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惩罚

容凛说完,转身便走,安阳快走几步,想要追上他同他说话。

容凛道,“先带她们去更衣。”他一贯不喜解释,这会儿略一停顿,又加上一句,“省得别人说主人招待不周。”

安阳心道她们毁了我的赏花宴,我还要给她们更衣?但她素来信服天子表哥的话,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好。

容凛沿着开满牡丹的小径前行,身后安阳吩咐婢女带落水两人去更衣,语调干巴巴。

她打量着覃窈,见她太监的蓝袍里露出一角浓绿——她忍这身衣裳很久了,终于不禁皱眉问,“今日喜气,怎么你偏生要穿这样一身绿,像二三十岁的妇人。你不会挑衣服的么?你的婢女也不会挑?”

虽覃窈肤白貌美,穿这一身绿,再加这发髻发饰,非但不显老气,反而娇俏明艳——但是,这种绿色就是二三十岁的妇人才会穿的呀。

覃窈看着容凛的背影,思绪还在他的那一句话里,总觉得他嘴中的惩罚,哪里怪怪的。

听见安阳郡主疑问,覃窈一手拢着福安外衫的衣领,另一手搁在身前屈膝行礼——这种礼节,她看别人行一次便学会了。

覃窈无辜道,“回禀郡主,臣女方才归家,这身衣裳,是母亲送给臣女的第一件礼物。臣女感激而珍惜,这才挑了赏花宴这种隆重时候穿出来,不曾想,竟伤了郡主的眼,还请郡主见谅。”

安阳没想到是这个理由,沉默片刻,感慨,“你倒是个有孝心的。”

秦妍跪在旁边,却是气个半死。她意识到覃窈是故意的,不是安阳也会是别人,只要有人提起她的衣服,她就会将母亲故意给她送老气布料的事抖出来——好阴险的心思!

她还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妍气得不行,耳听得议论声起,忙解释道,“母亲喜欢绿色,觉得好看,看姐姐归家,心中欢喜,想将自己觉得最好看的,最好吃的东西,都送给姐姐。”

多说多错,欲盖弥彰。覃窈但笑不语。

容凛脚步渐行渐慢,将后头的对话听了一耳朵,冷笑起来:秦家这对母女,倒是有些意思。

他吩咐福安,“查查秦大姑娘的身世,另外,送一尊玉观音、一串玉佛珠给她,方便她给朕祈福。”

福安心道,什么方便祈福呢,陛下这分明是想,秦姑娘天天记挂他。

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年轻人么,又是天之骄子,也能理解。

福安正想着的时候,又听皇帝道,“还有,派个人宣林少川入宫。”

容凛的语调与表情皆是沉冷:自己都没敢惹得覃窈哭,林少川居然敢——天热了,该狠骂他一顿了。

因为安阳郡主败了心情,牡丹宴最终草草结束。覃窈换了衣衫,将福安的衣服交给公主府下人,拜托他们转交原主,这才跟秦妍回转。

秦妍还因皇帝的训斥伤心着。她从小到大,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挫折,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倍觉耻辱,坐在一边垂头不语。

覃窈不管她,同样坐在另一边,垂眸发呆。

她没想到,分别近六年,会在这里遇到阿禾。她猜到他是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却没想到,他竟会是秦琅口中的皇长孙。

那一个月光如水的良夜,二人亲过之后谁也未曾说话,各自闷头就睡。

覃窈羞耻而喜悦,辗转了几乎半夜,第二日起得迟了,阿禾已不在床上,也不知去了哪。她收拾一番之后,拿了他们省吃俭用几年下来的所有积蓄,出城去了郊外。

生活在市井,覃窈常和下九流的人打交道,遇到过好人,更遇到过坏人。她担心这些积蓄放在房中不安全,便想藏在郊外的山里。

然后她遇到了,锁在囚车里的阿娘。曾经温柔漂亮、心善得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阿娘,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脑袋锁在囚车顶上,不能坐下,只能哀哀站着、转动脖颈。

