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裴允在长门宫无故发了一通疯后,竟一连数日都不曾露面。无需费心应付他,奚筱乐得清静,倒是过了几天难得的舒心日子。
殿内焚着她喜爱的冷香,话本子翻了一册又一册,只是偶尔有关于朝堂动荡的风声,如同水面下的暗流,自后宫深处隐隐传来,带来些许不安的预兆。
但这丝缕缕的不安,并未给昭阳殿内的宁静带来多少影响。此日,奚筱刚拿起一本新寻来的民间话本,由着手法轻柔的宫人为她梳理长发,读到有趣处,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得浑身发颤,珠钗轻晃,眉眼间难得染上几分真切的笑意。
“姑娘!”外间忽然响起一阵零碎急促的脚步声,临到殿门口,似乎又强自按捺,恢复了规矩的节奏。
珠帘掀动,香墨快步走了进来,额间带着细密的汗珠,神色惶急。她见殿内一片欢声笑语,与自己格格不入,眉眼间不禁流露出几分委屈与焦虑。她眉头紧蹙,在原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走到奚筱身前,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
奚筱笑声渐歇,她停顿片刻,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殿内侍奉的宫人全部退下。
直到外间脚步声远去,再听不见一丝响动,香墨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奚筱面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姑娘!出大事了!今日……今日朝堂之上,吴大人……他不知为何,竟当庭顶撞陛下,言语激烈,以下犯上……陛下一气之下,竟……竟……”
那句“陛下直接拔剑将吴大人刺死于金銮殿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香墨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句话在喉间翻滚了数次,才带着哭腔艰难地挤出:“陛下头疾剧烈发作,此刻在养心殿谁也不见,奴婢们实在没办法了!姑娘,您去看看吧!”
奚筱闻言,脸上却不见半分惊骇,反而似笑非笑地朝香墨看了一眼,仿佛裴允做出当殿诛杀大臣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都说了,他任何人都不见,”她语气凉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我去了又有何用?”
香墨好似完全没听出她话中的讥诮,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近乎盲目的希冀:“姑娘怎会是旁人!姑娘是不同的!就算陛下不见任何人,但只要……只要是姑娘您去了,无论如何,陛下定然……定然是愿意见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压抑的气氛,午间尚算明媚的日光骤然褪去,天空被一大片沉甸甸的乌云迅速覆盖,天色瞬间暗沉下来,映衬得窗外那株原本娇艳的紫叶李也显得萎靡不振,失了颜色。
奚筱眼中一丝流光极快闪过,转而故作惆怅地望向那伸进窗棂,在风中无助摇曳的细碎花瓣,低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却带着无畏的寒意:“怕只怕……此刻你的陛下,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我了。”
香墨正疑惑地抬头,尚未品出她话中深意,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群身着深色宫装、面色肃穆的太监与嬷嬷们鱼贯而入,行动迅捷而沉默,如同暗夜的潮水,不由分说地将整个昭阳殿主殿围了起来,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你们好大的胆子!”香墨猛地回神,强压下心中的惊惧,立刻上前一步,拿出昭阳殿一等宫人的威严厉声呵斥,“这里是昭阳殿,一国之母的寝宫!岂容你们这般闯入?!”
“一国之母?”为首的那个面白无须的大太监嗓音尖细刺耳,他上前一步,三角眼中满是鄙夷,手一挥,立刻有两名粗壮的嬷嬷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奚筱的胳膊,强行将她从座位上拖起。
“呵,陛下有令,即刻起,废黜其皇后尊位,打入长门宫!如今她不过是个连金册宝印都未曾受封的贱婢,身份便连陛下身边端茶送水、暖床叠被的寻常宫人也不如!”
奚筱被粗暴地架着,经过愣在原地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的香墨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全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奚筱终是忍不住,在一片死寂和那些太监嬷嬷冰冷的目光中,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香墨,别跟着我了,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去?
