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大地之眼啊,慈悲众生,今奉上贡品,莫怪哟,莫怪哟;归来去,归来去,放魂归去……”
唱诵之音在旧夜的晨露中颤抖,卷起露汽的风飞啊飞,碰不散七百弄经年不息的白雾。
“莫怪哟,莫怪哟,放魂归去……”
雁洄夜钓回来的路上,落水洞边聚了几些村民,他们各自跪围所呈祭的香烛银纸,比往常殷切地对着平静的绿水唱祷。
此时,一群穿着紧身黑衣、扛着气瓶的外国人迎面经过,口中叽里呱啦地探讨着什么,表情甚是严谨。
雁洄投去视线,奇怪又生趣地观摩了会。
这样奇异先进的潜水设备,跟那些陈腐的旧俗观,像两座亘古对立的峰丛。
像两个世界的各执己见。
天亮得很快,雁洄扯紧盖在鱼箱上的黑布,没多停留,便就加快步伐走了。
在第一缕阳光穿过重重峰林时,雁洄赶着进了家门。
还没安顿好鱼箱,前院渔具铺的大门便哐哐作响。
雁洄犹豫了几秒,那边更变本加厉,一股不死不休的劲摧残她家的老榆木门。
掀开黑布看了看,雁洄迅速挂上薄荷香袋,转身到前院开门。
抬起挡门的横木,刚拉开滑闩,门就被外力扽开,光猛地照进来,晃花了雁洄的眼睛。
适应后,她望去,是地苏河的河面,粼粼闪着金光。
六月,时值雨季,多时干旱的地苏河终于迎来了丰水期。
“诶!雨季你又不探地下河,开铺就能赚钱,有利还不起早啊!”
来人边说边往里走,一副熟稔的样子。
还有事要忙,雁洄没挂营业牌子,将门虚掩上。
“唉哟~小雁同志,你这后院阴冷得跟溶洞似的,还带穿堂风咧!喵喵喵~呀!都这么久了,你这只狸花猫还对我龇牙。”
那人声音听着越往里去,雁洄喊声“高访”。
“诶!”高访停步,抬脚一跺地面,把猫吓跳几步,才回头问道,“啥事?”
雁洄淡淡睨他,“你说呢?”
“呃……”高访脑袋空了一瞬,才计较起来,“别总连名带姓叫我,‘高访高访‘,听着就像转不了正。”
“东西呢?”雁洄直截了当。
高访指外面,“喏。”
雁洄走去将东西抱进屋,这回高访避得远远的,直到那瓦坛被放置好。
“有去处吗?”雁洄在屋里喊。
“没有。不然哪能火葬了的。”
从屋里寻了纸笔,雁洄走出来问:“名姓?”
高访眼神四处飘,似没听到。
“名姓。”
高访收回猎奇的目光,发觉雁洄正看着他。
那一双眸子乌得深沉沉,眼白又如雪般,极致分明,无色无情。
高访感觉皮肤更发凉,他瑟缩身子,说:“没管看。”
雁洄声调平平,“到时告诉我。”
“哦,又去捐牌位?”
雁洄不答,又问:“尸体什么岁数?”
“二十来岁。”
那机械似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性别?”
“男。”
雁洄皱眉,神色似乎失落,低声念了句“臭的”。
高访听清了,想起焚化炉那场面,那气味。一阵反胃,就干呕上了。
“联防员同志。”
以为是关心,高访抬手摆摆,表示自己没事。谁知雁洄一句“别吐我家”,把他那股恶心劲给噎回去了。
一手交瓦坛,一手给酬劳,给完酬劳雁洄又进屋去,将人晾在院中。
高访收了钱,也习惯了她的冷淡。
况且,那屋子他可不敢靠近。
那只猫不知又从哪窜出来,高昂头,闲庭信步地穿过院子。高访看着它轻一跃,跳上围墙,又一跃消失。
而围墙外,太阳光早已洒遍地苏的谷地平原,唯独这座静谧的四方院,还拢在后靠峰丛的阴影中。
“你该走了。”
高访回头找声音。
关了半扇的窗中,昏暝莫辨的室内,站着雁洄。
她的头发刚刚及肩,和额前的刘海一样齐齐坠着,眼神直白地看着他。
高访刚想回话,下一秒,雁洄的发丝像逆流的海菜花那般散开,直往脸庞贴。
室内哪来的风往外吹?