覃窈不明所以,哭着扑上前去,被押送的狱卒驱赶。

阿娘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喊着让她离开,不要管她。她不忍、不能。囚车始终未停,她跟着囚车一路走,一路哭,怕阿娘受苦,怕一个错眼,再看不见阿娘。

十四五岁的少女,在回头和阿禾告别,还是一刻不离地照顾阿娘、拯救阿娘之间犹豫片刻,便选了后者。

她侥幸地想,阿禾是贵人家的少爷,又那么聪明,离了她也能活得很好。而她只是一个不知身世的流浪儿,此去前途未卜,危险难料,她不能、不该拖累他。

拯救阿娘必然要用到财物,她拿走了所有。

后来她才知道阿娘的遭遇。阿娘在渠县名声毁了,嫁的地方很远。错杀夫婿后逃回渠县郊外的娘家,又被抓回夫家的县衙审判。她一路跟到那个遥远的城池,之后便是失手杀了县太爷的事,而后被送入州府审判。

杀了朝廷命官,本该偿命的,只是官府诸人看她怎么都不像年满十六的模样,而她也坚称自己刚刚十五——大夏律法规定,未满十六不得判死罪,于是她得了十年牢狱。

一年多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离开大牢回到渠县,也曾找过阿禾,却再也寻不到。赁房子给他们的刘阿奶,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再也没有,和他道别的机会。

想到往事,难免动情,覃窈眼眶泛红,深吸一口气,才忍去眼里的湿意。

现在这样也很好了,阿禾回家,成了万万人之上的贵人,谁也不能再欺负他。而她也可以过得很好,找到一个真心爱慕她的如意郎君。

马车回到府中常走的西南角门,周氏派了李嬷嬷等在那里。

她满脸是笑,看过秦妍又看覃窈,询问道,“二位姑娘,今日宴会如何?”

秦妍蹙眉,又可怜兮兮地咬唇,似乎在坦白相告和维护覃窈之间犹豫。覃窈心情这会儿还低落,不欲应付她们,面无表情道,“我同林家姑娘打了一架。”

李嬷嬷眉头顿时夸张地飞了起来,“我的老天!大姑娘如何能做这样的事!”

她是当真震惊,心中有一大番话想说,覃窈并不想听,只道,“皇上命我给他祈福,我这便走了。”说着不管李嬷嬷与秦妍,便往门内走去。

“什么皇上?怎么还有皇上的事?”李嬷嬷更加惊讶,她知道夫人是想覃窈丢脸,可没想丢到皇帝面前啊,不会惹出什么乱子罢?

覃窈走了,她只能拉着秦妍询问,而后一同去回禀周氏。

覃窈恍惚地回到栖霞阁,心情渐渐恢复平静。红绣在院中迎上她,上下一打量,疑惑道,“姑娘怎么换了一身衣裳,发生什么事了?”

覃窈在花树下的木椅坐定,摘下发上的白玉梳还给红绣,而后轻轻一笑,“是发生了一点事,我和林家姑娘打了一架,这才换了衣衫,没什么要紧。”

虽皇帝罚了她,但也不重,反而能给她换来一段时间的安宁,倒是好事。

她叮嘱道,“我并未吃亏,你也不必告诉阿琅。”

红绣将覃窈从头脸看到脖颈,再看到手,确认她不像吃了亏的样子,略放了心,又忧虑道,“只怕老爷那关难过。”

覃窈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姑娘当真乐观。”红绣说着,打水来给覃窈洗去外面的风尘。

覃窈在花树下安静坐了一会儿。那花树是一棵晚樱,此时开到尽头,落英缤纷,洒了覃窈满怀,与她的雪肤粉颊相得益彰。

红绣过来见着,便笑了,“姑娘跟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也不知哪家的郎君有幸娶您。”