香墨像是被这句话猛然刺醒,茫然地抬头四顾,可眼前哪里还有奚筱的影子?只有那空荡荡的殿门,和窗外愈发阴沉压抑的天空。
长门宫深处,光影斑驳。奚筱慢悠悠地踏入殿内,姿态从容地掸了掸素色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踏入的不是冷宫废殿,而是寻常庭院。
自上次裴允在此发作后,此处虽被草草收拾过,少了些蛛网积灰,但那些陈旧破损的桌椅、褪色的帷幔,依旧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沧桑与腐朽气息。
甫进大殿,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碎裂的陶器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如同经历了一场风暴。
裴允就披散着墨发,独自坐在这一片废墟中央,龙袍褶皱,形容狼狈。他一动不动,如同石雕,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死死盯着殿门方向,是以,奚筱刚一步入,便直直撞入了他那交织着疯狂与痛楚的视线之中。
“如今宫中朝堂,谣言愈演愈烈...”奚筱率先打破沉寂,声音清冷,在这空阔的殿宇中格外阴湿,“皆言陛下效仿那前摄政王伶舟离,沉溺女色,强夺人妻,荒废朝政,一意孤行。如今更添一笔,当庭斩杀忠臣……陛下,您说这局面,该如何收场呢?”她唇角轻扯,勾勒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毫不避讳地迎上裴允那几乎能噬人的凌厉目光。
裴允见她带着隐隐挑衅的模样,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透着无尽的苍凉。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朝奚筱逼近,直到看见她脸上那强装的镇定终于出现一丝裂痕,才停下脚步,几乎是贴着她耳畔,气息灼热却又冰冷:“如今这副山河动荡,君臣离心的局面,你可算满意了?”
“满意?”奚筱斜睨着他,“我还不太满意,陛下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么?你欠下的血债,自然该一命偿一命,才算公平。”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如同两柄利剑相抵,谁也不肯后退半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终是裴允先移开了视线,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他踉跄着走到一堆碎裂的瓷器旁,俯身,徒手在其中翻找,不顾碎瓷割伤指尖。
片刻,他拿起一个紫红色小匣子,转身重重摔在奚筱面前的破旧案几上,面色狰狞,眼中血丝遍布:“北江密报!伶舟陵已安然返回!他麾下的葛全父子,如今正打着‘清君侧、诛昏君’的旗号,四处散播谣言,无非是想为伶舟陵起兵造反制造口实!而你...”他猛地指向奚筱,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与他暗中通信,往来密件皆在此处!这与谋逆何异?!”
“那陛下还等什么?”奚筱毫无惧色,反而迎上前一步,语气带着讥讽,“为何还不杀了我?将我关在这长门宫,有何用处?”
“你以为朕当真舍不得杀你吗?!”裴允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他狠狠攥紧那些从匣中取出的信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些信件,不仅详述了如何散播谣言,动摇国本的计划,更有伶舟陵充满蛊惑的言语,字里行间都在提醒他,他最在意的人,正被他人觊觎!这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他愤怒欲狂。
奚筱无视他几乎要喷火的视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陛下当然舍不得,陛下不是早已察觉龙体违和,而太医院日夜诊治却束手无策么?陛下严密封锁消息,无非是怀疑我做了手脚。”
她抬起眼,嘲讽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刺向他:“陛下还指望着我交出解药,或是说出救治之法,又如何会轻易杀我?先前伏小做低,演绎深情戏码不成,如今……”
她慢悠悠地环视了一圈这破败阴森的宫殿,目光最终落回裴允脸上,轻蔑之意溢于言表,“便改成威胁逼迫了?接下来呢?是断我饮食,还是构陷罪名,待到山穷水尽之时,陛下再如天神般降临施以援手,以为如此,我便会感恩戴德,再次沦为你掌中玩物,任你利用?”
裴允苍白的面皮上骤然涌上一阵不正常的红潮。他死死盯了她片刻,忽如疾冲过去,一把狠狠捏住她的臂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弑君!单此一条,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是不怕死,那你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婢女云雾呢?她也不怕吗?!”
奚筱奋力挣扎,脸颊因愤怒和疼痛而憋得通红,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恨意:“我早知你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仁德之君!除了威胁,便是戕害无辜,裴允,你永远只会这些下作手段!”
“下作?”裴允气极反笑,眼中是穷途末路般的疯狂与决绝,“朕便是死,也定会拉着你们一同下地狱!看看究竟是谁,先撑不住!”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冷硬如铁的面庞上,竟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苦涩与无奈,随即,猛地松开手,决然转身,大步离去。
破旧的地板上,晕开了一小朵黯淡的红梅,只是还未及绽放,便被随后扬起的脚印无情覆盖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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