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心中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将食盒中的菜品一一摆出,又伺候着夏沉烟用完,方才命人端着盘匜等物,让夏沉烟净手漱口。
御书房中,残留着饭菜气息。
夏沉烟裹着绒毯坐在榻上,看见陆清玄仍在执笔批阅。
他神色平静,眉目清冷,仿佛御书房中出现的这些味道,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干扰。
夏沉烟发了一会儿呆,便又睡着了。
每次来月事时,她都会变得嗜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唤她“娴妃”,声音平静温和,宛若从远方均匀送入梦境的一阵风。
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绒毯滑落在地,窗外风雪已停,月光如霜一般覆在雪地上。
御书房中没有旁人,只有陆清玄站在她的榻边,垂眸望着她。
他身形笔挺,衣裳一丝不乱,跃动的烛火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俊美出众的轮廓。
“什么时辰了?”夏沉烟问。
“子时三刻。娴妃,你随朕回寝殿歇着,睡在榻上会着凉。”
他也注意到了她滑落在地的绒毯,但并没有弯腰去捡,大约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类事。
夏沉烟“嗯”了一声,把绒毯捡起来,站起身。
因为刚睡醒,她感觉有点脱力,往前晃了晃。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立刻将她扶住。
夏沉烟一时有点晕。
那只手一直停着,没有滑向其它地方,也没有松开。
过了须臾,她这股头晕目眩的劲儿过去,才听见他的声音。
“好点了吗?”
平缓优美的嗓音,在夜色中宛若一段琴声。夏沉烟想,这声音若是唱歌,应该很好听。
“好点了,刚才可能因为睡醒不久,又起太快了。”
她后知后觉,把注意力挪到两人接触的地方。
她并不熟悉他的接触。
——虽然比上次好一些了。
陆清玄很轻地松开手。
“走吧。”他说,“记得披上大氅。”
夏沉烟在宫人的帮助下披了大氅,又揣了手炉,才跟在陆清玄身后,往寝殿的方向去。
厅殿楼阁尽皆隐藏在幽静的夜色里,深夜的皇宫像是一条蛰伏的巨龙,无端让人感到肃穆和威严。
十几个宫人提着宫灯,在前方引路,陆清玄走在她前方,大氅在风中轻扬。
他们穿过长廊,来到寝殿,热气扑面而来。
“要沐浴吗?”陆清玄问她。
“要。”
陆清玄便让宫人伺候她去沐浴。
夏沉烟沐浴完,换了寝衣,迈入内殿。
内殿中有一张沉香木制成的龙床,床面十分开阔。
陆清玄坐在床边,抬眸望向她。
他应该已经洗完澡了,穿着寝衣,身上带一些湿漉漉的水气,看上去比往日柔软一些。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走近,坐在床沿。
陆清玄轻笑了一下。
“笑什么?”她问。
“你每次想掩饰情绪的时候,就会收起所有的表情。”
夏沉烟想说,你好像也差不多,只不过伪装得更温和了一点。
但她没有说这句话,只是问:“妾身可以睡里面吗?”
一般而言,妃嫔和帝王共枕,应该让帝王睡在内侧。
陆清玄顿了顿,说:“可以。”
两人各自在床上躺下,宫人进来熄了灯。
夜色幽深,两人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宛若隔着一条浩瀚银河。
夏沉烟一时有些难眠,但不一会儿,她就听见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于是她也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帘子打在帐幔上,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夏沉烟坐起身,唤了宫女的名字。
宫女们端着盘匜等物,鱼贯而入,一边服侍她漱口,一边说:“陛下命奴婢们不必唤醒娴妃娘娘。”
夏沉烟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陛下是何时醒的?”
“回禀娴妃娘娘,现在是巳时一刻,陛下卯时便醒了。”
“朝会结束了吗?”
“尚未。”
“传步辇,本宫要回永宁宫,让御膳房的人把早膳送到永宁宫。”
“是。”
陆清玄结束朝会,回到景阳宫时,便听见太监禀报,“娴妃娘娘已经先行回宫了。”
陆清玄并没有太意外。
他只问:“娴妃好点了吗?”
“奴才不知,但看娴妃娘娘的面色,似乎比昨日更红润一些,说话的声气也更足。”
陆清玄“嗯”了一声,回到御书房,梳理了一会儿朝会上讨论的事务,便命人搬来奏章。
在处理奏折的间隙,他问道:“慎邢司的人审得怎么样了?”