“你惯会嘴甜。”覃窈也笑,她也有些好奇,最终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

主仆二人说笑了一会儿,李嬷嬷忽带了两个家丁过来,其中一个身高体壮,手中抱着一个约一尺宽、二尺高的漆木大盒,看起来颇为沉重;另一个瘦弱些的,则捧着一个长锦盒——也不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李嬷嬷同样一头雾水,与覃窈道,“方才宫里的吉祥公公来了,说是奉陛下之命,给姑娘送玉观音和玉佛珠,方便姑娘为陛下祈福。”

不是说冒犯天颜而被罚么,谁家罚人还准备得如此周到?而且观音不得从庙里请么,怎么随随便便就送?

覃窈也不懂,只觉得六年不见,阿禾的心思变得难猜。她道,“我知道了,放下罢。”

李嬷嬷转告,“皇上还说,姑娘须得诚心祈福,早中晚各五十四遍,不得敷衍。”

覃窈,“……”看来这人记恨她的心思,倒是一点不敷衍。

送走李嬷嬷后,覃窈同红绣说了皇帝惩罚的事,主仆二人坐在花下拆盒子。

那长锦盒里,红绸布垫着的,是一串白玉珠,五十四颗,每一颗都又圆又大,油润细腻。

覃窈不信神佛,她听到红绣轻轻的抽气声,便知道这串玉珠一定非常值钱。

将佛珠放到一边,覃窈和红绣又去拆那大漆盒。小心揭开木盖,层层草垫之中,是一尊雕工精美、栩栩如生的大观音,玉质细腻如羊脂,油汪汪的,很是喜人。

红绣拿着木盖翻来覆去地看,感叹,“不愧是宫中送来的物件,这盒子,都是紫檀木的。”

覃窈小心抱起那尊玉观音,不无玩笑地想:万一哪天她当真走投无路,字也卖不出去了,将这些东西当掉,应该也能一夜暴富?

转念一想,她从前拿走了阿禾所有的钱财,如今再把他送的东西当了,他不得气死。还是算了。

覃窈拿帕子将那观音仔细擦拭,正忙着,秦仪忽然大步走进。

他刚从官署回来,身上还穿着绯色云雁纹的官袍,一听周氏说覃窈在公主府内、当着郡主的面与人打架,又得罪皇帝,立即怒不可遏地过来训斥她。

他额头冒出青筋,“你这个逆女!同林家女在公主府打架已是胆大包天,你怎么敢将皇上都得罪了?”

这人归家几天,怎么能给他惹出这般多事!

覃窈抱起观音,迎着他走了几步,吓得秦仪连连后退,不是害怕覃窈,而是担心撞坏了她手中的御赐之物——覃窈摔坏的也不行,担罪的还会是他这个父亲!

秦仪怀疑覃窈是故意的,手指着她,脸色气得通红,“你!你!”

覃窈怀抱玉观音,看看他的手指,淡道,“父亲小心,碰坏了你吃罪不起。”

“你这个孽障!”秦仪咬牙,才知秦琅不读书算什么违逆,这女儿才是真的混不吝。但他当真畏惧地收起手来。

覃窈道,“皇上命我每日诚心祈福,不得敷衍。我这边忙,便不招待父亲了,父亲请回。”

秦仪怒冲冲来,更气冲冲而去。

红绣在右侧的空房间内,收拾了一张供桌出来,放好玉观音,又命雨燕雪莺拿来瓜果点心和香炉香烛摆上。

覃窈想了想,跪坐在蒲团上,手持佛珠,当真为皇帝祈起福来。如何祈福,皇帝没说,覃窈自己整理了些吉祥句子。

整整五十四遍,颇费了一些时间,覃窈手指都拨酸了。

她心中再次确认,那人记恨她的心思,的确毫不敷衍。

皇宫那边,福安很快查到了覃窈在秦府的事,毕竟它如此简单。

容凛: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许欺负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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