随后,高访闻到了熟悉的薄荷香,还有一丝他形容不出来的,像用锈掉的刀切过腐烂苹果的气味。
“好好好,这就走。”
高访识趣地止住好奇心。他们相识甚久,只有交易而已。
窗户被关严,高访也抬脚出了渔具铺。回身带上门时,他还是没忍住看了一眼。
就见那又凭空出现的狸花猫,叼着血淋淋的田鼠,正乖巧地蹭着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协助公安巡逻、抓捕,高访身为联防队员,自问见多了血腥场面。
然而,当雁洄轻柔地捧起那具田鼠尸,血液从指间流淌,她唇边微微的笑,那么美。
门砰一声阖紧,高访心底生寒。
*
雨季的夜,从不平静。
千山万弄回荡起古老的语言,干涸的青瓦发出细碎的渴望,溶蚀的裂隙吞噬着躁动的暗流。
漫漫长夜,被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
这一切,便又消寂下去。
晨起,雁洄发现屋檐下的碎瓦。抬头,正是檐边滑落了一片。
早饭是清粥小菜,挪梯子登高,补好瓦。雁洄进屋换上瑶族的服饰,薄荷香囊就别在斜襟的银扣上。
阳光从地苏河洒到渔具铺,雁洄开门挂上营业的牌子,脚尖顺道轻踢了下门角的一团毛绒绒。
狸花猫夜里捕了食,此时正餍足地在门角石墩上晒肚皮。
柜台卫生打扫打扫,货架上物品整理齐,雁洄半趴在桌面,向着门外的风景发呆。
泥草俱生的石子路,田地细窄崎岖,平原难得的山区,村民的劳作声遥远而欢愉。
彼时,也就只有愈充盈的河水,和稻苗上挂的水珠,能说明昨晚瓢泼过的雨。
忽有两名陌生人闯进了画面,边交谈边走进了铺头。
“说说前晚你收获怎样?”
“嗐,没提前打窝,白受一晚露水。”
“啧,别总给自己找借口。”
被怀疑技术,穿着立领衫的男人列出来一堆,当地地势水质天气的劣势。
这些都是不上鱼的正当理由。
另一名男人听了只管笑,似模似样地参观这小铺子的货架。
雁洄适时斟了两杯茶水,立领衫男道谢接过,没喝,先问起话来。
“小姑娘,你这一身衣裳好看,少数民族的吧?”
雁洄轻点头,但笑不语。
立领衫男并不是真的好奇,茶水顺手搁台面,转身去跟同行朋友说话。
小地方的渔具,论不上名头,还略显粗糙。不过这附近几个乡中,也就这铺子有点意思。
“听说你这的窝料饵料,出了名的好上鱼,可真有传的这么好?”男人伸出戴着金表的手,指头虚点柜台。
雁洄快速地打量他一眼,笑问:“你要钓什么鱼?”
“嗯……鳜鱼,洞鲶,或者当地特有的鱼。”
雁洄琢磨着,说:“先生,窝料饵料都是相应的,按你说的这么推荐,大约需要买不少。”
金表男很是爽快,“那就都来一份。”
“行。”雁洄这就着手打包。
立领衫男见状,也让雁洄照着来一份。
就这会功夫,金表男倒也看出了门道。这小铺头钓竿、配件摆得稀稀落落的,也算是齐全,就那一堆的自制窝料饵料,占了大半个货架。还有那一对水滑直溜的竹竿,细而韧长,垂着泛银泽的鱼线。
见多了高级鱼竿,金表男对这原始钓具起了兴趣,问道:“小店主,你这竹竿能钓什么鱼?”
满打满算也就三米多长,要在洞穴暗河里钓鱼,范围未免太局限。
闻言,立领衫男也细瞧那竹竿,只觉得有些眼熟。
雁洄在低头打包,神情仔细,“可钓很多的鱼啊……”
立领衫男再一看雁洄侧脸,猛地恍悟,“前晚我夜钓,碰到一姑娘,窝料打得豪横,当时就拿的这样钓杆。顾建浩,你猜钓上来什么?近两米长的鳝鱼!”
金表男惊奇地“咦”一声。
雁洄忽抬头,笑了笑说:“是白鳝。”
立领衫男拍手,指着雁洄说:“原来就是你啊!”
雁洄歪了下脑袋,表示认同。
“那我把这鱼竿买了,也能钓上白鳝吗?”金表男问雁洄。
“白鳝可不好钓,”雁洄将装好的饵料放在客人面前,继续说,“这鱼护食,死不松口,劲又大,黑漂不可怕,就怕把人拽下去。我们这的落水洞深不见底,地下河道诡谲交错,可是会吃人的。”
金表男原也不痴迷钓鱼,见状表现得兴趣缺缺。
雁洄反而殷勤,主动介绍自家特有的鱼线,“二位看看,这鱼线是山里野蚕结的丝,纺成二十二遍才得,穿走岩石,韧而不断。”
“就这细线,这么能耐?”立领衫男拈起鱼线,奇道。
雁洄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你试试。”
立领衫男双手先抻了抻,再用力一扯,鱼线坚韧,倒把自己手给勒出红痕来。最后不得不赞一句,“是好东西。”
“鱼线怎么卖?”
雁洄熟门熟路,“限量供应,买鱼竿,送鱼线。”
金表男听得,一下子乐了,爽快道:“那就买呗!”
拿好购置的物品,二人这就要走了。
立领衫男脚迈出一半,转脸好奇地问:“那白鳝肉质听说奇嫩,口感极鲜美,你吃着可觉得好?”
雁洄敛了笑,语气变疏淡,“先生,我不吃鱼,所以无法回答。”
“哦,如此。”立领衫男似有所悟,也确实,钓鱼人多的是不爱吃鱼的。
他脚步追出外面,喊道:“诶顾建浩,你家司机把车停哪了?听说那些个外国佬,今天要潜前面架珠的水洞,我们要不要去瞧个热闹哩……”
时间背景取九零年代,地点背景架在广西河池市都安县地苏乡。
地下河图的知识点来自于广西地苏地下河系地质专报,其余来源是网络,有些为了剧情服务。
有描写瑶族的内容。
七百弄位于大化县,我设置在都安,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能形容广西西部的喀斯特地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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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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