能让帝王这样上心的,自然是昨天牵涉到娴妃娘娘的那个案子。
太监心知肚明,回道:“慎邢司那边还在审,目前牵扯到了司徒昭仪和几个美人。不过,她们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
夏沉烟坐在永宁宫的殿中用膳。
她吃完以后,含星看她拾掇得差不多了,才说:“姑娘,昨日那个叫蕊月的试药宫女,是庄美人救下的。”
夏沉烟动作稍顿,“怎么回事?”
“断肠红乃是剧毒,昨日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尽力延缓蕊月的衰弱。”
含星停了一下,继续说:“奴婢和庄美人,在永宁宫中听闻了此事。庄美人说,她或许能解毒,奴婢就随她一起去了景阳宫。”
夏沉烟问:“然后她把毒解了,却让宫人进御书房禀报时,隐去了她的名字?”
“是。奴婢私下揣测,她应该是知道陛下和姑娘都在御书房中,担心在陛下面前留了名,会引发姑娘猜忌。”
夏沉烟微微笑了一下。
含星说:“庄美人医术确实超群,奴婢问起时,她说安济坊的人一直在研制断肠红的解药,因为她的庶母之前也在研发,所以她知道的比寻常人更多一些。”
“你很喜欢她?”夏沉烟问。
含星:“……是。奴婢和庄美人聊得投机。”
庄扶柳来拜访时,夏沉烟不一定每次都会接见,有时会打发含星去招待。
夏沉烟颔首,没有再问。
下午,她坐在窗前对弈,庄扶柳来访。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她今日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袄裙,小心翼翼地望过来,又迅速低下头,有一种极为温婉的美丽,让人想起春日堤岸边被晚风拂过的细柳。
夏沉烟让她坐到自己对面,问她:“会下棋吗?”
“会一点,但并不精通。”
夏沉烟说:“来下一局吧。”
于是庄扶柳放下她带来的医书和香囊,与夏沉烟对弈。
夏沉烟让了三十六子,执黑子。
不久后,白子被杀得片甲不留。
夏沉烟:“……”
庄扶柳面色微红:“妾身确实不擅长下棋。”
夏沉烟笑了一下,让人收起棋盘,“无事,你很少拒绝别人吗?”
庄扶柳说:“有时候难以拒绝。”
夏沉烟点点头。
庄扶柳说:“妾身听说娴妃娘娘昨日遇到了一些事……便为娘娘缝制了一个香囊。”
她把香囊递过来,夏沉烟接过。
这大概是个连夜赶制的香囊,没有缝繁复华丽的花纹,针脚却十分细密。
庄扶柳说:“这里面的药材,可以治愈断肠红的毒性。平日戴在身边,也可以醒神明目。”
夏沉烟道了谢,问她:“你是昨日才知道断肠红的解法吗?”
庄扶柳:“……是。妾身的庶母被父亲纳入府后,也没有停下对断肠红的研究,她有了头绪,但不敢拿健康的活人试毒。她其中有三味药并不敢确定,妾身昨天咬牙一试,才试出解法。”
而如果在安济坊,会有中了断肠红的病人为了活下去,自愿试药,进展将快很多。
夏沉烟点头,又和她聊了两刻钟,遣人送走了她。
含星上前,为夏沉烟添茶。
夏沉烟说:“扶柳和她的庶母……有大才。”
含星应是,“断肠红的解药,安济坊的医者用了百余年都尚未研制出来,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
这样一个人,却被后宅困住了终身的自由,或者说,才华。
夏沉烟把香囊递给含星,吩咐道:“拿去检查一下。”
含星应是,拿着香囊退下去。
过一会儿,有几个婕妤和美人拜访,她们说:“听闻娴妃娘娘昨日遇了事,妾身们十分忧心,特来拜望。”
夏沉烟和她们聊了几句,回应了她们的关心。刚要打发她们走,仁寿宫的宫女也来了。
宫女带来一个香缨,笑道:“太后娘娘听说了昨日发生的事,开启箱笼,找到了这个祈福香缨。这是高僧祝福过的,太后娘娘说,定能保佑娴妃娘娘平安无虞。”
夏沉烟道了谢,站起身接过,又问候了几句太后的身体,才让人送宫女离开。
婕妤和美人都露出钦羡神色,对着夏沉烟,少不得又是一通称赞巴结。
夏沉烟把她们打发走,对宫人说:“再有人来访,便说我歇下了。”
宫人应是。
含星回来了。
她对夏沉烟说:“庄美人送来的香囊没有问题,御医说,确实有醒神明目之功效。”
夏沉烟说:“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把断肠红的解法公之于世人。”
含星应是,亲自去承华宫传话。
她是在承华宫正殿看见庄扶柳的。
庄扶柳正在和顺妃聊天,两人坐在同一张炕上,看起来像一对好姐妹。
含星有些奇怪,庄美人和顺妃的关系怎么这么好。
但她的面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异常。
她依次对两人行了礼,庄扶柳亲自扶着她起来。
“娴妃娘娘遣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庄扶柳问。
含星说:“娘娘让奴婢来询问,您可愿将断肠红的解法公之于众。”
庄扶柳的动作顿住了,顺妃李安淮也十分惊讶。
这句话有一层隐藏的含义——庄扶柳昨日在众人面前救了人,不用过多久,太医院的人也能照猫画虎,研制出解药。
但那时候的解药,恐怕就与庄扶柳无关了。
“我当然愿意!”庄扶柳感觉自己像被礼品砸中,焕发出几分幸福的头晕目眩,“娴妃娘娘能做到吗?”
