坠势头消止的源头看去。
花瓣旁边露出乐羽的脸,眼睛明亮,犹如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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