含星微微一笑,“娘娘让奴婢来问,自然是可以做到。”
庄扶柳几乎没有疑心,她立刻让宫女送来纸笔,写下一张药方。
含星发现——庄美人竟然可以命令顺妃的宫女,即使只是送纸笔这样简单的事。
她们关系未免太好了。
庄扶柳把写好的药方递给含星,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能公诸世人,我就已经非常意外和高兴了。”
她小声地加了一句,“能带上我的庶母的名字吗?”
“自然可以。”含星提醒,“但这会不会给她带来不便?”
后宅的妾,拥有压过主母的名声……
庄扶柳立刻意识到了这点。
她握笔的手攥紧了。
含星安静地等待,在这种时候,透过含星的面容,庄扶柳仿佛可以窥见娴妃。
那个安静的、冷淡的、漂亮到让人屏息的娴妃。
却总是观察入微,抬手就送给她一个这样大的惊喜。
半晌后,庄扶柳垂眸,在另一张纸上缓慢落笔。
“如果娴妃娘娘会署名的话,请她加这个名字吧。”
含星望过去。
上头写的是——一女子和她的母亲。
正如一百多年前,有人研发出了断肠红这味奇药,它与几种药材混合,可治疗多种疑难病症。
而断肠红的署名是——安济坊的医女。
没有姓,没有名,美丽孤绝的红颜被掩藏了眉目,只留下一味药材,传承千百余年。
……
寒冬将过,春意渐临。
一日,陆清玄下朝时,大总管向他禀报了一件趣事。
大总管说:“太医院有几个太医,去民间救济了十来个中了断肠红的病人。”
大燕王朝并没有限制太医去民间行医,他们每旬休沐时,如果想救人,没人会阻拦他们。
陆清玄面色平淡:“嗯。”
他也听说过断肠红这味药材,但上次那个试药宫女既然救回来了,就说明太医院已经有了解决之道,他们这会儿应该是在验证。
大总管说:“他们还免费传出了药方。”
陆清玄:“难得。”
这种宫廷秘药,他们通常会拿去卖钱,专供达官贵人使用,除非帝王下令。
大总管说:“药方的署名是‘一女子和她的母亲’。”
陆清玄:“……?”
他的表情少见地停滞了须臾。
“听说是娴妃娘娘遣他们去做的。娴妃娘娘说,陛下不会怪罪。那些太医想来景阳宫询问,但那日陛下将他们打发走了。”
陆清玄回忆了一下,那天自己为何把太医打发走。
——因为娴妃来了。
娴妃带来了一盅汤。
她说:“陛下对妾身的照顾,妾身感怀于心。今日妾身身子大好,为陛下熬了这盅汤,请陛下赏脸。”
当时,他是有几分高兴的。
但他仍然等自己的奏折批复完,才移至偏殿,喝了她带来的汤。
就是在那个时候,太医院的御医们来了。
他拿着汤匙,寻思道,御医们特意来问的,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怕担责罢了——他们向来如此。
于是他让那些御医离开。
接着他开始喝汤。可是她亲手熬的汤,和御膳房平日里做出来的,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更咸了一点。
就好像是,她让御膳房的人做完这盅汤,为了体现这是她的手艺,于是特意多加了一点盐。
陆清玄垂下眼睫,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喝完了这盅汤。
……
“陛下,您笑什么?”大总管问。
步辇平缓地向前,四处都是草木复苏的气息。
陆清玄坐在步辇上,脸上难得挂着微笑,大总管从来没有见到陛下笑得这么久。
“此事朕知道了。”他温和地说,“随娴妃去吧。”
大总管低头应道:“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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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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